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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捣黄龙,岳飞迷路了?
来源:北京晚报 | 五柳七  2023年03月09日08:09
关键词:《满江红》

岳飞《满江红》一词脍炙人口,但是否出自其手,争议不断。随着张艺谋电影上映,话题再度翻热。

词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一句讨论尤多。历史学家夏承焘的举述最具代表性:贺兰山在汉晋时未见于史,唐宋人凡以贺兰山入诗,都是实指其地;至明中叶作诗用贺兰山尤多,但也均是实指而非泛称。岳飞想要伐金,应该去东北,而非西北。

“如果是由岳飞来写这阕《满江红》词的话,那么他用来作为倾覆金虏老巢的标志性山脉应该是什么呢?我可以告诉大家,一定是用‘燕然山’。开句玩笑,也许岳飞会说‘骑烈马,飞越燕然山缺’。”学者辛德勇近日在一场讲座中提出了解读《满江红》的新方向。

北宋末年,宋徽宗和金国达成“海上之盟”,强指燕山为漠北的燕然山,又把燕京(今北京)更名为“燕山府”。

宋徽宗不认地儿,岳飞也有错认北京是黄龙府的说法。老一辈历史学家邓广铭在《岳飞传》一书中,认为岳飞早年曾随从宋军打到过燕京城下,并一直认为黄龙府就是燕京城。这么说,岳飞直捣黄龙倒成了自摆乌龙。

“幽、燕诸州盖天造地设以分蕃汉之限。诚一夫当关万夫莫前也。”(《契丹国志》)燕云十六州是战略要地,收复燕云一直是北宋口头坚挺的大政,宋太祖曾设想赎买燕云之地,宋太宗发动了两次失败的北伐,宋神宗曾设想联合高丽灭辽。

宋徽宗还是岳飞,他们共有的执念,尽在燕云之地,这事不奇怪。

宋徽宗导演了一出闹剧

唐诗宋词,燕然山比贺兰山出镜率高得多。

李白写“请缨不系越,且向燕然山”,杜甫写“欲学鸱夷子,待勒燕山铭”,王昌龄写“气高轻赴难,谁顾燕山铭”,范仲淹写“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岳飞也曾写过“功业要刊燕石上,归休终伴赤松游”。

燕然山指今天蒙古国杭爱山。公元89年,东汉车骑将军窦宪率军大败北匈奴,登上燕然山,刻石记功而还,又令班固写就《燕然山铭》,“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纪汉威德”,由此燕然山被后世传唱,勒铭燕然成为建立边功的代名词。2017年考古界的一个大事件,就是中蒙联合考察队实地踏勘,确认杭爱山的一处摩崖石刻,正是《燕然山铭》。

其实,“燕然山”之名首见于《汉书·匈奴传》,见证的却是汉朝军队的一场败仗,汉武帝时贰师将军李广利在此兵败投降匈奴。燕然山未必就是好彩头。

《宋会要》中记载了宋徽宗在公元1122年(宣和四年)的一纸诏书:“燕京,古之幽州。武王克商,封邵公奭于燕,以燕然山得名。汉置涿郡,唐武德元年改燕州,天宝元年改幽州。旧号广阳郡。有永清军节度。燕京宜改为燕山府。”宋徽宗打算勒铭燕然,但想抄近道,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宋金联军伐辽,统领宋军的童贯、蔡攸进入燕京城之处,更是上演了一场燕然铭碑的闹剧,“勒碑于延寿寺以纪功”。不到三年,演砸了,金人反攻“燕山府”,顺势挥师南下,徽钦二帝被俘北上,途经北京,还在延寿寺作了短暂的停留。辛德勇在《发现燕然山铭》一书中,以“亡国的意淫”一词来调侃。

岳飞进过北京城?

宋军此次进攻燕京,岳飞参加了?

邓广铭先生先后提出过两种猜测。1946年,他发表《“黄龙痛饮”质疑》《再谈“黄龙痛饮”》两文,认为岳飞少时曾给北宋名臣韩琦的后裔当过庄客,韩琦曾孙韩肖胄在宣和元年出使辽国时,岳飞或许作为仆从到过燕京。三十多年后,又在《“黄龙痛饮”考释》一文提出,岳飞参军之初,是在童贯幕僚刘韐部下充任敢战士的小头目,很可能参加了攻打燕京之役。

邓广铭先生在《“黄龙痛饮”考释》中进一步详解了岳飞到过燕京的史料来源——宋人黄元振编写的《岳武穆公遗事》中的一条记事,收录于岳珂的《金佗续编》当中。此条记事残阙不全,邓广铭先生做了补全。节录其中一段:

庙(旁有一小山),公指山问属官曰:“诸公识黄龙(府乎?飞尝至)其下,城如此山之高。飞旧能饮,(因不知节制),尝有酒失,老母戒飞不饮,(后)主上(亦痛戒飞),自后不复饮。俟至黄龙城,大张乐,(开戒痛饮),以观打城,城破,每人以两橐金(帛,以酬赏)今日之劳。”

不过,此说未得公认。

作为一代兵家,很难让人相信,连战略目标都会搞错。如历史学者郑传斌在《岳飞“直抵黄龙府”考》一文认为,宋辽金史方面的文献资料,燕京虽然几易其名,但从未发现有更名为黄龙府的记载。岳飞虽出身行伍,但也粗通文墨。自宋朝开国之后,收复燕云失地即被定为国策,岳飞对其他地方倒有可能混淆,但对“燕地”是万不可能混淆的。况且,岳飞对收复燕云一直矢志不渝,在他的上奏文件中,曾多次提及燕云。

比起黄龙,更重视黄河

就史料来看,岳飞的战略目标,并非直捣黄龙,而是平定两河。

岳飞应该明确了解燕云的地理位置,在阐述战略方针时也一直把燕云挂在嘴边。公元1127年秋,岳飞上书言事被罢官,投效河北招抚使张所,和张所讨论河北军事时说:“大率河南之有河北,犹燕云之有金坡诸关。河北不归,则河南未可守;诸关不获,则燕云未可守。”

十年之后,岳飞给赵构献上《乞出师札子》,这是岳飞的《出师表》,提出经略两河、联合辽国残部灭金的构想,与宋神宗的联合高丽灭辽大致相同。“臣然后分兵濬、滑,经略两河,刘豫父子断可成擒。如此则大辽有可立之形,金贼有破灭之理,四夷可以平定。”

“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北伐长驱渡河洛,直捣向燕幽”,岳飞诗词中同样把平生夙愿定位于河洛、幽燕之地。

岳飞是河北西路相州(今河南安阳)的农家子,“河西山冈万丈高,河东河北高粱熟了”,相比直捣黄龙,他想的是保卫黄河。

岳飞声言“黄龙痛饮”,是在第四次北伐之际。1140年(绍兴十年),岳家军在郾城和颍昌取得两次大捷,形势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

《宋史》载,“自燕以南,金号令不行,金将军韩常欲以五万众内附。飞大喜,语其下曰: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当时金军军心涣散,金将韩常在顺昌战败后,被完颜宗弼鞭挞,颍昌之战后完颜宗弼的女婿阵亡,韩常更不敢回师开封,只好派密使向岳飞投诚。

岳飞说直捣黄龙,有特定背景,或是在给韩常画大饼。

原来还有一处黄龙城

史上有两处黄龙。一在辽宁朝阳,一在吉林农安。

鲜卑、契丹或出同源,《旧唐书》说:“契丹,居潢水之南,黄龙之北,鲜卑之故地。”此处的黄龙在辽宁朝阳。

公元四世纪,鲜卑慕容氏建黄龙城。黄龙城历经前燕、后燕和北燕的兴亡,成为三燕故都。金庸《天龙八部》里,慕容复想复国,也应该立志“直捣黄龙”。

初唐诗人沈佺期有诗“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初唐时连年对契丹用兵,黄龙城是前线要塞。唐代武则天时设立黄龙县,后改属幽州。

辽金时期的黄龙府,则要从古国扶余说起。

“扶余”之名始见于《史记·货殖列传》。据学者冯恩学、赵东海《扶余府城与黄龙府城的城址变迁》一文考证,现今吉林市丰满区“东团山-南城子遗址”即是扶余国早期王城遗址。公元347年,扶余国被前燕所灭,扶余王及部众五万余口掳往黄龙城。唐时高句丽再建扶余城,被薛仁贵所破。

此后渤海国建立,更名扶余府,这里成为渤海古国对抗契丹的军事重镇。公元925年,契丹耶律阿保机东征扶余府,渤海国覆灭。耶律阿保机在扶余府,染病而亡。“是日,子城上空,现黄龙缭绕,可见一里,光耀夺目”(《辽史》)。他所居的行宫在扶余府西南,于是辽国在此设立黄龙府。

黄龙府建制在辽代几经变迁,辽圣宗时为加强对女真族的控制,在今天的农安县重设黄龙府。公元1115年,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称帝建国后的第一仗,就是攻打黄龙府。

金灭辽后,黄龙府军事作用下降,转而成为中原通往金上京会宁府(今黑龙江哈尔滨阿城区)的交通枢纽。

石重贵先行一步

黄龙府在宋时出名,因为有前车之鉴。徽钦二帝之前,后晋末帝石重贵早走过相同的屈辱路。

后晋高祖石敬瑭为登上帝位,向契丹称臣称子,以每年献帛30万匹并割让燕云十六州为条件,获得契丹支持。

石重贵是石敬瑭的侄子,即位后稍稍硬气了一下,只称孙不称臣。公元947年,辽太宗耶律德光率兵南下,灭亡后晋,建国号为辽。

石重贵出降,被耶律德光封为“负义侯”,从开封一路押至黄龙府。石重贵的行程,《新五代史》中记载甚详:“自幽州行十余日,过平州,出榆关,又行七八日,至锦州,虏人迫帝与太后拜阿保机画像。……又行五六日,过海北州,至东丹王墓,遣延煦拜之。又行十余日,渡辽水,至渤海国铁州。又行七八日,过南海府,遂至黄龙府。”

石重贵到了黄龙府,又被下令折返跑,回至辽阳,最后死于建州。好巧不巧,辽时建州位于今天的辽宁朝阳西南。石重贵可谓从一个黄龙走向另一个黄龙。宋代马端临在《文献通考》中干脆说石重贵卒于黄龙府。欧阳修《资治通鉴》也以为黄龙府就是慕容氏的黄龙城,可见宋人对黄龙府的位置也认识不清。

岳飞提出直捣黄龙,是为了迎回二圣?这个说法可商榷。

首先,徽钦二帝“北狩”后,关押在何处,《宋史》的记载自相矛盾,一说五国城,一说黄龙府。岳飞有一半的概率会扑个空。

其次,绍兴五年,宋徽宗身故,过了一年多,消息传至临安。当时朝野上下的口风,已由奉还二帝转为奉还两宫,即宋钦宗和赵构的生母韦后,岳飞不会不知。

黄龙府有多远?

《宋史》中有则轶闻,让燕然山和黄龙府扯在了一起。宋真宗年间,北宋大臣焦守节出使契丹,契丹陪同的官员指着远山对焦守节说:“此黄龙塘(府)也。”焦守节应声回问:“燕然山距此几许?”

焦守节此问,话里有话。因为燕然山下也有一座龙城,正是“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龙城,《汉书》说龙城是匈奴祭祀的祖地。《史记》里的“茏城”,《后汉书》的“龙祠”乃至《燕然山铭》中的“龙庭”,指的都是汉代龙城。

唐宋文人喜用汉时典故,地名多是泛指边塞,没办法在地图上较真。

南宋陆游的《出塞曲》一诗就很有代表性。“朝践狼山雪,暮宿榆关云”“阵前乞降马前舞,檄书夜入黄龙府”,其诗明显是致敬大汉的,出击匈奴的大军暮宿榆关,檄书一夜穿越到金国的黄龙府。

榆关何在?秦始皇时蒙恬北取今河套地,树榆为塞,榆关因此得名,又称榆林塞、榆溪塞。隋唐时又有临渝关,是对契丹用兵的边防重镇,到了明初,大将徐达在临渝关故地重筑关城,就是今天的山海关,也称作榆关。明人蒋一葵《长安客话》中就此混为一谈:“今词人仍称山海关曰榆关。按秦蒙恬破胡,植榆为塞,故塞下多榆木,榆关之名起此。”宋徽宗把燕山指作燕然山,不是特例,榆关也是在宋代开始搞的“搬迁”,误以此“渝”为彼“榆”了。

明清小说话本,类似“指东道西”的例子更多。比如轲比能,《新唐书》载,三国时鲜卑首领轲比能被杀,其部众逃至黄龙城故地,始号契丹。到了《三国演义》里,轲比能从鲜卑王变成了西羌王,从东北跑到了西北,兵犯蜀国的西平关。

这倒也应了那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