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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小品文的是是非非
来源:《随笔》 | 朱正  2023年03月08日08:32

林语堂主编的小品文半月刊《人间世》于1934年4月5日创刊。编辑陶亢德寄了两本创刊号给鲁迅,并且向他约稿。4月7日,鲁迅给他复信说:

大札与《人间世》两本,顷同时拜领,讽诵一过,诚令人有萧然出尘之想,然此时此境,此作者们,而得此作品等,固亦意中事也。语堂先生及先生盛意,嘱勿藏拙,甚感甚感。惟搏战十年,筋力伤惫,因此颇有所悟,决计自今年起,倘非素有关系之刊物,皆不加入,藉得余暇,可袖手倚壁,看大师辈打太极拳,或夭矫如撮空,或团转如摸地,静观自得,虽小品文之危机临于目睫,亦不思动矣。幸谅其懒散为企。(《鲁迅全集》第13卷第67页)

表示拒绝他们的约稿。他看了一下这刊物以后,就在4月12日致台静农的信里坦率地说出了对它的看法:“上海幽默已稍褪色,语堂转而编小品文,名曰《人间世》,顷见第一期,有半农国博《柬天行》云:‘比得朝鲜美人图一幅,纸墨甚新而布局甚别致,想是俗工按旧时粉本绘成者。’纸墨一新,便是俗工,则生今日而欲雅,难矣,此乾隆纸之所以贵欤? ” (同上书,第74页)

林语堂主编的《人间世》

鲁迅5月24日致郑振铎的信说:

上海盛行小品文,有人疑我在号召攻击,其实不然。但看近来名家的作品,却真也愈看愈觉可厌。(同上书,第90—91页)

6月2日给他的信又说:

小品文本身本无功过,今之被人诟病,实因过事张扬,本不能诗者争作打油诗;凡袁宏道李日华文,则誉为字字佳妙,于是而反感随起。总之,装腔作势,是这回的大病根。其实,文人作文,农人掘锄,本是平平常常,若照相之际,文人偏要装作粗人,玩什么“荷锄带笠图”,农夫则在柳下捧一本书,装作“深柳读书图”之类,就要令人肉麻。现已非晋,或明,而《论语》及《人间世》作者,必欲作飘逸闲放语,此其所以难也。(同上书,第134页)

6月21日给他的信又说:

此地之小品文风潮,也真真可厌,一切期刊,都小品化,既小品矣,而又唠叨,又无思想,乏味之至。语堂学圣叹一流之文,似日见陷没,然颇沾沾自喜,病亦难治也。(同上书,第158页)

鲁迅1934年5月6日致杨霁云的信也说到这事:

关于近日小品文的流行,我倒并不心痛,以革新或留学获得名位,生计已渐充裕者,很容易流入这一路。盖先前原着鬼迷,但因环境所迫,不得不新,一旦得志,即不免老病复发,渐玩古董,始见老庄,则惊其奥博,见《文选》,则惊其典赡,见佛经,则服其广大,见宋人语录,又服其平易超脱,惊服之下,率尔宣扬,这其实还是当初沽名的老手段。有一部分青年是要受点害的,但也原是脾气相近之故,于大局却无大关系,例如《人间世》出版后,究竟不满者居多;而第三期已有随感录,虽多温暾话,然已与编辑者所主张的“闲适”相矛盾。此后恐怕还有变化,倘依然一味超然物外,是不会长久存在的。

我们试看撰稿人名单,中国在事实上确有这许多作者存在,现在都网罗在《人间世》中,藉此看看他们的文章,思想,也未尝无用。只三期便已证明,所谓名家,大抵徒有其名,实则空洞,其作品且不及无名小卒,如《申报》“本埠附刊”或“业余周刊”中之作者。至于周作人之诗,其实是还藏些对于现状的不平的,但太隐晦,已为一般读者所不憭,加以吹擂太过,附和不完,致使大家觉得讨厌了。(同上书,第92—93页)

1934年8月13日鲁迅致曹聚仁的信说得更加恳切:

语堂是我的老朋友,我应以朋友待之,当《人间世》还未出世,《论语》已很无聊时,曾经竭了我的诚意,写一封信,劝他放弃这玩意儿,我并不主张他去革命,拼死,只劝他译些英国文学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译本于今有用,在将来恐怕也有用的。他回我的信是说,这些事等他老了再说。这时我才悟到我的意见,在语堂看来是暮气,但我至今还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国有益,要他在中国存留,并非要他消灭。他能更急进,那当然很好,但我看是决不会的,我决不出难题给别人做。不过另外也无话可说了。

看近来的《论语》之类,语堂在牛角尖里,虽愤愤不平,却更钻得滋滋有味,以我的微力,是拉他不出来的。至于陶徐(注:陶亢德、徐訏),那是林门的颜曾,不及夫子远甚远甚,但也更无法可想了。(同上书,第198页)

林语堂主编的《论语》

1935年1月8日鲁迅致郑振铎的信里又说:

……和此辈相处一两年,即能幸存,也还是有损无益的,因为所见所闻,决不会有有益身心之事。犹之专读《论语》或《人间世》一两年,而欲不变为废料,亦殊不可得也。(同上书,第338页)

鲁迅1935年12月写的《“题未定”草(六)》说:

这也是关于取用文学遗产的问题,潦倒而至于昏聩的人,凡是好的,他总归得不到。前几天,看见《时事新报》的《青光》上,引过林语堂先生的话,原文抛掉了,大意是说:老庄是上流,泼妇骂街之类是下流,他都要看,只有中流,剽上窃下,最无足观。如果我所记忆的并不错,那么,这真不但宣告了宋人语录,明人小品,下至《论语》《人间世》《宇宙风》这些“中流”作品的死刑,也透彻地表白了其人的毫无自信。不过这还是空腹高心之谈,因为虽是“中流”,也并不一概,即使同是剽窃,有取了好处的,有取了无用之处的,有取了坏处的,到得“中流”的下流,他就连剽窃也不会,“老庄”不必说了,虽是明清的文章,又何尝真的看得懂。(《鲁迅全集》第6卷,第437页)

从这些信件和文章里可以看到鲁迅对林语堂编的《论语》《人间世》《宇宙风》这些刊物贬损得很厉害,似乎只能使读者变成废料。其实并不是这样。《论语》《人间世》和《宇宙风》的原刊现在已经不容易看到,我们可以从林语堂的文集里找两篇标本来看看。

1935年12月9日,北平几千学生举行反对华北特殊化的爱国示威游行,林语堂作《关于北平学生“一二·九”运动》(载1936年1月2日《宇宙风》第8期)表示赞许,文章结语说:“吾看北平教育领袖及学生脉息不错,中国其尚有望乎?”而鲁迅的《“题未定”草(九)》说:

刚刚接到本日的《大美晚报》,有“北平特约通讯”,记学生游行,被警察水龙喷射,棍击刀砍,一部分则被闭于城外,使受冻馁,“此时燕冀中学师大附中及附近居民纷纷组织慰劳队,送水烧饼馒头等食物,学生略解饥肠……”谁说中国的老百姓是庸愚的呢,被愚弄诓骗压迫到现在,还明白如此。张岱又说:“忠臣义士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人主不急起收之,则火种绝矣。”(《越绝诗小序》)他所指的“人主”是明太祖,和现在的情景不相符。

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同上书,第449页)

林语堂主编的《宇宙风》

两人对这件事的态度可说并无不同。

1936年1月21日,日本外相广田在贵族院演说,提出对华关系三原则:(一)中日两国积极亲善提携;(二)中国承认“满洲国”,调整中日“满”三国关系,以保东亚安定;(三)中日共同防共。1936年5月16日《论语》第65期所载《广田示儿记》,假托广田和他儿子的一场对话,文章写得极有风趣,把日本侵略中国的野心暴露无遗。这篇全文如下:

小孩:爸,今天下午请谁来喝茶?

广田:王宠惠。

小孩:王宠惠是谁?

广田:他是支那人。

小孩:爸,你也和支那人做朋友吗?你不是说支那人很不及我们日本人吗?学堂里先生天天对我们讲,支那人如何坏,如何不上进。

广田:小孩有耳无嘴。少说话!

小孩:爸,我可不可以也来一同喝茶?我很想见见王宠惠。

广田:(哄着他)乖乖的,怎么不肯?不过你那只嘴舌太油滑了。常要问东问西,寻根究底,不知礼法。尤其是今天,我们要讲中日的邦交,你不会懂的。

小孩:中日邦交很难懂吗?

广田:很难懂。

小孩:为什么很难懂?

广田:你又来了。

小孩:爸,我真想懂一点邦交,你告诉我吧!为什么很难懂?

广田:因为我们要和支那人要好,而支那人不肯和我们要好。

小孩:为什么呢?他们恨我们吗?

广田:是的,比恨欧人还利害。

小孩:为什么特别恨我们呢?是不是我们待他们比欧人还要凶?

广田:为什么?为什么?你老是弄那条绳子,手一刻也不停。

小孩:但是我们既然对支那人很好,他们为什么恨我们呢?

广田:“满洲国”。

小孩:“满洲国”的土地到底是他们的还是我们的?

广田:你瞧!老是弄那条绳子,满地毡都是纸屑了!

小孩:爸,你要怎样和他们做朋友呢?

广田:我们借他们钱,送他们顾问。

小孩:欧人不也是要借他们钱,送他们顾问吗?他们不是已经有人帮忙吗?

广田:欧人是要帮他们忙的,不过这不行。我的儿,你要知道,欧人借给他们钱,就统治支那了。

小孩:而我们借给他们钱呢?

广田:而我们借给他们钱时,是和他们亲善。

小孩:这样讲,支那人一定要跟我们而不跟欧人借钱了。

广田:那倒不然,除非我们强迫他们让我们帮忙。

小孩:支那人真岂有此理!但是我们何必强迫他们让我们帮忙呢?

广田:手不要放在嘴里,不然你会发盲肠炎!大前天我就叫你去瞧牙医,到现在你还没去!

小孩:好,我明天就去,但是,爸,比方说,你是支那人,你想会爱日本人吗?

广田:我的儿,你听我说。老实说,向来我们有点欺负他们。不过现在,我们要和他们亲善了。我们要借给他们钱,送他们顾问,训练他们的巡警,替他们治安。我们要叫他们觉悟我们真实的诚意。

小孩:什么叫作我们真实的诚意?

广田:你傻极了。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今天……一定……要叫……王宠惠……相信……我们的诚意。

小孩:王宠惠是傻瓜么?

广田:胡闹!王宠惠是一位学通中外的法律名家。

小孩:爸,我长大也会像王宠惠一样有学问么?

广田:只要你在学堂肯勤苦用功。

小孩:爸,比方我此刻是王宠惠,你要怎样对我讲日本真实的诚意?

广田:儿啊,我要对你讲,我们要怎样借给你们钱,送给你们军事顾问,训练你们的巡警,剿你们的土匪,保你们的国防,替你们治安。

小孩:爸,你告诉我,到底我们何必这样多事呢?

广田:我告诉你,我们要垄断支那的贸易,把一切欧人赶出支那。我们可以卖他们许许多多东西,他们可以买我们许许多多产品。你说这大亚细亚主义不是很好吗?而且我们要跟苏俄打仗,非拉支那为援助不可。我们没有铁,没有棉,没有橡皮,一旦战争爆发,粮食还不足支持一年,所以非把支那笼入彀中不可。

小孩:你不要对王宠惠说这些话吧?

广田:啊,你生为一外交家的儿子,也得明白这一点道理。我们为国家办外交的人,口里总不说一句实话。西人有句名言叫作:“外交家者,奉命替本国撒谎之老实人也。”但是这谎虽撒而实不撒,因为凡是外交老手都是聪明人。你也明白我的谎话,我也明白你的谎话,言外之意大家心领默悟就是了。王宠惠还要等我说穿吗?

小孩:(赞叹地):这样本事!但是比方今天你要怎样说法?

广田:那有什么难!我说,我们为维持东亚及世界之和平起见,要使支那日本在共存共荣之原则上,确定彼此携手之方针,以开中日亲善之新纪元,而纳世界于大同之新领域。

小孩:(呷一大口涎):好啊!爸,这真好听啊,怪顺口的。爸,你哪儿学来这一副本领?我们学堂里也教人这样粉饰文章吗?

广田:你真傻,学校作文就是教这一套。好话说得好听,坏话说得更加好听。不过外交手段,生而知之也,非学而知之也!

小孩:爸,我真佩服你!但是如果王宠惠是外交老手,了悟你的真意,如果支那人也都了悟你的真意,而一定不让我们帮他们的忙,那你要怎么办呢?

广田:有大日本天皇海陆空军在!

小孩:但是,爸,这不是真和他们亲善了。爸,你赞成陆军的方法吗?

广田:(发急了):快别开口!墙有耳呢!你这话给人听见还了得。(威严地)我想你也该走出去散步散步了,顺便去找牙医,看看你的牙齿,……地板上的铅笔头及纸屑先捡起来!

(小孩依命和顺的俯身捡起铅笔头及几条纸屑,放在口袋里,低着头走出去。广田喘了一大口气。)

原来政治论文还可以有这样一种写法!原来小品文刊物也在谈政治!原来小品文作家对国家命运同样有强烈的责任心。1936年6月鲁迅在重病之中,在6月30日日记中说:其间“日渐委顿,终至艰于起坐,……一时颇虞奄忽”,很可能他没有看到林语堂这篇文章,如果看到了,当也会认为这样的文章也是于中国有益的吧。

我的《鲁迅传》写鲁迅和林语堂的交往,主要取材《鲁迅全集》,写的不免是鲁迅的一面之词。近日翻看林语堂的集子,觉得这样写不好,即写这篇以为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