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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时光的《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
来源:文艺报 | 李昌珂  2023年03月06日07:54
关键词:布莱希特

布莱希特

1933年元月底,纳粹集团篡取了德国政权。为打压政治对手德国共产党,纳粹上台后不久(1933年2月27日)就制造了震惊世界的“国会纵火案”。刹那间,德国上下阴霾密布,白色恐怖四处笼罩。已将马克思主义作为思想源泉,以“教育剧”宣传鼓动工人运动的布莱希特,自然是在纳粹迫害名单之列。“国会纵火案”翌日,布莱希特便不得不带着家人踏上流亡路程。一个多月后,布莱希特的书籍在德国被焚烧。

“换国家比换鞋子还频繁”(布莱希特语)的流亡生活是异常艰辛的,颠沛流离中布莱希特始终把反法西斯斗争放在了第一位,体现了他浮家泛宅生活始终击不倒、压不垮的坚强意识与责任担当。进入流亡约一年多后的1934年,布莱希特就拿出了《三毛钱小说》,影射不规避直接,隐喻不遮蔽意图,用讽刺艺术不言德国又写德国。流亡条件下戏剧相对容易创作和走向受众,布莱希特接连写了《卡拉尔大娘的枪》《第三帝国的恐怖与灾难》《西蒙娜·马卡尔的梦》《圆头党与尖头党》《阿吐罗·魏的有限发迹》等反法西斯剧作。也就是说,纳粹集团越显得势,布莱希特的还击也越为坚决。

1939年9月下旬,布莱希特决定要写《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一剧。是那个时候的纳粹德国动向,还有西方国家对希特勒政权的“绥靖政策”,使得布莱希特高度警觉和极为不安,以几周时间就将该剧写成。此时布莱希特已流亡到了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剧院却不排演他的剧本,理由是他信仰共产主义。1941年4月,《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在瑞士苏黎世首演。两个月后纳粹德国对苏联发起了进攻,“绥靖政策”祸水东引策略似乎达到了目的。

《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取材历史,剧情故事发生在欧洲17世纪“三十年战争”时期。幕起,看起来干练,至少不偻垮的“大胆妈妈”是个商贩,身边带着她的三个半大孩子,赶着一辆载货篷车尾随军队的辎重队伍,先是芬兰军队的,后是瑞典军队的,走过波兰,走过梅仑,走过德国中部,走过巴伐利亚,走过意大利,穿过了半个欧洲,在战争边缘的叫卖商品,养活自己和子女。剧情编排十二场戏,分别让观众看到“大胆妈妈”和她几个孩子的身影轨迹、行为和存在状态。

身处战争罅隙,在战争阴影下讨生活,“大胆妈妈”展现了她的精神扭曲。在她眼里,战争不过是一种买卖,一种“不是用乳酪”,而是“用子弹”在交易的买卖。战争固然使得鲜血流淌,但也带来滚滚财源。对于买卖,“大胆妈妈”有她的精打细算,有她的冷漠无情,有她的处变不惊,有她的果断决然,可以一会儿站边天主教徒,一会儿又和新教走在一起,可以利用逃难者处境,可以拒绝救助受伤的人,以唯实唯利的商贩秉性应当说得到了不错收益。她高兴看到“和平只有一会儿,现在战争又继续下去”,最担心不过的也就是战争说不定就要停止。不过内心里“大胆妈妈”绝非喜欢战争,更无战争狂热。她只是“想靠打仗吃饭”,同时自己和孩子“又置身战争之外”。这当然只是一厢情愿。随着剧情演变,“大胆妈妈”的几个孩子个个都被战争吞噬,“大胆妈妈”终于骂了句“这战争真该死!”不过也只是她唯一的一次和唯一的一句。

“大胆妈妈”的三个孩子分别来自三个只有短暂关系的男人。“大胆妈妈”用她认为理所当然的观念和方式关心和教育三个孩子。女儿毁容,在“大胆妈妈”看来是个好事。长子哀里夫讲他有“出色的事迹”,“大胆妈妈”立即给了他一个耳光,要他记住面对强敌绝不能去“当英雄”,应当赶紧躲避或举手投降才是道理。次子施伐兹卡司冤枉被抓,送交军事法庭。“大胆妈妈”深谙乱世里“人就是商品”的世道,却讨价还价赎金就不松口,使得对方不再耐烦。远处传来鼓声和枪响,施伐兹卡司吃了十一颗子弹。“大胆妈妈”的反应只是沮丧:“看来,我讲价钱讲得太久了”。篷车是一家人生存手段,没了篷车就没有了一家人生计,“大胆妈妈”不愿用篷车去换儿子在某种层面上尚可接受。但儿子被枪决了仍依然不公开母子关系,任凭儿子尸体被扔荒郊,与动物尸骸为伍,“大胆妈妈”极其冰冷的“务实”理念令人不是诧异,而是震惊,五内沸然。

不过比起她在德国文学里的原型来,“大胆妈妈”又“相形见绌”,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其文学上原型是17世纪德国小说家格里美尔斯豪森小说《大骗子和游民库拉赤详尽又奇特的生平纪实》里的女主人公库拉赤(此名词意即“大胆”)。库拉赤是个修道院里长大的孤女,12岁那年遭遇“三十年战争”,给骑士当过女仆,学过些舞刀弄剑,与人交往谁老实就欺负谁,自己也不断陷入被人欺凌或强奸的处境。她成过七八次亲,每个丈夫都在不久后死去。她居无定所,想外出了便出行流浪,一路上成亲,成寡妇,抢劫,谋杀,做生意,卖淫或争勇斗狠于当兵群中,获绰号“浪放女巫”,简言之是个市民、流浪汉、商贩、士兵、妓女、恶妇混合体。其人生用小说里的话来说“作孽比日子多,偷窃比星期多,下贱比月份多,坏事比年代多”,一言以蔽之也就是个噩梦。更震惊人心的是库拉赤毫无要改辕易辙的意识。即便是被联团军官强奸报复,被整团士兵轮奸,库拉赤也无伤害感,而是认为她的行为由此扯平,接下来还是一切照旧。她嘲笑想去忏悔罪过的人,“豪气”地说自己的不堪太多,任何忏悔都无济于事,继续我行我素——以流浪汉小说“审丑”模式,格里美尔豪森写了这个人物,让人看到在兵燹年代兵荒马乱世界里的历史倒退、秩序坍塌,价值崩溃和人性扭曲。

布莱希特善于发掘表层后的意涵,在格里美尔豪森笔下库拉赤这个人物身上看到的是个无思想、无头脑、无智慧的“三不”形象:不从经历里学习、不在体验中认识、不去悔改自新。布莱希特为自己剧作选材历史,所要“激活”的也就是这个形象。写成的《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是部“叙事剧”,追求观众审美看戏的过程也是一个展开思考,得出认识的过程。因此没将“大胆妈妈”写得很满、很撑,什么都要告诉观众,而是以“陌生化手法”要求观众自己思索。剧情明了,观众思索便可得出“大胆妈妈”就是“三不”情形的体现。

“我不许你们咒骂战争。有人说战争是消灭弱者的,弱者就是在和平中也要完蛋的。只有战争才能把人养得更好些”,与人交谈的“大胆妈妈”一句台词这样说。不管周边和身边发生了什么,她似乎都无哀伤,都无泪水,都无疼痛,都无记忆,从头到尾都是战争观念颠倒。拖拉篷车的马匹死了,她让孩子们替代马匹。孩子们没了,她把自己套进车辕。只剩下孤身一人,她仍对军队叫喊,“带我一起走”,将错位的战争观来了个浮雕式凸显,如似一面镜子。她不是内心强大,不是性格强硬,她是一个讽喻,让人看到了愚蠢至极的执迷不悟。

只有知道了布莱希特为何要创作这个剧作,才明白“大胆妈妈”的讽喻关系。流亡中德国流亡者们曾激烈讨论德国为何会出现法西斯政权这个问题,布莱希特的观点认为法西斯主义是生产资料私有制的产物。讨论表明有流亡者抱有这样期待:德国人民会很快觉悟,推翻希特勒政权。布莱希特注意到的事实则是大多数德国人还是些精神上消极、顺从,不能自我解放的人。1938年纳粹德国吞并苏台德等后,布莱希特更是焦虑地注意到不少德国人的精神在进一步迷失,一战结束时“永不战争”的发誓还言犹在耳,不少德国人的帝国主义、军国主义、沙文主义思想却又在蠢蠢欲动;西方国家也在向纳粹德国销售可用于战争物质。故而迫切要写《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要用“大胆妈妈”的“三不”形象让德国人和其他人的精神迷失被讽喻、被看到、被思考、被警示。

《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幕落时,“大胆妈妈”的台词说“我得赶紧去做买卖了”。布莱希特安排的这个戏剧结束白,醉翁之意不在酒,旨在让观众想到战争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不时在发生,背后原因说到底就是因为有人在用战争做生意、做买卖。有观众思索参与,这部剧作瞬息间、方寸地的指向也就穿越时光,更为宽广。“谁要想靠战争过活,就得向战争交出些什么”,布莱希特写在剧中其他人物之口的这句话,也让观众领悟。它被历史反复证明过了是历史的真理。以史为鉴。当年的那些德国人和其他人,没过几年便感受到了这个真理的坚硬性。还有那些挑起战争,“拱火”战争的人,迟早也会感受到。

(作者系青岛大学特聘教授、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