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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雪、唐诗人:跳脱地理的束缚
来源:《广州文艺》 | 王海雪  唐诗人  2023年03月07日08:01

唐诗人:海雪你好,非常感谢你能够参与加入《广州文艺》“新南方论坛”栏目的作家访谈。首先想聊点儿生活化问题,就像所有第一次接触我的朋友都会问我的名字一样,我也想问一下你的名字问题。你是地道的海南人,名字是“海雪”,用“海”很正常,为何用了“雪”呢?成长过程中,你对这“雪”有过好奇或疑惑吗?在海南想象“雪”是什么感觉?有见过真正的“雪”吗?对比之下,你更喜欢生活在有海的南方,还是有雪的北方?我想由此出发,来讨论一些文学创作上的文化地理问题。

王海雪: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父母取的,原来也不是叫这个名字,只是因为重名了,所以父母给改了。很遗憾,我至今没有见过雪,见到的也是它们落下即刻化成雨的样子。幼年时,经常想象遥远之地的寒冷程度。我记得很早以前读迟子建的《树下》,里面描写大雪封门,让我的想象融进了雪花的重量,不过还是没有变成实景。

我在北京待过之后,发现我更喜欢生活在四季分明的地方。那让我有一种真正活着的感觉,时间的流逝在寒冷地区是可以被看见的,因为身体必须跟随气候换季。衣服是一个季度一个季度地加厚,这在我以前的生活中是没有过的。还有,我发现冬天时,北方可能四五点天就黑了,那次让我很是震惊。因为我从没有见过还未到七点就已如晚上一样的“下午”,或者是“黄昏”?我喜欢这种“异质感”,可能北方人来到南方也会有类似的震惊体验。还有一次,我去旅行,我一直没有穿过带绒的靴子,走在路上觉得脚很疼,后来才知道是冻着了。气候也让南北饮食不同,这在热带地区特别明显。还有在北方吃热带水果,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味道。我记得那个杧果,我只吃了一口就扔掉了,然后,边走边想,原来这就是北方人所以为的热带水果,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就跟我想象中的北方和现实中的北方,也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一样。

一个完全被放置于海洋的岛屿,虽然在汉代就被纳入中华版图中,但是在很长时间里,它是边缘的,其实至今也是边缘的。不过,这种边缘让它得以仍然保留属于岛屿的风俗人情,所以能看到一些比较奇特的东西。在我跨过那道海峡之前,我和大部分当地人一样,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的地方。但是,当我来到“大陆”,相对“岛屿”而言,看到原来教科书上的照片变成庞大的实物出现在我面前,我明白了那种巨大的差距,我才真正知道地理是如何影响人的思考和文化的形成。然后我想,漫长的农耕文明对海洋其实是拒绝的,我的眼界一下子被打开了。

唐诗人:对,我在北方生活了四年,一开始也是各种激动,但半年之后就烦腻了,还是很希望回到南方生活。回到小说,你目前的小说,有很多篇涉及海,尤其《指尖之海》最为集中。与内陆地带的生活经验相比较的话,小说中耀明这些成长于沿海的人物,对生活中很多事物的理解都很不同。我印象很深的是,耀明对“盐”的厌恶。“盐”是生命精华,对内陆人的生活而言,是极关键的生活必需品。在内陆作家作品中,我还没有见到过哪个作家笔下的人物是排斥“盐”的。“盐”的经验差异,当然只是一个小细节,我相信日常生活中还有很多类似细节。小说是细节构建起来的,无数迥异于内陆世界的生活细节建构起来的沿海故事,必然有它独特的人生经验和生命价值。《指尖之海》写出了很多独属于沿海人的生活感受,也试图写出靠海生存的滨海人的生存哲学。但这个短篇可能只是个开始,我相信你还有很多想表达但还没表达的,你可以更多地谈谈沿海生活经验与你的小说创作之间的关系吗?

王海雪:许多食物本身是有味道的,海水本身就有盐分,木瓜本来就是甜的。而且小说里故事发生的主要地点,是一个真正置身于辽阔海洋中的岛屿,完完全全没有四季,热得不行,气候决定了人们不能食用过多的盐,要解暑。这个小说是我早年在永兴岛上和一个年轻渔民聊天的部分记忆,以及我几次去沿海渔港采风所得。不过有很多虚构的成分,它是一种“文学真实”。

很多人想当然觉得,一个生活在岛屿上的人,自然是活在一个推门见海的环境中。其实不是,我从小生活的镇子离海有几十公里远,倒是日日夜夜见到江。它的位置很独特,是孤立的,这构成了一个足够封闭的环境,以至于我很多小伙伴在幼年时期都认为,一辈子都可能无法走出小镇。所以我读书,因为我有着异乎常人的猎奇心态:如果无法亲临现场,那就从书里寻找可以无限接近的事物。当然,这也是后来我重新审视自己与这个地方的关系,才清楚它是如何塑造了我对环境、社会和世界的早期理解。很庆幸,我现在已经跳脱了地理对我的束缚。另外一点,现在到处修路,无论是镇与镇之间、城市与城市之间,很快就无限畅通,这种融合势必改变更年青一代的想法。当然,语言也是影响之一。我们这一批85后,还有90后使用方言,更年青一代直接使用普通话,这注定我们的思维有偏差,对一些事物的关注度与敏锐度都不同。不过,这只是很小的一面。一名写作者,应该要不断走远,不断开疆拓土,才能让自己的创作提升到更高的维度,而不是不断把目光往回追溯,沉溺于过去。

唐诗人:“食物本身就有味道”,这个认识其实是很南方的,在广东以北的很多地方,多数人并不知道所谓食物本身的味道意味着什么,大多数时候都是被辣、酱等浓重激烈的味道所遮蔽。所以,我去北方读书转了一圈来到广州时,吃第一顿广式早茶就被吸引了,感触就是“真正尝到了食物本身的味道”。这些在岭南以南作为生活常识的东西,往往就是一些地域文化差别的表现,不对比真意识不到,这也说明即便要写故乡,也需要有“不断更远、不断开疆拓土”的经验和视野。

除开海,还有气候。海南作为中国的“热带宝地”,热带气候必然与北方温带气候有很大差异。你的小说中也经常提及这些情况,比如你前面已谈到的对“四季”的感受,还有就是热带气候的表现,你在长篇《无敌之年》开篇不久,有一些感官层面的表现,特别有意思,像“灰烛镇,一个任热带植物疯长、被密林覆盖的镇子。我听得见藏于地下的狂风骤雨般的呐喊”“坐在我对面的母亲,大口地喝着放满冰块的红茶,薄凉的衣物浸润在汗水之中,也许是茶里的冰块消融她身上所有热带秋季的酷热,让她的口吻变得若无其事”……写出听觉、触觉等多维度的身体感官,全方位地表达出热带地域的生活感受,我对这些表达特别感兴趣。我想了解的是,海南、热带地域的热带特征该怎么进入写作当中,你这方面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或感触吗?

王海雪:你所提到的只是开头,只是作为一个场景呈现,当然不可能是一部长篇的全部。我之所以这样写,依赖的是我的感官。它是自然的,就跟一个北京作家写北京是顺手拈来的一样。不过,如果没有在异地生活过的时期,我的感觉不会变得更加灵敏。对目前的我来说,我清楚自己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我所要做的是“扬长避短”。每个写作者都要找到自己的特性,如果我的特性在感官上,我就要放大它,它是我之所以是我的标志。这个长篇的发表,塑造了我的信心。无论好坏,对写作者而言,就是持续地写下去,即使是炮灰,也要做一个对自己有用的炮灰。所以,我现在已经开始第二部长篇的尝试,依靠的依旧是感受力,主题依然与女性有关。

唐诗人:《无敌之年》是个很好的开始,我感受到了你的特色和野心,也很期待第二部长篇。除开写发生在海南的故事,你还写了很多带科幻色彩的小说,很想知道你是出于什么缘由开始写作科幻小说。

王海雪:科幻其实是文学的一种形式,顶级的科幻作品有着特别丰富的哲学意味,而不是科学名词的堆砌。我写科幻,或者说是硬科幻,是因为它的隐喻功能和容量。它所能思考的层面是无限大的,你可以想到人类、外星、文明等更有指向性的词汇。它本身就是一个立体的世界,而不是我们所见到的一个平面的社会。技术手段会对人类文明有什么影响?如果有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颠覆我们的根本认知,普通人会不会崩溃?时间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它如何作用于个体和整体……这些都很有意思。我个人认为,文学有着永恒的母题,而各种题材的命名是一种包装手段,要能够目光如炬,从纷繁的故事里直抵核心。写科幻也是对逻辑和知识背景的训练。我记得我看《银魂》,虽然是架空故事,但是和很多日本历史事件有关。后来,我买了日本史和《武士革命》来读,证实了我的猜测。科幻它也不是凭空出来的,而是建立在很多东西上。小说以何种形式出现,取决于写作者思考的角度。

唐诗人:对,《永恒牧场》等作品的现实感是很强的。王威廉提过“纯文学科幻”“科幻现实”等概念,我觉得你的科幻作品也是这类风格的。海洋、科技与未来,这都是我们探讨“新南方写作”时特别关注的几个点。你应该有关注“新南方写作”的相关探讨,最后想问一下你对“新南方写作”这样的提法有什么想法?海南作为中国最南的“南方”,海南的文学在以往的“南方文学”概念视野当中几乎看不到身影,你是怎么看待“在海南写作”这样的处境的?

王海雪:“新南方写作”的提法确实很新鲜,海南不再作为一个地理名词出现,而是以文化之态,进入一种辽阔的南方共性的视野中,我认为自己的写作被推广到了一个更大的区域。我很喜欢这个提法。

虽然都是南方省份,文化积累不同,内部还是有较大差异,像海南这片地方,有些地方的习俗和广东很像,有些和广西很像,它是一个特殊的区域。翻看海南的地方志史料,你会发现,以前作为官员贬谪之地,几乎每个人都是带着那种九死一生的心情来到海南。进入现代社会,交通比以往便利很多,不过我们还是不能小瞧这一道琼州海峡,一旦有大雾,也会影响飞机航班起飞降落,港口则完全停航,进不去也出不来,还是有很大的阻碍。虽然大家阅读的书籍无异,接触的信息无异,地理的隔断还是潜在影响着作家,但是我认为,“新南方写作”正在瓦解作家的地理“孤岛”心态。

第二个问题,我认为在岛屿写作和在书房写作都是一样的,主要取决于作家的心境和创造力。现在,如果从个人角度来说,我认为我只是一个户口在海南的作家,这个地方于我只是一个背景板。我不只是为海南这个地方写作,我是“为自己写作,因为我是苍生中的一员”。

唐诗人:文学问题超越地域问题,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岛屿”,但写作肯定是想跳脱这个“岛屿”,像你前面讲的“跳脱地理的束缚”。我们讨论“新南方写作”的根本意旨,正是想要寻找一些“脱域”的可能性,用杨庆祥的话来说就是“真正将‘地方/地方性’从统一的‘整体性’里面解放出来”。期待你未来的写作,再次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