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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杨苡先生
来源:文汇报 | 汪晓欣  2023年02月20日08:07

去年冬天,杨苡先生的女儿给我们寄来了杨先生的新书——杨苡口述自传《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伴着疫情的尾声,在冬雪飘下来之前,一口气读完。一边读,一边心里想着念着的,是什么时候可以再去看看杨苡先生。而距离上一次探望杨苡先生,已经四年过去了。

早年,外子曾在南京居留,几乎每周都会有一两天出现在杨先生家;离开南京后,也时常会去拜望先生。

那一年,我和外子新婚。在杨苡先生96岁华诞前,外子去拜望先生,一面是贺寿,一面兼有小辈向长者报告喜事的意思。

甫进门,杨苡先生就对外子说:

“你变了!你不一样了!”

那时,杨苡先生并不知我们的喜事,却一眼看出端倪。

我们惊讶万分——老太太如此犀利,究竟是哪里露了“马脚”?我们俩合计猜测,或许是独身的那些年里,外子穿衣总是依着自己的舒服,胖大的裤管,一条裤管里塞得进两条腿,鞋子也是舒服而宽松,整个人看上去像泡涨了的年糕一般,在空间中无限发散开去。婚后,则统统换成了合身的衣服,西裤中缝笔直,衬衫领子也板板正正,人看起来精神了许多,连带着像是瘦了一圈。

只是,这些终究是我们的猜测,如今再想,人的精气神是藏不住的,老太太或许并不需要福尔摩斯般寻找种种蛛丝马迹,以老人近百年的人生阅历,对人间事,一望皆知,了然于心,却只是颔首微笑。

百岁的杨苡先生依旧是出身贵族的做派,一点礼节也不含糊。虽然腿脚已不灵便,却依然亲自去给我们挑选新婚礼物,一条南京云锦领带,一条云锦丝巾。包括后来我们得子,杨苡先生再次在保姆的陪伴下,去银行亲自挑选了一个红流苏的小金葫芦,送给新来人间的小人儿。

有一年,我写了几篇追忆故土的文字,其中一篇偶然进入了杨苡先生的视野。令人大为震惊的是,杨苡先生竟然为我那几千字的小豆腐干,手写了满满两张纸的信,点评文章的优劣,提出自己的看法。而这信,是由杨苡先生的女儿拍照发来给我们看的。

先生的字迹已经颤抖,但大略可辨,先生开篇便是谦虚之词,自称无用,连电脑也不会用,只能使用传统的方式。信中杨先生给文章提出许多平实的意见,对我多加鼓励。记忆最深的是,杨苡先生说,文章是否发表都不重要,自己的文章若是给刀斧手们砍削,不如自娱,就当作是对自己青年时代的纪念,以及给孩子的礼物。

杨苡先生一生淡泊如闲云野鹤。对名利一向如此态度,从不停留于任何一种外部荣誉,对自己的人生亦是如此,要的只是一个自在。而我想,或许正是杨苡先生这样淡然自在的人生态度,才使得她成为了传奇。

杨苡先生百岁生日时,我们一家三口赴南京贺寿。

坐落在鼓楼区的一座小院,镂空的花窗里透出院内葱茏的花木,推开一扇简陋的铁门,便是杨苡先生的家。房间内几乎可以说是拥挤,稍多几个人就要摩肩接踵。但又是不一般地阔大——书架上、桌上满满的老照片,诉说着百年的历史,诉说着曾经的那些人、那些事。而另一间房内,一架玻璃橱柜,满满地摆着各式各样的洋娃娃摆件,不可胜数,让人疑心,这是来到了一位少女的房间。

时值夏末,百岁的杨苡先生穿着一件普通的碎花短袖,精神矍铄超出想象。尚不及说什么话,先生就高兴地拿出自己新写的诗歌获得的一本小小的获奖证书,给我们展示,如孩子一般,神情颇为得意。一刹那,眼前这位可爱的老人和那满柜子的洋娃娃连起来了,这哪里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分明是一位纯净如水晶的少女,依然以饱满纯真的热情面对着生活。正如杨苡先生翻译的那篇散文所说:“生命始于八十岁。”而这正是杨苡先生自己的人生态度。

因为老人寿诞,屋内人也多,不懂事的小人儿觉着这屋内吵吵闹闹,无甚好玩,一直哭闹。杨苡先生想要哄哄小人,拿了一个点心来,没有起效,又颤颤巍巍拿出一个小播放机(是《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中提到的播放机吗?),放了一首古典钢琴曲,对小家伙说:

“我来试试你的耳朵。”

可以想见,在这和杨苡先生幼时完全不一样的时空中,杨苡先生也依然保持着自己对艺术的热爱,在这间小屋里,这个小播放机曾多少次播放过老人爱听的那些古典音乐。

杨苡先生家招待客人的午饭,是保姆小陈拿手的炸酱面。屋内空间不够不是问题,客人或坐或站,端着碗自己找地方便是。客厅站不下,在卧室里吃面的人也有。小陈端着托盘在两间房里穿梭,一碗面,几碟黄瓜丝和配酱,每人依自己的口味随意加减。吃过杨家的炸酱面的人都说,在杨苡先生家,有一种极为宽松的氛围,这种氛围,使得这两间小小的屋子可以容下从一百岁到一岁的所有年龄段的人进进出出。

疫情的三年间,我们再不敢去南京。心中虽充满了对老人的思念和牵挂,却只能将这牵挂埋在心底,一是老人年事已高,频频打扰老人的休息,不胜惶恐,二是唯恐我们路上带了病毒去。其间听说老人感染,忙去电打听,听说日渐好转,稍松了一口气,只盼着疫情快些结束早日去探望老人,却不承想,2023年1月27日,突然传来老人的噩耗。

怎么会?老太太身体虽然多次染恙,但每次她都能扛过去。总觉得,这一次她也会一样,顺利地出院,带点得意地笑着说:

“这一次的战斗,我又胜利了。”

心里还抱着一丝丝微弱的希望——怕不是乌龙消息吧?随即,噩耗证实。眼泪瞬间泉涌。

杨苡先生给朋友们写圣诞小贺卡,贺卡上印的是可爱的卡通。在贺卡上,她称我们为“小友”。

杨苡先生的“小友”究竟有多少啊?这一百年,以她对人间的热爱、宽容和慈悲,有多少人曾被她亲切地称为“小友”?又有多少人曾围在她身边叫她“太太”,得到过她的丝丝温暖照拂?杨苡先生曾微笑着听过多少小友的故事?又曾或得意或不平地向多少小友诉说过她的故事?

惫懒愚钝如我,不愿放下拙笔一支,写下这些,是杨苡先生那温和的鼓励一直在心头。这样的鼓励,她也曾多少次在自己这一生遭遇挫折时对自己说过,也曾多少次告给那些不可胜数的“小友”。带着这样的鼓励,我们将铭记着杨苡先生以及她面对人生的态度,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