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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咋成了“毒小说”?
来源:北京晚报 | 黄逸  2023年02月16日08:56

近日,浙江某网友表示:“我对中小学选此书内容做课文深感不安,中小学不能给毒小说做推广宣传。”要求从教材中删除与《水浒》相关的内容。

主要理由是:

污蔑丑化女性。

情节不合逻辑(108好汉中,大多数是硬勾上梁山的)。

歌颂滥杀无辜。

该网友表示:“作者心理极其阴暗变态(咋恶心咋写),给武松、李逵、宋江这些人渣安排善终,给予他们无限的同情,歌颂他们滥杀无辜的恶行,是我见过的最毒小说。”一时引起热议。

浙江省教育厅教研室回应称,《水浒》是批判性阅读的好载体,重要的不在于“读了什么书”,而在于“怎样把每本书读好”。

显然,这位网友阅读小说太少。按他的标准,《红与黑》的主角于连更是“人渣”,他不择手段向上爬,还是杀人犯;《安娜·卡列宁娜》则是通奸故事,主角是奸夫淫妇;《汤姆大伯的小屋》的主角汤姆大伯奴性十足,害人害己;《罪与罚》为杀人犯张目,试图把他刻画得引人同情;《悲惨世界》的主角是小偷,却比警察还讲道德……如此说来,世上大多数小说都是“毒小说”,文学殿堂中大多数人物都是“人渣”。

只要深入文本,即知《水浒》与“污蔑丑化女性”毫不沾边;其情节合理性,被历代文豪称颂;至于“歌颂滥杀无辜”,更是无稽之谈,“滥杀”源于道教信仰中的“暴力修行”,《西游记》《三国演义》等书皆如此。

知少断多,乃读书大忌,易生妄论。

《水浒》写得比《史记》还好?

版本最复杂的中国古小说,莫过于《水浒》。已知版本达130余种(上世纪80年代统计),分繁本、简本两大体系。简本仅故事梗概,繁本如今广泛流传。

《水浒》的作者、成书时间、写作过程等,众说纷纭。可以肯定的是,《水浒》故事经400多年积累,从说书人的口传文学,渐成文本,而文本亦经多人修改。因金圣叹认定作者是施耐庵,遂成主流意见。金圣叹删掉《水浒》后半截,只留七十回,他认为后面部分是罗贯中写的,称:“笑杀罗贯中横添狗尾,徒见其丑也。”

金圣叹的删削极具见识。

茅盾先生在《谈〈水浒〉》中指出,《水浒传》前七十回的结构是有机的,后面则是分散的,随处可切断,是糟糕的“蛇足”。

后来批点小说者,无人能出金圣叹圭臬,所谓“批小说之文原不自圣叹创,批小说之派却又自圣叹开也”。

金圣叹对《水浒》的评价极高,即:“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之右者。”他甚至认为《水浒》写得比《史记》好。这绝非故作惊人之语,明末著名思想家李贽也认为:“《水浒传》已胜太史公(司马迁)一筹。”(李贽曾为《水浒》作序,但有9个版本,内容有异,此论出自袁无涯本)

学者张心科在《〈水浒传〉在民国语文教育中的接受史》一文中钩沉,1923年,学者卢冀野曾进行过一次“中学生对于文艺的兴趣及读物之统计”,结果发现,在32种学生比较喜欢的古今中外小说中,“其中读者最多的只有《水浒》《红楼梦》两部书”。

《水浒》写得好,自有公论。

李贽认为皇帝应读《水浒》

《水浒》好在哪?

金圣叹一语道破:“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

意思是,司马迁是写历史,《水浒》是造历史。

此前小说只据真史敷衍,《水浒》则自创时间,自造史观,自成逻辑。所以才有九天玄女赠宋江书(九天玄女曾给黄帝、诸葛亮等赠书)、108将乃天罡地煞、宋江代晁盖(有天命者得位)等,而最终必然走向受招安、英雄归天,才能与当时的历史循环论相匹配。

《水浒》是末世小说,呈现了末世悲凉。《水浒》故事,乃至所有《水浒》续书,都写于末世,只是多数作者倾向“从大乱走向大治”,《水浒》却直面现实,其中包涵了几重意味。

其一,批评“重文抑武”的世风,导致人人虚伪,丧失豪气。

其二,揭出“官逼民反,乱自上作”,连林冲、杨志这样备受屈辱仍不愿为寇的人,最终也被逼上梁山。

其三,表达“市民阶级对于封建阶级统治者‘对内主剿’,‘对外主和’的痛恨”(茅盾先生语)。

其四,向往真性情,赞美义气。

李贽说:“敢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是犹以小力缚人,而使大力者缚于人,其肯束手就缚而不辞乎?其势必至驱天下大力大贤而尽纳之水浒矣。”李贽建议君主和朝廷重臣都应读《水浒》,不再使有才能的人(即大力大贤)被困下层,致天下板荡。

《水浒》犹如一座花园

《水浒》堪称写作技法的宝典。

金圣叹说:“夫固以为《水浒》之文精严,读之即得读一切书之法……何谓之精严?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是也。”他认为,“《三国》人物事体说话太多了,笔下拖不动,踅不转”;“《西游》又太无脚地了,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烟火,一阵一阵过,中间全没贯串,便使人读之,处处可住”。

金圣叹的意思是,《水浒》的结构更优,“《水浒传》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便知其二千余纸,只是一篇文字”。看上去是一个个中篇故事,却自成一体,一口气就能读完。正如茅盾所说:“如果拿建筑做比喻,一部长篇小说可以比作一座花园,花园内一处处的楼台庭院各自成为独立完整的小单位……好比各个自成格局、个性不同的亭台、水榭、湖山石、花树等等形成了整个花园的有雄伟也有幽静,有辽阔也有曲折的局面。”

茅盾的《子夜》便采用了这一独特的、中国特色的结构。

结构之外,《水浒》情节设计极具波澜,“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尽人之笔”。金圣叹概括了其中的15种“文法”,即:倒插法、夹叙法、草蛇灰线法、大落墨法、绵针刺泥法、背面铺粉法、弄引法、獭尾法、正犯法、略犯法、极不省法、极省法、欲合故纵法、横云断山法、鸾胶续弦法。

写人鲜活是《水浒》的另一亮点,李贽赞为:“《水浒传》文字原是假的,只为他描写得真情出,所以便可与天地相始终。即此回中李小二夫妻两人情节,咄咄如画。”

“落后因素”从天而降

《水浒》译成外文后,赢得国际声誉。

《三国演义》和《水浒》同时被译成日文,前者半文言,当时日本读者易懂,后者白话,反而不好懂。

据学者钱再强钩沉,193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赛珍珠将《水浒》译成英文,“销售情况好得不可思议”。赛珍珠称赞说:“《水浒传》之所以能够被认为是中国最伟大的三部小说之一,不是因为它充满了刀光剑影的情节,而是因为它将108个人物刻画得如此生动。在这108人中,无论谁开口说话,不用告知我们他的名字,但凭他所说的话,我们就会知道他是谁。”

民国初,对《水浒》的评价出现分歧。

一以燕南尚生等学者为代表,认为《水浒》体现了个体觉醒、社会契约的思想,他说:“民约之义,卢氏(卢梭)祖述姚伯兰基,姚氏生于一千五百七十七年,尚晚于施耐庵二百余年。”

一以梁启超为代表,认为“今我国民绿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大碗酒、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中。”

二者均从现代主义的角度看《水浒》,希望它成“现代国民的教科书”,即“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由此“发现”《水浒》的“落后因素”,如丑化女性、崇尚暴力、充满奴性等。

鲁迅说:“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

换言之,600多年前的小说应迎合现代人的思想。

《水浒》真的丑化女性?

对《水浒》批评中,最不可思议的是称它丑化女性。

《水浒》塑造了许多个性鲜活的女性,对潘金莲也有客观描写,武松杀她,是为报杀兄之仇,并没否定她的“女性独立精神”。在《水浒》中,英雄们不乏尊重女性之举:

鲁智深为金翠莲打死镇关西。

鲁智深为刘太公女儿怒打小霸王周通。

武松救张太公女儿。

潘金莲挑逗武松,武松并没告发。

李逵误以为宋江强抢民女,一怒之下砍倒杏黄旗。

所谓“四大淫妇”被杀,均非道德原因,而是她们害人在先。《水浒》刻画了林冲对夫人的感情,杨志、宋江、卢俊义等都说过“博得个封妻荫子”之类的话,这怎么是丑化女性?《水浒》缺乏女性视角,可当时全地球的小说都如此,把现代西方文论的观点强加给《水浒》,未免荒唐。

《水浒》中的好汉们多无家室,是时代写照——商品经济发达导致人口流动,传统血缘关系松动,“兄弟情”替代“父子情”,后者天然专制,前者彼此平等。法国大革命时同样力倡“兄弟情”,这是从传统到现代的必经之路,绝非丑化女性。

《水浒》有时代局限,比如李逵骗朱仝上山,杀了4岁小衙内;为救宋江,李逵滥杀无辜看客……这源于道教“暴力修行”观,无文化、有慧根的人须做不凡事,才能超越凡尘。《西游记》中孙悟空也杀过一村的人。

作为末世小说,《水浒》写的是非秩序下的状况,让李逵穿西装打领带,杀人前先确认对方是否平民,这就丧失了真实性。书中确有“滥杀无辜”,但作者何曾“歌颂”过?

先懂美再议《水浒》

民国时便有将《水浒》踢出教材的主张。

据学者张心科钩沉,当时有人提出:“若说拿《红楼梦》《水浒传》教学生,学生不学贾宝玉、黑旋风,我不信的。”胡适反驳道:这些书是禁不绝的,教材不收,学生们也会偷着看,与其偷着看,不如让教员指导看。

1920年,教育部通过胡适等人提议,小学用白话文课本。从教学实践看,南京暨南学校的张国仁让南洋来的不太会说国语的学生读《水浒传》,“居然日有进益,现已文理粗通了”;天津南开学校的学生在课外读了《儒林外史》《水浒传》《老残游记》等,“常常利用或模仿到文字上”。

《白话文范》的编者之一何仲英说:“与其模仿这篇传,模仿那篇传,不如看一部《水浒传》。”

民国课本偏重《武松打虎》,始因儿童对动物感兴趣,后因“抗战”,欲振奋民族精神。1937年后,禁民间私编教科书,用现代英雄替代古代英雄,《水浒》被边缘化。

时代进步了,想不到许多人的头脑仍留在过去。

小说不是思想书,不能全靠“思想如何”定小说价值,更不能将古人的想法妖魔化。当代语文重考试、轻审美,而美才是文学根本。不懂美,只论思想如何,未免粗暴。

世上没有无缺陷的小说,正如没有无缺陷的人生。把课本变得干净得不能再干净,孩子将丧失精神免疫力,成为情感上的残疾人,长大后难以适应真实生活,这样的课本才是不负责任的。

当下对《水浒》的种种批评,多源自西方文论,包含着误读和偏见,对此国人应慎重对待,不宜夸大其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