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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李文俊
来源:文汇报 | 裘小龙  2023年02月13日08:16

又是毅衡兄给我发来消息,说李文俊老师去世了,“噩耗来得急如雪片,寒气刺骨”。

这一两年走了多位师友。我写过几篇怀念他们的文章,却越来越胆战心惊,就怕再看到这样的消息,也不想再写这样的文字。不过,想到李文俊老师,我还是要写上几句。因为我又想到了英国玄学派诗人多恩那篇著名的祷告词:

没有人是一座岛屿,

自成一体。

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部分,

都是大海的一部分……

每个人的离去都带走我的一部分。

我在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读硕士研究生期间,李文俊老师是我的导师之一(我们当时有一个导师班,由各个导师分别讲授不同时期的英美作家与作品),他主讲的是福克纳和美国南方文学。在他的影响下,我有一阵子还真迷上了福克纳,尤其是Yoknapatawpha County Series(尤克纳帕塔瓦郡系列)的内在结构。这是作者虚构的一片南方土地,充满了象征性与互文性,却又栩栩如生地真实。我还认真做了一个关于尤克纳帕塔瓦郡的故事内容、人名、地名的索引,最后却只写出了一篇关于《献给艾米莉的玫瑰》的批评。许多年以后,我自己开始写陈探长小说时,发现自己也同样是在真真假假的上海打转,居然也这样一本本地系列下来了。在外文所读研的日子里,我还有幸窥见了李文俊老师不太为人熟知的一面。一天我在外文所的走廊里见到他,他刚从加拿大访问归来,悄悄把我拉进他办公室,乐呵呵地给我看一本最新版英美诗选,很厚,有五六百页。那些年学术交流出访一次,也就几十美元的外汇津贴额度,买这样一本大部头,可能就让他倾囊所有了,但他说值。我踌躇再三,开口向他借了,花两三天时间把整本书复印了。后来分配回上海社科院,从事翻译与研究,多次用到了这一复印装订本。

也是因为这本诗选,辗转让我开始翻译《意象派诗选》。漓江出版社接受后,我一再给李文俊老师去信,请他为这本翻译集子写序,他答应后很快就寄来了序文。

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裘小龙同志曾受业于名师,在英语诗歌方面下过一些功夫,目前又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工作。他既译诗、研究诗,自己也喜欢写诗。由他来译一本既需诗的知识又需用诗的语言来表达的书,自然比较理想……有几年,小龙与我在一个单位相处,也许因为我年事稍长,又在某种程度上是诗歌爱好者与译介者的关系,小龙一定要我为他的译著写几句话。我固辞不果……”这对我无疑是极大的勉励。

八十年代末去美国后,渐渐与李文俊老师中断了联系。一方面是因为当时还不流行电子邮件,一方面也可能是潜意识中,“燕然未勒归无计”的虚荣心在作祟吧。要到了九十年代末在美国获得学位,并开始写小说后,才有了较多回国机会,与李文俊老师有过几次聚谈。其中一次是我去北京为一本小说做背景考察,在中国社科院旁边的一个餐厅(好像是属于社科院的),请了几位在京的师友一起小聚,其中有李文俊老师、董衡巽老师,黄梅同学、钱满素同学,还有裴长洪同学。我给两位老师带去了自己的英语小说,就像当时给他们交自己的作业。记得那天裴长洪同学在席上大谈英美畅销小说,董衡巽老师则对创作生涯与生计似有些担心,李文俊老师却笑着让他尽可放心。他还特意告诉我,福克纳最初一心一意写诗,后来才改成写小说;在他看来,小说中有诗的感性,或许也可以另辟蹊径。分手时,他托我给他在美国买一本权威的福克纳传记。(翌年,我买到了书,但去了上海的M国际文学节,托朱虹老师给他带去了北京,他们在那里是邻居。)

还有一次是去北京参加“老书虫”文学节活动,住市中心的瑜舍酒店(Opposite House),联系了黄梅同学(顺提一句,我在信中称她大姐,她学问好,人也好),烦她安排车子,请李文俊老师夫妇一起过来,酒店里有个相当不错的餐厅。那天再版《意象派诗选》的出版人楚尘也来了(但也可能是在另外一次,记不清了)。李文俊老师与张佩芬师母先到,正好可以喝咖啡多聊一会。我们确实聊了许多,李文俊老师说到他骑自行车到潘家园去淘小古董,顺路再去菜市场买菜,还是那样乐呵呵的。人是物非,不变的是他对学生的期勉。他给我带来了他自己出版的新书,也再次提到我在小说中写诗、译诗的尝试,要我走自己的路,随便别人怎么说。这又让我想到了他为我《意象派诗选》写的那篇序文。

李文俊老师其实一直在关注着我。他一次在《读书》杂志上撰文,提及我的第一本小说《红英之死》,说作品充分呈现了八十年代中国的氛围,还开玩笑地加了一句,说书中的主人公(作者)与在北图工作的前女友那一段,尤其写得精彩,回肠荡气。他知道一点内情,飘茵难测,似也有些许惋惜。然而,他译过艾略特的诗剧《大教堂谋杀案》,知道个人化与非个人化之间的转换。可惜那本杂志已找不到了,上面所引用的只是大意。

应该说我是幸运的,尽管一路上跌跌撞撞,却遇到了许多给予我巨大帮助的师友。回到多恩的祷告词,“没有人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也可以说,与他们的际遇都汇入了我,成为我今天的自己一部分。

李文俊老师也让我想到经常在想的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人能称得上真正的诗人?或许,把自己的一生写成了诗,尽管其他人或许并不知道他译诗、研究诗、也写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至少,李文俊老师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个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