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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应该如何与野生动物相处
来源:文汇报 | 慧远  2023年01月28日09:08

据世界自然基金会最近发布的《地球生命力报告2022》显示,半个世纪以来,全球野生动物的种群数量锐减近七成,另有相当一部分野生动物正处在濒临灭绝的危险境地,这自然是与人类活动的区域不断扩大密切相关的——野生动物的栖息地遭到破坏,外来物种入侵,人为开发和过度消耗,环境污染,气候变化和疾病……都是造成野生动物种群数量急剧减少的原因。对此,世界自然基金会全球总干事马克兰博蒂尼这样说道:“我们正面临着由人类活动引起的来自气候变化和生物多样性丧失的双重危机,这对人类当代和后代的福祉造成了威胁。”

毫无疑问,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是一个整体,彼此之间存在着共存共生、共通共融的关系。任何一种生命的消失其实都是人类的不幸,而生物多样性的丧失,会对人类的未来带来极大的不良影响。人类究竟应该如何与野生动物相处?这实在是一个关乎人类生存与命运的重大话题。鉴于此,此类著作也越来越受到关注。

替世界上最大的猫头鹰发声

美国野生动物学家乔纳森·斯拉特的《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是一部有关俄罗斯远东地区毛腿渔鸮的田野调查。但它并不是一部单纯的田野调查,而是交叉了田野调查、动物保护以及荒野探险、地域风情等不同层面的内容,完全称得上是一部融科普性与故事性于一体的充满人文情怀的自然文学作品。

斯拉特第一次见到毛腿渔鸮,正是在俄罗斯远东的滨海地区。那是一个偏僻荒凉的地方,原始的二分对立仍然是那里的生命法则:村民常常会因为选错了钓鱼的地方而溺亡,狍子躲过了掠食者的追捕,却因为踏错了一步而丧命——生与死之间,往往只隔着河冰的厚度,“饥渴或餍足,冻结或流动,生存或死亡,一个微小的误差就可以让天平从一端向另一端倾斜。”当然,也恰恰是因为那里的偏僻与荒凉,反而成为毛腿渔鸮最后的栖息地,而在荒野中顽强求生的毛腿渔鸮,亦因之成为俄罗斯远东滨海地区荒野的象征。

斯拉特甫一见到毛腿渔鸮,就意识到他的业余爱好有可能成为终生的职业。他爱上了俄罗斯远东的滨海地区,也爱上了渔鸮这种濒临灭绝的大鸟,它们就像一个个难以描绘的美好愿景,唤起了他奇妙的渴望。于是,在后来的几年里,斯拉特频繁地往返于美国与俄罗斯远东滨海地区的丛林之间,在大雪纷飞的冬季,他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沿着阿扎河、萨马尔加河以及比金河的河谷溯流而上,追寻毛腿渔鸮的踪迹——从听到毛腿渔鸮宣示领地、表白爱情的二重唱,到亲眼看到毛腿渔鸮的捕猎、成鸟之间的互动行为;从躲在帐篷中观察毛腿渔鸮的日常生活,到终于成功捕获到毛腿渔鸮,并为它们戴上发射器等对研究至关重要的微型设备。目的都是为了保护这些濒临灭绝的生命,进而通过揭示与分享它们的秘密,代替毛腿渔鸮表达诉求,叙说愿望,代替它们发声。

通过收集到的各种信息数据可知,毛腿渔鸮喜欢在河流附近有大树的地方捕猎,并以大而古老的树木筑巢。它们甚至和人类一样,有着各自不同的个性与偏好:比如,有的渔鸮可能更喜欢河中的某个弯道,而有的渔鸮则更喜欢某个浅滩。对于这种天生密度低、繁殖缓慢的物种而言,对它们需要的自然资源的任何大规模或持续的破坏,都有可能造成其种群数量直线下降。长久以来,毛腿渔鸮对自然资源的依赖程度一直是有限的,是人类的需求不断加剧,才打破了生态之间的平衡,导致毛腿渔鸮的数量锐减。正是因为有了斯拉特收集到的信息数据,毛腿渔鸮的生活习性和对栖息地的需求才被人所知,而具体的保护计划,诸如保护原生森林,加设巢箱等各种相应的策略,也随之开始成形。

当然,对于野生动物而言,仅仅依靠人类单方面的保护似乎仍有欠缺,最理想的状态莫过于人与动物互动,和谐相处,共享资源。

成为苍鹰生命的一部分

如果说斯拉特的《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是一部人类代替毛腿渔鸮发声的著作,那么英国自然文学作家海伦·麦克唐纳的《以鹰之名》,则是一部人类代替苍鹰思考、与苍鹰互动的著作。这是一部深深融入了作者个人情感的作品,既与作者本人的情感生活密切相关,又与作者作为驯鹰人的个人经历紧紧相连——失亲的痛切,抑郁的悲伤,慰藉心灵与治愈人心,贯穿了书中的全部内容。

海伦与苍鹰结缘,始于她的童年。八岁那年,海伦偶然读到了怀特的《苍鹰》,便对书中写到的苍鹰充满敬畏,她告诉父母,等她长大,她要当驯鹰人,而且她决心用尽办法熟悉这门神奇的艺术。怀特将驯鹰提升到形而上的高度,他让海伦看见了另一个人的生命:此人遍体鳞伤,而他的苍鹰同样伤痕累累。随着年龄渐长,海伦愈发想跟怀特一样抛弃俗世、遁入荒野,尤其是经历了父亲的猝然离世之后,怀特和他的苍鹰便成为海伦个人生活的一部分。海伦将阅读怀特的感受写进自己的文字中,他们时时都在隔空交流,进行着无声的对话。海伦与怀特其实是同一类人,所以一直对他惺惺相惜,身受创痛之余,他们都将自己的需求和渴望转向荒野,转向壮丽的乡间风光。

海伦第一次训练她的苍鹰,感觉自己仿佛手执着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苍鹰瞪着她,眼神毫不回避,而驯服苍鹰的唯一途径,就是让苍鹰吃下她手中的食物,但恐惧和食物之间存在着幽深辽阔的鸿沟,她们需要一起跨越。苍鹰是紧绷又神经质的鸟类,驯服它需要有足够的耐心,海伦自此成为一名隐士,与一只苍鹰共处在幽闭的房间里,刻意让自己隐形。虽然形同与世隔绝,但海伦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寂寞,她反而感觉更加心安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她终于把外界关在了门外,更重要的是,她的人生第一次有了明确的目标。

事实上,驯鹰是一门控制的艺术,旨在掌握地球上最野性骄傲的生物,驯鹰人必须与苍鹰桀骜反叛的性格斗智。怀特将驯服苍鹰当作克服人性弱点的考验,而海伦也莫不如是,她不仅仅是与苍鹰感同身受,她甚至想成为这只鹰:孤独、自持、毫不悲伤,对人类生命所背负的伤害更是不为所动。海伦坦陈,任何东西对她心灵的慰藉都比不过苍鹰飞到她的身边,有鹰的世界让她免于伤害,在那个世界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她能够敏锐地意识自己的肉体与灵魂。

海伦希望成为苍鹰生命的一部分,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够真正理解,世界原本是一个由人和动物组成的大家庭——当苍鹰的数量因为农药的滥用而锐减,当长不出树叶的树木被砍光烧毁,当河川充满了工业毒水,当海鸥被海洋的油污淹死……一切都生病了,接下来,就会轮到人类。

是的,应该说斯拉特的毛腿渔鸮和海伦的苍鹰都是幸运的,它们毕竟得到了人类的悉心保护,从而延续了它们的血脉。但是,与它们相比,同样得到人类保护的日本朱鹮却没有那么幸运。

日本朱鹮的灭绝其实是一种象征

在日本的佐渡,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梯田、旱田的山间地块,这些地方曾经是朱鹮的出没之地。朱鹮的得名,与它们飞翔时翅膀内侧的颜色有关,当翅膀收起时,它们像雪一样洁白无瑕,静若处子,然而,一旦展翅,它们洁白的羽毛瞬间染上了鲜明的色彩——典雅的浅粉中略带朱红,蕴涵着雄奇而悠远的生命力。“古人将这颜色称为‘朱鹮色’,将有朱鹮色翅膀的鸟命名为‘朱鹮’。”

因为各种人为的原因——诸如滥杀滥捕、梯田和旱田的大面积消失等等,到了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朱鹮的数量在佐渡等地已经下降到了两位数,频临灭绝的境地。如何拯救朱鹮、延续日本朱鹮的血脉,渐渐成为日本民间备受关注的话题。日本非虚构作家小林照幸的《朱鹮的遗言》,即是一部讲述日本朱鹮如何走向灭绝的纪实作品,书中回顾了日本朱鹮走向灭绝的全部过程,而爱鸟人士如何为保护最后的朱鹮不遗余力,以及政府涉入后所采取的各种保护策略,也成为作者重点叙述的内容。

佐藤春雄是佐渡最早关注朱鹮的民间人士之一,自20世纪30年代中期,他便开始持续地观察朱鹮。春雄曾经亲眼看到过22只朱鹮翩翩起舞的场景,他为那种美轮美奂的场景所震撼,从而萌生了保护朱鹮的念头,并在世界上无先例可循、不清楚喂养方法的情况下,充当了饲养朱鹮的第一人。同样与朱鹮相生相伴的还有生活在生椿的高野高治,他同样是从小开始观察身边的朱鹮,当环境变化导致朱鹮爱吃的昆虫消失无踪时,是高野第一个采取撒食的方式拯救朱鹮,并收到了明显的效果。

日本朱鹮能够在岌岌可危的境况下延续血脉,自然是与春雄和高野等人的共同努力分不开的。然而,尽管日本政府亦曾积极地施予援手,但朱鹮的状况却并不乐观,其数量也终于跌至个位数。尤其是朱鹮的保护进入人工饲养时代之后,自然条件下的孵化失败,政府主导将最后的五只野生朱鹮全部捕获,但这五只朱鹮却相继死亡,人工增殖彻底无望,日本朱鹮的血脉就此断绝——进入新世纪,乃是通过与中国政府的友好交流,才使得中国朱鹮飞舞的曼妙身姿重新出现在佐渡的天空。

反思日本民间人士与政府联手,尝试和探索保护朱鹮的过程,可以让人们真正认识到“自然与人和谐共生”的意义。春雄当年目睹的22只朱鹮翩翩起舞的场景,其实是朱鹮留下的遗言——当今日本,林林总总的野生动物保护活动,正是始于朱鹮。

正像小林照幸所说的那样,朱鹮是一种“生命”,理应受到关爱——事实上,无论是斯拉特笔下的毛腿渔鸮,还是海伦笔下的苍鹰,它们都是众生的一员,也理应受到尊重。生物的多样性原本是地球生命的基础,只有抱持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的理念,世间万物才会表现得丰富多彩、欣欣向荣,自然界才会有更多的戏剧性场面发生,而人类才会重新还原为世间万物中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