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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晏彪:国文先生的念想
来源:北京晚报 | 赵晏彪  2023年01月16日08:30

当我打开电脑,再看这个标题时,泪水不禁涌出眼眶。

这是一篇没有完成的文章——2022年9月18日,叶梅、葛笑政和我一同去看望李国文先生。国文先生刚做完白内障手术,虽已九十三岁高龄,精神依旧饱满,声音依旧洪亮,记忆力依旧强悍。国文先生有个念想,那就是在“茅盾文学奖”创立四十周年的时候,见一见老朋友。

这个念想,突然定格在“2022年11月24日,李国文先生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逝世”的消息里。“国文先生,您的念想还没兑现呢,怎么就悄悄地走了?”我在心里默默说着,两个多月前的情景再次浮现……

去年9月8日,文友相聚,谈论的自然是文坛之事、文坛之人,不知是谁提到了李国文先生。我说十天后是国文先生九十三岁的生日,但叶梅说好像正日子已经过了,8月24日,中国作协的领导看望了国文先生。

难道是我记忆有误?二十年前去国文先生家约稿,恰巧赶上他的生日;那天是9月18日,这个日子太敏感了,我一直记得。国文先生也对我说过,他填表时用的是阴历,八月二十四日,因为9月18日那天他不想过生日。

听完我的讲述,叶梅、葛笑政和我相约去看望国文先生。

李国文先生是老一代作家中的典范,他的作品自不必说,1981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于次年荣获首届“茅盾文学奖”。他的人品亦是我们的榜样,不抱怨、不泄气,待人真诚而热情。国文先生见到我们,笑着说:“你们来看我,我非常高兴。昨天出版社刚给我寄来几套书,你们不能空手回去,每人送一套留作纪念吧。”

国文先生的“开门见山”,让我们喜从心生。国文先生从书桌下拿出几套红色封面的书,大家围上前一看,是《冬天里的春天》的修订本。国文先生的夫人忙前忙后,为我们倒茶、拿饮料,国文先生则在书上签名、盖章。叶梅欣赏着国文先生的赠书,说:“您是文学界的常青树,是我们学习的榜样。”葛笑政“就书论书”:“《冬天里的春天》没有沿袭人物成长、事件发展的叙事主线,而是通过主人公两天三夜的故乡之行,讲述了一段跨越近四十年的爱恨情仇与生离死别。当时,还没有作家做过类似的尝试。”

国文先生很谦逊:“四十年前的事,不值一提。你们正当年,而且现在新崛起的作家和流派挺多的,叶梅的作品写得很好,我读过。”

叶梅说:“国文老师您过奖了,我们都很仰慕您。”

“国文老师,您还记得您给我写过序吗?”葛笑政迫不及待地拿出一本书,放在国文先生面前,“这是我1992年从日本留学归国后写的第一部纪实文学《东京的诱惑》。”

“怎么不记得?你阿姨总念叨你,说小葛怎么也不来呀,都想他了。”

葛笑政忙对国文先生的夫人说:“阿姨,我没写出好作品,没脸见您和国文老师……”他不忘请国文先生帮他“圆梦”:“我这本小书也三十年了,当时真是高兴,居然没有请您签名,今天麻烦您给补个签名吧。”

国文先生拿起笔,写下一段话:“三十年前,我为小葛这本书写过一篇序,这次见到此书的译本,故而多写几句。李国文九十三岁。”

“笑政兄的小说没有得到您的全部真传,但他为人做事,有您的影子,”我说完又问阿姨,“您还认识我吗?”

不等阿姨回答,国文先生说:“晏彪在《中国化工报》的文化周刊时经常到家里组稿,后来调到《民族文学》了。”

国文先生的记忆真是好。1993年,我在《中国化工报》任文化周刊的主编,当时行业报相对闭塞,极少请行业外的作家写稿,我请同学周越的父亲周明先生帮忙,得以与众多文坛前辈结识,其中就包括国文先生……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多小时就这么匆匆而过。望着九十三岁的国文先生和他九十岁的夫人,我们真心羡慕,祝他们健康长寿!我们约定到12月15日那天再相聚,共同庆祝“茅盾文学奖”创立四十周年。

国文先生说:“‘茅盾文学奖’创立四十周年是该隆重庆祝的。我的作品现在落伍了,不值一提,但我非常想见一见老朋友和帮助过、服务过我们的编辑和评委,那时的我们真的很纯洁。”

走出国文先生的家,我与葛笑政边走边感慨:九十三岁高龄了,还能与我们谈笑风生,何为?

“不争。”葛笑政说。

“平和。”我说。

“拒绝人渣。”葛笑政说。

“暗室不欺。”我说。

“国文老师深知‘情深不寿’的道理,他和我是上下级关系,我觉得他老人家,于当官、于名利,‘用情不深’,甚至可以说是‘无情寡意’。”葛笑政边说边发动汽车。

“一个人的长寿与短寿,会定格在人品上的,国文先生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

是晚,坐在电脑前,我回忆起与国文先生交往的许多片段……

记得第一次拜访国文先生时,我即表明约稿之意:“为了让行业内的读者看到行业外名家的大作,《中国化工报》成立了文化周刊,请您赐稿,散文、杂文都可以。”

国文先生大笑:“你们打破了行业报的固有局限,很好。百花齐放才是春,一花独放便没有比较的美,春就暗淡了。对作家而言,多一个阵地是福音,谢谢你。”

国文先生的话之所以令我记忆深刻,是因为另一位作家的拒绝。当我表明来意时,那位作家严肃地说:“我对‘化工’没有兴趣,你找其他人吧。”我不死心,继续说:“您想写什么都可以。其实‘化工’是无处不在的,比如墙上贴的壁纸、门上的漆、脚下的鞋,都离不开化工。”几乎不等我说完,他就一根接一根地抽起烟来……由此,我更对国文先生的真诚以待心生感激。

国文先生的美意、国文先生的美德、国文先生的美文就像他家楼前的那棵大树,四时轮转,自成一道美景。

如今,国文先生悄悄地去了天堂,不带走任何念想,他把念想都留给了老朋友,任大家或念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