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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敏:放下45度角仰望的姿势,重新进入古代诗人的世界
来源:文学报 |  张滢莹  2023年01月16日07:57

 

许多人熟识彭敏的名字,是从《中国成语大会》《中国诗词大会》等令传统文化走入当下、走入人心的节目中。作为《中国诗词大会》第五季的冠军,彭敏对古诗词的亲近和熟稔,改变了许多年轻人对传统诗词的态度。在自己的公众号“彭敏先森”中,他也用带着不少网络流行语的鲜活讲述方式,以散文的形式讲述着诗人生平故事。其中的不少故事,后来修订收录于他的新作《曾许人间第一流》中。

如他所言,在语文教育体系之外,许多人对那些“家喻户晓”的诗人,实际上知之甚少,因此他们所喜欢的也许并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自己造出来的“神”。在他看来,诗词不必是高高在上的日月星辰,也可以是伴你左右的温暖灯光,大诗人不用杵在神坛上,自带干冰、浑身冒仙气,他完全可以像你身边的某个同学、朋友,有血、有肉、有趣、有料,可亲、可感、“可笑”、可爱。“当我们放下45度角仰望的姿势,用立足当下的平视的角度来进入古代诗人的世界,也许你会发现,你能和诗人贴得更近,更能产生生命共鸣。”

 

记者:新作《曾许人间第一流》中多篇曾在你的公众号发布,我们知道公众号上的写作调性和平时的书写会有不一样的地方,发布平台的不一样,对你的写作方式是否产生了影响?其间收到的正反馈和负反馈是否会影响到你后续的写作?

彭敏:确实,公众号的读者通常都是在手机上阅读,一个人捧着手机时,会需要一些轻松活泼、灵光乍现的东西。所以我在写作时,会使用很多网络语言和“热梗”,会用当下的表达方式去述说古代的故事。这当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类似的写作已经很多。公众号写作最直接的读者反馈就是阅读量,有段时间我试图在公众号上倾注更多的心力,以便让自己从一个电视节目的选手转型为一个自媒体作家,于是我就写了一些追逐热点的文章,阅读量果然比平时要高不少。但我很快就因两个问题而产生了反思和退却。

第一个问题,是当我介入热点新闻事件时,在复杂而又激烈的舆论场中常常因为一些观点招致种种嘲讽和谩骂,我不是一个心大的人,这让我很困扰。第二个问题,是写热点虽然会获得一时的高阅读量,但喧嚣过后,文章也便不再具有保存价值。虽然我们再努力,我们的写作大概率也是速朽的,但也不能直接自己躺到棺材里吧,所以后来我放弃了为公众号而写作,仍然把成书作为写作的目标。写作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一对一交流,当交流的载体是一本书而不是一篇公众号推文时,作者想向读者呈现的东西确实大不一样。

在《曾许人间第一流》之后,我又写了王安石、辛弃疾的故事,两篇文章都是两万多字的篇幅,在保持原来轻松风格的同时,试着去触及一些更加严肃的话题,参考的资料也比从前写一篇文章所涉及的资料要多得多。这样的文章,当然就不会发在公众号上。

记者:在其中,很明显看得出语言是有转折和起伏的,其中不乏将一种“过去性”恢复为当下性和现代性的努力,因此与不少关于诗人解读的作品有着内在差异。但是这种改造,与单纯的解读相比其实更有难度,不是进入过去,而是试图让过去进入当下。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尝试?

彭敏:中国是诗词的国度。每个中国人都在漫长的中小学语文教育中学习、接受了大量的古诗词,古诗词作为精神底色、灵魂养料已经融在了中国人的血液里。但由于启蒙和应试的需要,这种接受有它封闭的地方,在语文教育所设定的价值体系之外,我们对那些家喻户晓的诗人,很可能所知甚少。这让很多人心目中的诗人形象,伟大、光荣、正确,但是好像没那么可爱,不太接地气。我们喜欢的好像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我们自己造出来的神。其实,诗词不必是高高在上的日月星辰,也可以是伴你左右的温暖灯光,大诗人不用杵在神坛上,自带干冰、浑身冒仙气,他完全可以像你身边的某个同学、朋友,有血、有肉、有趣、有料,可亲、可感、“可笑”、可爱。当我们放下45度角仰望的姿势,用立足当下的平视的角度来进入古代诗人的世界,也许你会发现,你能和诗人贴得更近,更能产生生命共鸣。

记者:的确如此。也记得在一次采访中你提及,诗歌应该反映时代风貌和社会风貌,更欣赏能够由传统的框架之中突围出来,为一个时代的诗歌风貌提供不一样的东西的写作方式。在书中所涉的这些古人中,哪一位在你看来最明显地体现了这样的风格?

彭敏:李商隐。清代的吴乔说:“唐人能自辟宇宙者,惟李、杜、昌黎、义山。”“义山”是李商隐的字,青年时代我非常喜欢李商隐,因为他在爱情诗领域所作的开拓。李商隐是晚唐诗人,晚唐礼教松弛,为爱情诗的盛行准备了宽松的土壤。当时唐王朝江河日下,文人在科举和仕途上的出路越来越窄,也让他们不得不从男欢女爱中去寻求补偿和慰藉。这种种的时代背景,都导致李商隐的写作路数和前代的李白、王维、杜甫、白居易大相径庭。

我们知道,西方的抒情诗多写爱情,而中国古代的抒情诗则多写友情。爱情在古代士大夫眼中是一种不那么上得了台面的情感,一个男人如果沉迷于闺阁柔情,格局就小了。所以你翻开全唐诗,里面一茬又一茬男人之间互相酬唱赠答的诗,但写男女情爱的就寥若晨星。只有到了晚唐,到了李商隐这里,爱情诗的写作才终于蔚为大观。而且,李商隐最为独特之处在于,齐梁诗歌也写男女欢爱,也渲染美人如玉,但其格调较为低下,有声色肉欲而无性情,对女性的态度是“把玩”,而李商隐却以平等的视角、深情的羁绊、典雅的措辞,把爱情诗的写作提升了好几个维度。

通常来讲,唐诗的主题是比较明白晓畅的,李商隐的诗歌却独开朦胧一路,他把自己整个的人生体验、复杂的心灵世界熔铸在诗里,又大量使用非现实的意象和歧义丛生的典故,简直称得上唐朝的“朦胧诗”。

记者:此外也想到,近些年,以生平、作品结合想象,以故事性来写人物的作品不在少数,在你的感受中,这类作品中是否存在一个合理想象的尺度?如果有的话,你所遵循的尺度是什么?

彭敏:其实很多诗人的生平资料很少,认真讲起来会相当寡淡乃至枯燥,学者和中文系的学生可以忍受这种寡淡和枯燥,但普通读者未必能够忍受。在适当尺度内加以想象和发挥,能把更多人吸引到诗词这个园子里来,甚至有些人还会流连忘返。在确保基本事实无误的前提下,设置戏剧化的场景和对话,代古人立言,这是司马迁在写《史记》时也反复用到的艺术手法。在一些西方学者看来,历史写作本身就具有相当的文学性,追求想象力和故事性是很自然的选择。

当前,市面上关于诗词的书很多,但往往“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一些专家学者的书,考据严谨,功底扎实,但普通读者难以卒读,一些作家的书,天马行空,妙趣横生,但颇多细节和知识点经不住推敲。我并不是古代文学的专业研究者,而是一个长期写作诗歌和小说的当代文学硕士,一个新诗杂志的编辑,也许我能用我的专业素质和写作经验,在其中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具体来说,在史实的层面绝不含糊,必有所本,而发挥想象、设置戏剧性场景的部分,则基本一望可知,主要为了提升可读性,不会被读者误当作史实。

记者:也许正是源自你所提及对李商隐的喜爱,赋予了你在诗作解读中的一种基调。如今作品中所呈现的篇目,在语感上其实很复杂。有读者甚至会觉得用语略为轻佻,但细读之下会发现,大多数篇章都有一个由轻至重的过程,或在叙述语调上,或在节奏和情感上。这也使得由轻松和会心开始的阅读,往往以沉思和叹惋收尾,这在写作过程中是否曾有意设置?

彭敏:用轻松甚至可能流于轻佻的语调来讲故事,是公号写作的天然选择。但一种从头轻松到尾、毫无深沉意图的写作,也是难以想象、不可持续的。更何况,大多数诗人生命的底色往往是悲凉的,轻松的语调迟早会和这种悲凉正面相遇并被这种悲凉所订正。说白了,很多诗人都是时代的零余者,千百年后虽然传下来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和一些锦绣华章,但在他自己的时代则是无足轻重的。这本书之所以叫《曾许人间第一流》,恰恰是在指涉这一悲剧性的事实:很多诗人年少时都曾壮志凌云,自诩人间第一流,他们登高时大呼“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遭到冷遇时还不忘记给自己点赞——“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他们心事浩渺,以天下为己任,位卑言轻却渴望“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期待自己能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可最终,生活还是给他们上了最沉重的一课,曾经的意气风发终究被摩擦得千疮百孔。古人说“穷而后工”,如果李白、杜甫、李商隐们果真混成了人间第一流,他们恐怕就不会写出那么多伟大的诗篇了。

记者:同时想到的,是我较为个人的一种阅读感受:在同类作品中,常常读到的是试图写好“他”的一种努力,因此解读和剖析是向外展开的。但在本书的多个篇章中,能够读到匿藏在文字后的“我”,也有一种跨越时空的体己与回应,这点颇让人动容。

彭敏:文人之间跨越时空的体己与回应,是中国文学悠久的历史传统,从中可以窥见诗人们缤纷各异的性情。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在大多数文人看来当然是种“高义”,但王维却认为,因一时的意气用事导致了后半生的捉襟见肘,这种行为并不理智。

讲述诗人故事在某种意义上像在写一首常见题材的怀古咏史诗,对象和材料都是那些东西,已经被无数人咀嚼过,从我手我口讲出来,凝结了我自己的怀抱和寄托,这个讲述的过程才是成立的。拥有不同生命体验的讲述者,面对同一个诗人的同一段人生,很可能生发出完全不同的评价,就我个人而言,成年后我主要拥有的是形形色色的悲剧体验,所以在我观照并讲述诗人故事时,即便我使用了很多的俏皮话,底层情绪系统始终是悲凉、感慨的。虽然在社会价值体系的层面我们倡导正能量,但不可否认,感慨、悲凉的情绪才是许多诗词之所以“动人心速、入人心深、住人心久”的根本原因,也是我们在时代已经如此兴盛、生活已经如此多彩的情况下仍然需要诗词需要文学的根本原因。

记者:对你而言,古诗词的陪伴已然成为一种生活态度。和其他的文学作品相比,每次重新进入自己曾熟悉的诗词,也会随着自己的年龄、阅历变化产生不一样的阅读感受。近期你常读的是谁的作品?

彭敏:之前在读杜甫,近期在读李贺和纳兰性德。在读李贺和纳兰的作品集时,我首先是被惊艳,但多读一阵,会觉得稍稍有些倦怠。杜甫是那么的丰富博大,相形之下,李贺和纳兰会稍微同质、狭窄一些,读杜甫可以一读一整天,但读李贺、纳兰,最好是读一阵歇一阵。这当然不是李贺、纳兰的错,只能怪命运没有给他们更多的机会。他们二人都把青春的绮丽和凄婉写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却在青春即将落幕时倏然远去,没有能够品尝到更为开阔、沉潜的中年况味,当然也就更无缘萧瑟、枯寂但也冲淡的老年。同样一颗诗人之心,在和不同的年龄、不同的人生阶段发生碰撞交融时,通过诗文释放出来的光泽和纹理是大不相同的,艺术上的成熟度与宽阔度也往往会随年龄增长而获得线性的发展,倘若天公作美,李贺和纳兰还会带给我们多少惊世之作,实在惹人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