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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医秦明:父辈的故事里,有一个真正的宝藏
来源:中国出版传媒商报 | 江玉婷  2023年01月05日08:17

“秦明”不是笔名,这是“芹菜”都知道的事。“法医秦明”微信公众号里,除了“老秦”之外,常出现另一个昵称——“秦月半”。他并不避讳。电话那头,秦明说道:“我是一个没常性的人,你看我这么胖就知道了,我坚持不了跑步。”

“没常性”的秦明10年出了15部书,新作《燃烧的蜂鸟》近期问世。“蜂鸟”系列是“三部曲”,他正在打第二本书的大纲。面对营销渠道、宣传模式、影视版权等话题,秦明显露出“钝感”。这不在他筹划的范畴里,一贯由合作方“元气社”负责。除去“写作者”的身份,秦明是一名法医。

理解是基础

连着几个晚上,秦明看完了父亲写的回忆录,兴奋不已。父亲是刑警,干了几十年痕迹检验鉴定。退休后,他根据自己的上百本办案笔记,写下从警经历。看完后,秦明脑海中出现了一只蜂鸟,小小的,扇动着翅膀,忙忙碌碌。神话故事中,蜂鸟将火种衔至人间。正如刑侦人,将刑侦技术带到案发现场,遍及疆土的每一寸神经末梢。

过了几个月,父亲和好友聚餐,秦明也在场。饭桌上,都是他熟悉的叔伯,有人掉光了满口牙,有人大病初愈,头发花白,有人心脏不好,不敢豪饮,只能小酌。秦明有些恍惚,记忆中,还是他们壮年时的身影,然而衰老来了。“英雄迟暮”,秦明想到这个词,一阵心酸。

蜂鸟在燃烧。余烬落下,化作尘埃。秦明触摸到了,那些发灰的细小颗粒。在笑声起伏中,在衰老的皮囊上,他看见了一群年轻人的身影。岁月燃烧的火花,让包厢愈发亮堂。秦明意识到,这里有一个宝藏,一个真正的宝藏。这一刻,他决心写一个新系列。

《燃烧的蜂鸟》法医秦明著

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出版

小说里,故事发生在1976年,这是秦明父亲当上警察的年头。那时的火车,比绿皮火车更小、更窄,下铺晃荡的小桌上,放着塑料暖壶、搪瓷茶缸。火车到站,主角上了一辆解放牌卡车,两人坐在车斗中。经过颠簸的土路,卡车驶进公安部民警干校大门。教学楼是一栋三层红楼,操场是用煤渣铺的,食堂除了白菜炖粉条,就是土豆炖粉条,碗里没有油花。

上世纪七十年代,到刑警学院接受培训的痕检员,给各省带回了痕检技术。秦明回忆,“我爸培训回来后不久,我们省组建了痕检培训班。”一个更大的背景是,1979年《刑法》通过,改变了“重口供轻物证”的现状,提升了物证的重要性。小说中,刚入门的痕检员顾红星,在腊肉失窃现场,对着被撬的窗户左看右看,挥动蘸着银粉的小刷子,用胶带固定指纹。

掌握了痕检技术的顾红星,处境并不乐观。他的单肩布包里,只有两把小刷子、几瓶粉末,以及一面磨损的放大镜。他想买一台翻拍架,当时只有进口的,4000元一台,他一个月工资27.5元。这样的匮乏普遍存在:顾红星和冯凯接手一桩枪击案,两人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下一个排查点。全局只有一辆吉普车,“二八大杠”自行车价值不菲。

此时,侦查的“三板斧”是摸排、蹲守和审讯。在一起强奸杀人案中,侦查员冯凯逮捕回嫌犯。张建设不承认行凶,审讯陷入僵局。经过指纹比对,顾红星判断张建设不是凶手。穆科长决定,对全村男性进行摸排,逐一排除。书里,老侦查员陈秋灵摇头说:“就为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所谓新技术,就要大动干戈,值得吗?”顾红星心事重重。

某种程度上,陈秋灵的话语揭示了痕检、法医的边缘地位。“以侦查员为主”的观念根深蒂固,大家普遍认为“搞技术没用,顶多起到支撑作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基层法医多是从部队上招的卫生员,懂医就行。恢复高考后,全国高校法医专业每年培养一两百名毕业生,他们往往进入省市级公安系统。基层法医从医学专业的毕业生中招录,培训后上岗。

小说里,2021年,陶亮昏迷后穿越到冯凯身上,与正值青年的岳父——顾红星成为搭档。他和陈秋灵同为侦查员,轻视刑事技术手段。和顾红星朝夕相处后,他意识到痕检的价值,站到了陈秋灵的对立面。“每项工作都是一样的,如果我们不去了解他,就没法理解,没法支持,所有的工作都是这样。”秦明说起,陶亮态度转变中的含义。

爱与怕交织

1998年,秦明考入皖南医学院法医系。全班40名学生,只有秦明在第一志愿填了法医系,其他同学都是调剂来的。1年后,电视剧《鉴证实录》走红,法医走进大众视野。他佩服自己的远见,在法医系还是冷门专业时报考。毕业后,秦明分配到省公安厅,接触了疑难命案。他想把案件揉成故事,但一动笔,要么编不出题目,要么写到万把字后,无以为继。

“我是一个常立志的人,不管怎么下决心,总是坚持不下去。”上中学时,秦明写过一篇命题作文,找出自己性格中的优缺点。他写了“常立志”“畏惧尝试”。老师评价他找得准,希望他改正。改正是艰难的,他立志读100本书,一本还没读完,就跑去踢球。绿草如茵,公园新建了过山车,高处传来同学的尖叫和笑声,他不敢上前,脚底拨弄着一粒小石子。

失败的写作经历,激励秦明大量阅读。他喜欢海岩的书,通读了海岩的所有作品,每部都看了不下3遍。他喜欢这类小说,“带一点悬疑,带点都市,带点爱情,综合性比较强。”2012年,辞旧迎新之际,几名同事鼓励他写一写。秦明迈出了艰难的一步。在好友莲蓬的推荐下,他在天涯论坛莲蓬鬼话版块连载《鬼手佛心——我的那些案子》,吸引了大量读者。

各大出版社慕名而来,想签下秦明的小说。他是公职人员,不敢签约,于是一一拒绝。遭拒后,编辑包包写了一封千字长信。这封信打动了秦明,他向单位汇报,得到了领导的支持。3个月后,《鬼手佛心》在博集天卷出版,书名改为《尸语者》。秦明喜欢这个书名,“因为我们就是那些能够读懂尸体语言的人。”

秦明讲起2010年夏天,所里接手的一桩案子。一户人家在清理水塘淤泥时发现人骨报警。警察赶赴现场,抽干池水,跳进淤泥里搜齐尸骸。根据骨盆、颅骨、耻骨联合面,以及骨骼破损情况,法医判断,这是一具女性尸体,死亡时大约19岁,沉塘至少5年。其中,5根肋骨中央有骨痂——骨折后自愈形成的伤痂。这样的伤势需要住院治疗。

警察迅速排查周围医院,很快锁定了被害者。7年前,她出了一场车祸,断了5根肋骨,住院时认识同院的病号,产生恋情。2年后,感情破裂,男友杀死她,将尸首沉塘。直到骸骨被发现,他被戴上手铐。《尸语者》里,多数案件源于亲密关系,他们是夫妻、父子、情人……人性的复杂和残忍毫无遮掩地摊在秦明眼前,他无意写悲剧,“真实案件就是这样,我写出来的也是这样。”

《尸语者》3个月完稿,《无声的证词》5个月完稿,《第十一根手指》《清道夫》8个月完稿,《幸存者》2016年出版,《偷窥者》2017年出版,秦明把这6部小说列为“万象卷”。“每部书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主题,更多的是个案呈现出的现象,所以叫‘万象’。”秦明介绍,“到了‘众生卷’就有主题了,无论是个案还是书都围绕一个主题展开。”

从“万象卷”到“众生卷”,既是作家秦明的成长,也是小说主角“秦明”的蜕变。他怀着一腔热血,闯入法医世界,目睹人间万象。年轻人总会长大,他发现世界波云诡谲,芸芸众生的命运交织,一个人的善和恶,或许会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天谴者》讨论了社会责任感,《遗忘者》围绕女德班展开,《玩偶》聚焦了家暴问题。

“法医秦明”系列推出后,同事跟秦明交流,说他写的都是法医,很少写到其他警种。秦明解释:“公安机关是一个大机器,每个零件之间必须精密合作,少了任何一个警种都不行。”2016年,秦明推出“守夜者”系列,将书写对象扩展到整个公安群体。“守夜者”系列献给“所有不惧黑暗的人”,他们站在黑夜里,阻挡着沸腾、滚烫、疯狂的欲望,守卫光明。

向死而生

秦明曾在《科学Fans》杂志上写专栏,叫作《第X次死亡》。在专栏基础上,他丰富了细节,形成《逝者之书》。写稿时,秦明不忍取名,暂用“XXX”替代意外身亡的主角姓名。后来,他在输入法打上“XXX”时,弹出了“夏晓曦”。就这样,夏晓曦在《逝者之书》里,以不同的身份、年龄,经历了28次非自然死亡。

夏晓曦踩着板凳去吊柜拿被子,意外摔倒,导致多处骨折,脊髓腔内出血身亡。丈夫打了夏晓曦一巴掌,她一头栽倒在地,抽搐着,口唇青紫。她的心脏比起正常人偏大,且冠状动脉四级狭窄。丈夫的一巴掌诱发了她原有的潜在性疾病,引发心源性猝死。右腿打着石膏的夏晓曦下床活动,突然呼吸困难、昏厥,她死于下肢损伤形成的肺塞栓。

“如果从生命的终点开始倒带,或许我们会发现,有些死亡本来可以避免。”秦明见过太多意外,孩子吃饱后转呼啦圈,肠破裂,因腹膜炎身亡,或是把塑料袋套头上玩,窒息而亡。还有人饮酒过度,感到全身发热,脱掉衣服在路边睡着,冻死在冬夜。死亡不是一件讳莫如深的事,他想告诉读者,生命是最珍贵的东西,只有一次,没有重来的机会。

包包记得10年前第一次见秦明的场景,她和男朋友走进一家火锅店,锅里煮开了花,桌边坐了几名彪形大汉,他们是秦明的警校同学。秦明的脸圆圆的,腼腆、拘谨又带着热情。上菜后,他打开话匣子,夹一筷子鹅肠,演示肠糜提取,捞起一勺鸭血,讲血迹分析,猪脑花可说的就更多了……“老秦和他小说里的形象真是一模一样,耿直、热血、正直、胆大、心细如发。”初见时,包包对此印象深刻。

后来,她创立了元气社,成了创业公司的老板,做播客,也做视频、版权开发。有时,合作方会抛出具有诱惑性的条件。和秦明聊一会儿,包包会冷静下来,理性地看待合作方案。“老秦为什么而出发?无非是想为法医这门职业而做点什么。如果偏离了这一点,我们所做的事情就变得毫无意义。”包包想策划、发掘有趣的内容,这是她出发的起点,“我想这也是老秦,以及任何一个内容创作者,内心都会有的东西。”

一连出了几部书,工作中经常有人问秦明,怎样平衡工作和写作。有领导问他,一年写几十万字,不会耽误工作吗?还有读者给他发私信,担心他工作太忙,顾不上更新。秦明保持缄默。事实上,工作于他更像一口泉眼,不断涌出灵感。下班回家,秦明在书房写作。打完大纲,进入创作期,他定下每周写两三万字的计划,利用周末完成。他没想成为专职作家,在秦明心里,自己永远是一名法医,一名热爱法医行业的法医。

秦明收到过一条语音,8岁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话,说着她对《尸语者》的喜爱。这是读者“指使”女儿“催更”。还有一名高中生,上课偷看《尸语者》,老师把书没收了。过了两天,老师板着脸找她,训完话问:“那本书还有续集吗?”累的时候,秦明会刷微博,那儿是他和读者交流的地方。不少读者讨论剧情,秦明把其中一些人的名字写进“守夜者”系列。他说:“读者就是我的力量,没有他们,我写不下去。”

直面沟壑

人死后,血液停止流动,在重力作用下坠积形成尸斑。死后1小时,尸斑逐渐出现,3~6小时融合成片,12个小时内,尸斑压之可褪色,24小时后,尸斑彻底固定下来,翻动尸体,也不会有所改变。法医通过按压尸斑,大致推断死亡时间。同时,尸斑也会带来麻烦,有家属看见发紫、发黑的尸斑,认为受害者被毒死,还有人在微博上放出尸体照片,将背部的尸斑说成警方刑讯逼供所致,引发舆情。

法医和大众之间,有一道很深的沟壑,信息沟壑。秦明见过前辈受到诬告、辱骂,甚至是殴打。法医出具了客观公正的鉴定结论,牵涉到案件双方利益,其中一方不满。有家属坚信亲人是他杀,因为尸首不完整。高空坠楼,支出墙外的晾衣杆会切开身体,衣物在坠地的一刻可能会崩裂,导致尸体裸露,船用螺旋桨也会搅碎尸体。有碎尸,并不意味着是“碎尸案”。秦明常常在微博、微信公众号上,以大众能理解的方式,解读警方发布的情况通报。

有一年夏天,秦明到县城出差。当地发生命案,犯罪分子躲进了青纱帐。青纱帐有十几公里,密不透风,闷热,无人机拍不着内部,只能人力搜捕。县公安局出动了所有警力,不论是民警、文员,还是省厅下来的法医秦明,统统进帐搜捕。

有媒体发了微博,配文“目前受害人家大门紧闭,门口有大量警用侦查手套和鞋套”,评论区里批评警察素质差。钻出青纱帐的秦明见了新闻,到案发现场门外拍了一张照片,勘查用品都收走了,门口干干净净。

事实上,勘查现场要分几波进几十个人,每次进出都得更换“四件套”——鞋套、口罩、手套、帽子。粘着血、沙子的勘查用具,没法往兜里揣。民警会在警戒线内指定一个勘查垃圾堆放点,勘查结束后一起带走。媒体只截取其中一个片段,网友的关注点偏离了案件本身。“不想让一线民警流血、流汗又流泪”的秦明发微博回应,讲述了现场情形。这条微博的阅读人次超过500万。案发一周后,凶手落网,16岁少年杀害远房嫂嫂。

除了解剖尸体,法医还要鉴定伤情。秦明每年受理一两百起伤情鉴定,看了不少现场监控,他能得出的唯一结论是,受伤过程和损伤结果之间没有必然联系。虽然有些骇人听闻,秦明的确目睹过这些场景:有人酒后猛一回头,导致广泛性蛛网膜下腔出血,当即死亡。有人被人过肩摔,头颈屈曲着地,却找不到任何器质性损伤。有人挨了一拳,颅内出血身亡。有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全身却找不到轻伤鉴定依据。有人蹲在小板凳上摔倒,颅骨骨折,颅内出血死亡。有人从五楼坠落,却毫发无伤。

在承受伤痛这件事上,人与人之间呈现出极大的差异性。正如有平均2毫米厚的颅骨,也有平均1厘米厚的颅骨。伤情鉴定大多在“法医门诊”中进行。门诊一般设立在公安局或医院中,普遍较为狭小,配备了办公设施、检查床、视力表等设备器械。“法医门诊”没有尸体,只接待活人。案件发生后,办案单位开具委托书,民警带伤员来此鉴定诊伤情。在审阅材料、检验伤者后,若符合鉴定条件,法医就会受理。

有一回,有人冒充读者加了秦明微信,恶语相加。此前这名男子因斗殴,被打掉2颗牙,秦明给他做过伤情鉴定。他张开嘴,牙齿所剩无几,患有严重的牙周疾病。这次掉的2颗牙是外伤和疾病的共同作用,按照相关规定降档,从轻伤二级降到轻微伤。这影响了后续赔偿事宜。当事人心生怨怼,于是找法医泄愤。这是一件法医经常会遭遇的事儿。

在沟壑面前,除了挥锹填土,别无他法。秦明常常有一种“想要呐喊的冲动”,这是他的写作初衷。入行25年,从实习生到副主任法医师,他感受到,法医境遇发生着变化。起初,人们不愿意和法医握手、同桌吃饭。开始写书后,他会在周末参加新书签售会,读者找他签名,愿意跟他握手,他感到高兴。2016年,张若昀主演的网剧《法医秦明》开播,掀起了一阵“法医热”,秦明的微博也水涨船高,粉丝从100多万涨到了500万。

最近几次,秦明去大学讲课,演讲标题是《法医?法医!》。起初,他说自己是法医,对方害怕地说:“法医?”最近几年,再自我介绍,对方会惊喜地说:“法医!”语气里是崇敬、好奇和欣喜。“法医秦明”微信公众号的推文下,时不时有读者留言报喜,说自己如愿当上法医。秦明接待信访案件时,有信访群众得知他是“法医秦明”,会更信任他的鉴定结论。这些时刻,让他感受到,宣传工作是有价值的,他的初衷达到了。

一个古老的职业

回到法医本身,这是一门古老而沉静的职业。1975年出土的睡虎地秦墓竹简中,有一套名为《封诊式》的竹简,记录了秦代典型案件,包括调查、勘验、审讯、查封等流程。宋慈所著的《洗冤集录》是我国第一部法医学著作,也是世界上第一部有系统的司法检验书,比欧洲第一部系统法医学著作《医生的报告》早了350多年。随着科技发展,法医有了新“武器”——通过提取案发现场的血迹、精斑,比对DNA锁定凶手。

为了更准确地推断死亡时间,有法医研究起了昆虫学。炎热的夏天,凶手抛尸荒野,受害者死亡1小时后,苍蝇会在眼、口、鼻、肛门等处产卵,20小时孵化成蛆。蛆每天长3毫米,四五天后成熟,再经过一周,蛆蛹破壳成蝇。法医在尸体旁边寻找蛆蛹,通过区分第几代苍蝇,判断死亡时间。秦明读双学士学位时,随导师做过“DNA推断死亡时间”的课题研究,即根据DNA物质的降解估算死亡时间。

《摩天大楼下的阴影——一个法医在纽约的见闻》里有一个故事:美国某教派的教主声称自己无需进食,会死而复生。他死后,信徒经常来陈尸所,把耳朵贴着冰箱外壳,听主教是否复活。法医署长下命令解剖,当作者皮埃尔划开胃袋,里面是未消化的牛排和红酒。法医剖开了尸体,也剖开了谎言。

在师父的带领下,秦明完成了课题“通过判别进入小肠的食物的迁移规律来判断死亡时间”。在尸体失温、腐烂的情况下,法医可据此推断死亡时间。

法医的工作常常和生活相连。有一回,秦明和一名法医人类学专家一起吃羊蝎子。吃到一半,专家拿起一块脊骨问秦明,如何区分羊骨和人骨。秦明讲到,羊的脊椎椎孔小,关节面和关节突发达,椎体上有似“抓钩”的突起,羊用四肢行走时,脊椎不会轻易脱位。一名刑警学院教师坐火车,看见铁路维修工人随身带的钉锤,想象了一下钉锤形成损伤的形态。几年后,这位教师接手了一起命案,根据损伤形态,判断凶手是铁路维修工人,结果如他所料。

早年,在莲蓬鬼话群里,有人问怎么处理尸体最稳妥?秦明回复:交给公安局,争取个死缓。他相信,没有完美的犯罪,凶手总会在案发现场留下蛛丝马迹。“守夜者”系列里,他写的不是“超级英雄”,而是真实的公安干警。书中主角有原型——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下属的诸多专家工作室。秦明的一位老师,中国刑警学院法医系教授赵成文,曾用颅骨面貌复原技术还原了2000多年前马王堆女尸面容。

“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命案侦破率不算高,后来提出来‘命案必破’,到现在命案基本100%的侦破率,这也就十几年时间。我算是目睹见证了发展过程。”秦明说起,他刚工作那会儿,命案很多,每天都在省内各地跑,最多的一年有270天在出差。现在安徽省每年的命案数大幅度下降。安徽省如此,其他省份也是如此,命案大幅减少,破案率极大提高。

法医这份工作,还在和落后的封建观念做对抗。工作中,秦明听过一个说法,如果刚生下的女婴夭折,家人要将尸体肢解并弃于路上,才能保证下一胎生男孩。他出离愤怒,说:“这是什么风俗,这是‘恶俗’,这是封建遗毒,更是对遗体、对道德伦理的侮辱和践踏。”后来,他把这份愤怒写在《遗忘者》序言里。犯罪心理小说作家雷米曾给秦明寄过一本签名书,雷米在书上写着:“做一个能写很久的作者。”这句话激励着秦明,秦明也以此为目标。

无论如何,法医总有办法。1950年,丹麦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经鉴定,其死于2000年前。经过千年,该男子死于祭祀时颈部被绞杀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

对话

秦明& 江玉婷

01、有危难找警察

Q:在写新书的过程中,父亲对您的影响很大。

秦明:肯定的,不仅仅是写书,我的职业方向都是他带的,受他影响很大。《燃烧的蜂鸟》写的是1976年的事,我1981年才出生,等我记事的时候,到了80年代中后期。书里大部分是父亲的描述,我再通过找资料去完善。写之前,我跟策划团队一起,我们几个人一起在线上采访了父亲一次,问了很多生活细节,聊了3个多小时。

Q:写作难点在哪儿?

秦明:最难写的还是时代感。那个时代,什么技术都没有,对吧?无论是写《法医秦明》,还是写《守夜者》,说白了,我可以写很多大家不了解的技术,有很多能吸引人关注的东西。但在那个年代,什么都没有,完全靠人。怎样把案件写精彩,要经过一番设计。父亲的回忆录记得比较简单,哪儿发了一个案子,通过侦查破案了,犯罪分子是谁。里面没有破案过程,这需要我去想。

Q:向往父辈的时代吗?

秦明:用“崇敬”更合适一点。真让我去那个时代,我不愿意去,现在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更丰富。但我们必须要承认,我们的父辈在那样艰苦的岁月里付出了所有,对吧?他们付出了血汗,青春,正因为他们的付出,才有了我们现在的生活。

我们听起来,好像感觉那时候治安也挺好。其实那时的治安没现在好。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一开始“苍蝇蚊子都进来了”,治安更差。但现在,我们把治安环境又校正到一个非常好的状态,大家应该能感觉到。谁要觉得中国治安不好,那真是没良心。

这本书的核心,就是想告诉大家,在缺衣少穿,在精神、文化各个方面都不发达的年代,我们的父辈是怎样工作的,不仅仅是警察。像我这么大的人,或者更年轻的孩子们,可以去问问自己的父辈、祖辈。

中国人勤劳勇敢,这一点上没有任何一个民族能比。我们受过那么多屈辱,在一切归零的状态下,重新在几十年里赶上人家,追过人家,这就是中国人的伟大之处。为什么能追得上、赶得上?因为有父辈的勤劳勇敢。我希望,我们这一代人能向父辈学习,继续努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Q:我们的刑侦技术、痕检技术,和国际对标,现在到了什么程度?

秦明:技术发展日新月异,太新的技术涉密,我们可以简单说一些传统技术。传统的刑侦技术主要分两大块——痕检、法医。法医技术迅速发展,主要是DNA技术的普及,西方没有我们普及得广,现在各个分县局都有DNA技术了。我们打击犯罪的力度更大。

指纹技术民国时期就有了,从1975年开始连续三年,刑警学院培养了几批痕检员,痕检技术发挥作用。建国后,从国外学成归来的林几教授举办了高级法医检验人员培训班,为新中国培养了第一批法医检验人才,他是我国现代法医学的创始人。林教授的同事、学生都是各大高校法医学的奠基人,现在大部分前辈都去世了。

几十年里,DNA技术完全取代了指纹。过去认定罪犯靠指纹,后来犯罪分子都知道了,戴手套作案,这就没指纹了。DNA技术完全颠覆了情况。一开始只能分析血液,后来精斑、尿液、痰都可以检测。很多积案都侦破了,如20多年前的“原南京医学院女大学生被杀案”,十几年前的“白银市连环杀人案”等等。

只要当年现场有物证,尤其是强奸案,犯罪分子留下了精斑,或者是杀完人,凶手受伤了,有血留在现场,现在都能鉴定。那时没有技术,不知道是谁的血,最多能测出血型,办案人员就把物证留着。

Q:技术的发展,进一步改善了治安。

秦明:技术全世界都有,不是只有中国才有,国外也有。只是说,我们更积极地把技术投入到案件的侦破中,投入到保护人民的事业中。我们的治安好,因为犯罪成本高。都知道,一旦作案跑不掉的,杀了人根本跑不掉。现在很少有地方命案侦破率达不到100%。偶尔有个别情况,比如犯罪分子杀人之后自杀,自杀的地方很隐蔽,根本找不到。这类案子偶尔有。

Q:治安的改善,还和什么有关?

秦明:除了犯罪成本太高,另一个原因是,老百姓生活条件好了。日子好过了,犯罪的欲望就降低了。比如说,以前失业的人很多,逼得没办法要去抢劫,现在没有,至少送外卖能满足生活。第三,现在都是电子支付,到大街上抢不到钱,顶多抢个手机。

还有就是,基层党组织会主动介入、化解矛盾。村里有两家人吵起来了,矛盾在初期就化解了。有多少命案是真的深仇大恨?都是一时冲动。

Q:您在书里也写到,丢了腊肉警察都要去找。

秦明:前一段时间,我上警察伦理课,讲到一种说法,警察分三种:管理型、执法型、服务型。每个国家的警察职责不同,有的国家是管理型,有的国家是执法型,只有我们国家是“管理型+执法型+服务型”。所以才有了,“有困难找警察”的说法。

未来,希望慢慢变成“有危难找警察”。如果都是“有困难找警察”,警察忙不过来,警力不够。这是真事,有人打报警电话,说:“我上厕所没带纸,给我送点纸过来。”他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因为“有困难找警察”。虽然是服务型的警察,但我还是提倡“有危难找警察”。警察毕竟是执法机关,不能什么事都让警察兜底。

02、每个人的世界不同

Q:我看《尸语者》时,感到节奏明快。

秦明:《尸语者》对我来说节奏太快了。那个时候,刚开始写,不太会写,所以节奏非常快,一本书里容纳了20个案子,太快了。我已经重写了,新版本2023年年初会出来,变成两本书的体量,加上了从业初期的心路历程,还有一些生活细节。

Q:里面的场景描写很新鲜,就像剥开一个石榴,汁水四溢。

秦明:如果你看了新版,会觉得更新鲜(笑)。我并不觉得,我的写作手法有多高超。现在我经常鼓励身边的一些同事、朋友写作。他们就讲,没什么好写。我就说,你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很多人眼里,可能会觉得新鲜、惊讶,甚至起鸡皮疙瘩。

我就是这种感受。我把我的工作写出来,我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别人看了觉得很新奇,每个人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Q:您把工作和写作结合得很好。

秦明:在任何一个行业干长了,肯定会有倦怠期。法医也好,记者也好,都是一样的。如果只是单纯地采访一个人,把对方的回答写下来,肯定会有职业倦怠。就像法医工作,只是解剖尸体,破案,时间长了,也会倦怠。

如果你去思考这个人背后的故事,他有一个怎样的成长经历,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悲剧?想得多了,会觉得每个人都不一样。厨子光在灶台上炒菜有什么意思?但做饭的时候,听听食客之间讲故事,这就有意思了,就像《深夜食堂》一样。要善于发现工作的闪光点。“法医秦明”系列里,我不是只讲解剖,每个人背后有自己的人生故事。

Q:陶亮和顾红星为什么不是父子,而是岳父和女婿?

秦明:关于这一点,我也想了很多。父子关系里,儿子无论多荒唐,父亲都会有原谅他的冲动。儿子虽然有抱怨,多少也会理解父亲。但岳父和女婿不一样,老丈人可能从一开始就看不上女婿,女婿也可以一直讨厌岳父,对吧?

陶亮对岳父有一种反感和自卑的情绪。但真正接触了之后,他发现不是这样,重新认识了对方。

Q:陶亮真的穿越了吗?

秦明:没有,他昏迷之前看了岳父的手记,住院后,一直昏迷。他以为的穿越,实际上是他在大脑里模拟案情,是他做的一场梦。

Q:下一部的主角还是他俩吗?

秦明:对,还是围绕这两个人,讲得更多的是证据意识的进步。《燃烧的蜂鸟》计划写3部,第一部是70年代的事,第二部是80年代的案件,第三部是90年代的案件。第二部的大纲正在写,还没写完。

每次写书比较快,大纲设计比较慢。顺利的话,两三个月可能就改完,定了。不顺利的话,像《白卷》的大纲推翻了十几次,不停地改。这部书的大纲就磨了七八个月。

Q:元气社参与大纲讨论吗?

秦明:我会先写出一个大纲,他们去讨论。认可的话,稍稍改一改,就可以动笔写书了。不认可的话,会要求我调整,天天软磨硬泡。我是一个比较好讲话的人(笑),就会调整。

Q:阅读对写作有影响吗?

秦明:要讲写作能力,肯定要有基础,就是阅读,阅读是最重要的。我不太看电影,电视剧也看得很少,但是书看得多,从小就爱看小说,各种各样的小说。武侠小说就不用说了,我们那个年代都是偷偷摸摸看,老师不让看,同学都偷着看。

刚开始写悬疑小说的时候,我也想借鉴一些同行的作品。后来雷米跟我说,不要看同圈子里的书,会影响自己的写作手法。每个作者都有自己的写作特点、手法,别人的书看多了,就会写得很像别人。雷米不让我看,我就看得很少。

真正形成自己的写作风格之后,我也开始看了。看了很多东野圭吾的书,雷米的书我一本不落地看完了,周浩晖的书我也看。看圈里的书,对我也是也有帮助的,开卷有益。

Q:作为写作上的前辈,雷米确实鼓励到了您。

秦明:当然。他不仅仅是写作上的前辈,他还是刑警学院的老师,我是2003年大学毕业以后到刑警学院读双学士学位。虽然雷米没直接给我上过课,但某种意义上,他确实是我的老师。他比我成熟,眼光比我长远,我从他那儿学到很多。

我写第一本书的时候,把书稿给雷米看。看完以后,雷米反馈:写得不错,但请注意“的地得”的用法。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特别注意这方面,甚至是发微信的时候,一不小心打错了,还会撤回特地修改一下。

Q:现在的写作状态怎么样?写不出来的时候,怎么办?

秦明:我现在属于选题多,精力少。赶紧把手头上的写完,我还有新选题,还有很多想法。因为要上班,不可能天天在电脑前面写,只有业余时间可以利用。写完大纲,就进入写作期。有了大纲,不存在写不出来的情况。每天晚上写,每个礼拜保证2万字输出,写不完,周六日写。我现在岁数大了,不能熬夜,熬完以后睡不着,现在晚上11点前必须睡觉。

Q:还有什么是父亲给你的影响?

秦明:当警察的人比较神神秘秘。那时候,我爸就这样。小城市里发生一个案子,大家都听说了,他肯定知道。回家以后,我们就问,案子什么情况?我爸就说,保密。第二天媒体报道就发出来了,我们才看到。

我现在也是这样,省里出了一些有影响的案子,我出差就去那里。家人会问我,爱人、孩子都会问。我就说,保密。第二天,媒体报道就出来了。这方面感觉挺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