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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傅小平:如果说我的小说差一把力,那这把力是我自己省下来的
来源:《野草》 | 范小青  傅小平  2022年12月29日08:33

“事物本身已经足够丰富,不需再用比喻来进一步说明,那样会弄巧成拙。”

傅小平:对你的作品有较多的阅读后,觉得笼而统之说你与时代或世俗生活保持距离并不确切。实际上,你的作品,尤其是你的短篇小说,对生活可以说有非常迅捷的反映。但为何读者对你会有静态的印象?我想有对你的创作缺乏了解之故。更重要的原因,或许在于作为一个以知觉见长的作家,你追随的是生活,而不是追随建基于生活之上的文化、精神等观念或潮流。你的写作给我一种静水流深的感觉,即使是渗透了理性思考的长篇,它的底子还是看似平淡冲和的生活流。

范小青:这个话题是否也可以反过来说,就是我在平淡的生活流中选择了能够体现理性思考的东西进行创作。

傅小平:或许和你与观念、潮流保持距离有关,实际上你很少写到知识分子群体。眼下不少作家正是通过知识分子的视角展开对社会、时代的观察和批判。当然,在《百日阳光》里,你写过一个叫陶李的女作家,她以全部激情和真诚,追问现实和时代,寻找当代生活价值。以费振钟的话来说,在这部小说里,你“如此第一次投入‘自己的灵魂’”。何以没有继续这方面的探索?是不是因为经过多年探索后,依然觉得民间是最能激发你想象和写作潜能的地方?

范小青:我坦白说,这是我的伎俩,当然并不是刻意使用的伎俩,是写作中自觉不自觉的选择和回避,回避直接说出自己的思想到底是什么,回避直接亮出自己的观点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回避?扬长避短哈,因为思想和观点一直是我的弱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弱项拿出来说事呢,孔雀都知道把漂亮的翅膀展示给人看,把屁股藏起来,何况人呢。何况我呢。

如果光思想说思想,光理论说理论,我肯定是一败涂地的。而我在民间意识中意识到的问题,让我充满自信。

如果拿灵魂来说事,我倒确实是认为,民间灵魂这个概念远远超出于知识分子灵魂的概念。

傅小平:同样是写生活,不同的作家也是各有各的擅长。就我的感觉,你对世态人情有特殊的洞察,你的很多故事都在人际关系的层面上展开。而且在你笔下,即使是孤独的个人,也体现出某种开放和容纳的姿态。在这一点上,洪治纲对《女同志》的阐释很有代表性。他说你“几乎是本能性地抗拒对极端权欲的外在表达,总是将一些官场的微妙关系置入人物的内心,通过人物内心的细腻感受,和各种含蓄性的话语来指涉人物间的纠葛。”当然我觉得还可以做点补充:这种微妙性,也可以看成是推动小说情节向前发展的一个结构要素,这也是为什么你的小说没有明显的戏剧性的冲突,却依然让读者为之深深吸引的一个重要原因。

范小青:从写第一篇小说开始,我就不是一个故事(情节)高手,写了三十多年,还是这样,我也很无奈,我可能也很想让小说有强烈的戏剧冲突,有时候已经下了死劲了,自己以为已经推到极致了,结果大家还是说,你情节性不够啊,你平淡啊。无语。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了与生俱来这个词的意思。

我喜欢人与人之间的微妙的感觉,这种细腻的关系,一直深入到肌理细纹里的,深入到骨髓里的,这些私密的东西,隐藏着的东西深深吸引着我,诱惑着我,让我无法对其进行外化处理,我甚至让它成为小说的重要结构。在不能通过强烈的戏剧化推动情节的时候,这种结构还是能够派上一点用场的。

傅小平:相应地,就小说叙事而言,你长于叙述,而不是描绘。有一个特点,一些评论家也注意到了,就是你在写作中极少用比喻。我想,这可能是因为在你看来,事物本身已经足够丰富,让其自身“站”出来说话就可以了,不需要假借隔了一层的比喻来呈现。或许费振钟说到你“物语化叙事”的特点,包含了这样的意思。不确定这是你自然形成的风格,还是有意为之的追求?

范小青:你说得非常好,事物本身已经足够丰富,不需再用其他的比喻来进一步说明,那样反而可能弄巧成拙。我写作中的这种习惯应该是自然形成的,没有有意为之,但所谓“自然”也必定是有一些必然因素决定的。

傅小平:同样让我感兴趣的是,即使你以第一人称切入叙述,你的小说也很少是主观抒情的。而那种客观化的色彩,或许正是你区别于很多女作家的一个重要特征。

范小青:每个人,每部作品,都有主观色彩的,我的主观色彩就是我的客观呈现。可能因为我的主观的东西比较隐晦,比较内在,影响了阅读的感受。以前常有一个词“零度介入”,但我始终认为这是不存在的,只是看似零度介入而已。如果真的是零度,写作就完全没有方向,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现在我知道往哪里走,这就是主观。

“真正的力度不在于针尖对麦芒,中庸是一种强有力的内敛的力度。”

傅小平:看你的小说,很多时候感觉是在看有窗的风景。你可以不去管这窗是朝着真实的空间敞开,还是画在虚拟的墙上;也可以不去管这窗是开启,还是拉上了窗帘的。更进一步的感受,或许你是坐在慢速行驶的有窗的列车里,你可以从容地看到这些清晰的风景,而风景的不断变换,也不至于让你感到厌倦。当然我打这样一个比方,是想说你比较好地处理了小说的虚实或轻重的问题。在《短信飞吧》 《梦幻快递》等短篇里,临近尾声时出现的那些恍如梦境的景象,对小说无疑是一个提升;在中篇《屌丝的花季》里,那盆牡丹就是一道虚虚实实的风景;而你近年的长篇也是虚虚实实,虽然总体风格平和冲淡,读来却兴味盎然。

范小青:因为我的写作量比较大,我也想让自己慢下来,一年写一两个短篇,但是我做不到,许多年了都做不到,现在还是做不到,我说过我是一个不写心就发慌的人,与其让自己的心发慌,不如还是写吧。但这就有难题了,哪有那么多东西写?尤其近几年,我的短篇小说的题材(或者说主题)其实都很相近——现代人的感受。我几乎从来没有写过历史小说,小说最早的年代大概就是抗日战争,而且这种作品非常少,篇幅也很短。

大量的现实题材的作品,生活中本身就司空见惯,在小说中怎么区别开它们,这是我的难题,也是我最用心琢磨的,你谈到的“虚虚实实”“恍如梦境”之类的景象,是我的一种出路。

傅小平:陆续谈了不少话题,但实际上你的确如一些评论家所言,是一个难以言说、难以归类的作家。这或许是因为你的写作没有很明显的倾向性,也从来不是故作姿态。我觉得这些品质,包括你的温和、你的平衡都是一个作家难能可贵的品质。与此同时带来的问题是,作品会缺少一些力度。打个比方,像托尔斯泰这样的作家的作品,集合了很多优异的品质,同时也能让你感到一种沉稳的力量感。但有一些剑走偏锋的作品,或许并不怎么完美,甚至有明显的缺陷,但它们可能在某一点上发力,却准确地击中了时代的敏感神经。

范小青:我始终认为中庸是一种力度。是一种强有力的内敛的力度。

真正的力度不在于表面的强悍,不在于言语的尖厉,不在于态度上的针尖对麦芒。

对于现实,无论我们有多不满,我们都无法毁灭它,甚至都无法击碎它;当然也绝不是与它握手言和、共赴温柔之乡。

肯定还是有一条路可以走的。

文学观与人生观也是紧密相连的,如果是缺少力度,也只能缺少了,因为这是我的人生、我的写作之根本,我无法改变,也无力改变,也无心改变(从前和目前)。

傅小平:不能不说,你在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写作上,都取得了可喜的成就。这在文学界也有一定的共识。我感兴趣的是,你怎样看待小说中“短”与“长”的关系?面对一些写作素材,我想你会有取舍,也会有写成短篇,还是长篇的抉择。你是怎么处理的?

范小青:短篇是长期积累,偶尔得之。也就是说,在平时积累的前提下,忽然有灵感来了,就写短篇。

长篇是长期积累,厚积后发。也就是说,先有了写某个题材长篇的打算,再慢慢地日积月累地做准备,最后才动笔。

傅小平:另外,如果说写作《赤脚医生万泉和》 《香火》这样的小说,有你早年的生活经验做依托。那么,《我的名字叫王村》写到的很多边缘地带,多半是超出你日常生活经验的。你是怎么搜集到这些资料的?很多是靠网上的信息吗?你又是怎样把这些资料转化为小说的?

范小青:靠网上的信息写作是很少的,最多求助一些知识性的问题,不至于出乖露丑。基本上不可能把网上的信息转换成小说。大量的还是日常生活经验,比如我有熟人就在救助站工作,平时能够了解到救助站的基本情况和生动个案,我本人也到救助站去过,这都是我自己的体验;我又有朋友在精神病院工作(开个玩笑,我睡眠有问题时,开安眠药很方便哦),我也到精神病院去过,我接触过精神病人,精神病院的医生、行政工作人员,听他们直接地谈论过许多关于精神疾病方面的事例,长年用心积累,积少成多,才敢涉足这些边缘地带,但自己感觉还是很欠缺,底气不足,这是今后写长篇需要严肃对待的问题。

傅小平:特别有意思的是,就我的阅读经验,在所谓严肃作家的写作里,你恐怕是最多写到墓地的。这和盗墓小说或悬疑小说,借墓地来制造阴暗诡异的氛围不同。我想,你如此频繁地写到墓地,不仅仅是因为其契合你的生命体验,更是因为墓地作为生死分界之地,能作为你展开黑色幽默叙事的舞台。你以为呢?

范小青:两层意义你都说到位了,一,和我内心始终存在的对生命的思考、敬畏,以及亲人逝去对我的影响,等等,都有关系。二,我的小说黑色幽默的特点通常是隐藏在平常日子中,隐藏在大白话中的,如果以墓地为舞台,就为这种叙事找到了一个最为直接最能体现想法的切入点。想想也是,无论什么样的人,当他站在墓地的时候,相信他的所想所思,会和平时不大一样,很多人到了那样的地方立刻就会思考生与死、生命与生活,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等等,还有人还特意到墓地去寻找心灵的慰藉。

傅小平:从写作的地域经验上讲,苏州已经成了你的标签。但笼统地说,你的作品有很明显的苏州的印记,可能会遮蔽掉一些特性。你对苏州有与生俱来的认同感,体现在写作上,却是经历了一个从外在到内在的过程。读你早年《裤裆巷风流记》这样的作品,因为你写到苏州的大街小巷,方言俚语,一看就知道你写的苏州。到了近年的作品,苏州的影响或许更为内化了。细细说来,你的写作心境、你的表达方式,你的语感等等,都苏州化了。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你的写作是有启示性意义的。因为很多作家即使写到了地域风情,却未必能写出那种地域的感觉。毕竟在写作意义上,地域从来不只是有着某些特定标识的空间的概念。

范小青:确实如此,内化了。换个说法,从前的苏州,出现在小说的表面,现在印到骨子去了,表面的形式反而少了,但是正如你所说,语感(甚至句式),表达的方式(甚至思考的方式),都是苏州化的。

傅小平:说到这里,倒是有必要问问,你的身份,对你的写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你面对很大的作家群体,但你在作品中很少写到他们。从你的一些自述里看出,反倒是你家里的保姆,还有与你很少有交集的快递员、保安等给了你创作的灵感。当然,生活与写作之间的相互影响,未必是一对一的关系。这种影响可能是间接的,那不妨说说你的身份,又是怎么间接影响了你的写作?

范小青:作家群体或者说知识分子群体,在前面几十年我的写作中确实涉及较少,这是一大堆丰富厚实的素材,一想到许多年积累的这些,我就会激动,就会觉得自己很富裕。但我得找到表达这些题材的恰当的形式才能进入写作——有些东西,太熟悉了,反而难写好,没有想象的空间,因为有时候生活比文学更生动、更精彩,如果直接写下来,且不说对号入座的问题,至少缺少了创造的快乐,单纯的复制生活既不是写作的目的,也不是写作的手段,所以,我得等待,等到什么时候,我说不好。

关于我的身份,那就是写作者的身份,写作者应该始终对生活保持敬畏、热爱和敏感,时时警醒,不能麻木,不能视而不见,正因为长期的保持,灵感才会突然而至,写作才能持续进行。当然,这种对生活的敏感是建立在个人和对历史的审视,对现实的理解的基础上的。

“从小处入手,不是我特意要往小处走,而是小处就是我的敏感点所在。”

傅小平:以前读过你的短篇《在街上行走》,再读到《灭籍记》,我就想你兜兜转转又写到“纸”了。两篇小说也真是有些相关性。短篇故事一开始就写一个收旧货的人,收到一些旧的日记,收购站要当废纸收,他舍不得,转而卖给了旧书店,故事由此展开。长篇里的这位吴正好,也因为收拾他爷爷奶奶的房间,要处理旧货,等旧货大哥找回来时,才发现一本笔记本里夹着一张领养儿子的契约。总之,两部小说的主人公都因偶然的“发现”开始了各自的寻找。他们的寻找,给人一种用针挖井的感觉。这或许能体现你小说叙事的某种特点。

范小青:谢谢你还记得我的那个短篇,一个很短的短篇,《在街上行走》,六千字,写了八个人物,全都没名没姓,只有“收旧货的”“开旧书店的”“开服装店的”“洗头房的”等等这样的称呼,就是像流水一般,正如小说标题,故事是走到哪儿是哪儿那样的写法。这个小说写于2004年,已经整整15年了,这也是我自己一直很喜欢的小说。你用了“用针挖井”这个词,这个词给人的感觉是吃力不讨好,呵呵,我的写作确实是有一点这样的意思。

这样的开头,体现出我的小说叙事的特点,就是从小处入手。

这个小处,不是我特意要往小处走的小处,而是它天生就是我的敏感点所在。难道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小”字哈。

傅小平:虽说你的写作从小处入手,但实际上小处不小,因为从这个“小”里,能让人触摸到大时代。这实在是包括你在内的一代作家写作的优长之处。你们很多时候写小小的人与事,背后都有大的关怀。说回到“籍”这个东西,我不妨再钻个牛角尖。设想某一天“籍”的认定不需要凭借“纸”了。譬如说,只要刷一下脸,就能判断一个人的身份,又会怎样?我印象中,你在一两篇短篇小说里,曾涉及类似的问题。可以确定的是,进入现代社会以后,一张“纸”的存在与虚无,依然是要面对的。因为无论社会、时代怎么变迁,人都回避不了寻找自我,或给自己确定身份的问题。所以说,在《我的名字叫王村》或《灭籍记》这样的小说里,你实际上抓住了一个带有根本性或本质性的命题。

范小青:其实我的写作反复在写这个命题,除了你提到的长篇小说,短篇小说中也有很多,比如《生于黄昏或清晨》,比如《我们聚会吧》等等。如果说这些作品涉及根本性或本质性的命题,那并不是我刻意抓来的,而是在日常的生活中感受到的,在有意无意中被提醒的。这可能源于三观或什么观吧,至少我知道,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和生活中,会有许许多多自己不能确定的东西。比如我自己的出生,只是在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我小的时候,听母亲说过,我生于夏天的黄昏,因为生下我的时候,母亲看到远处的灯亮了,至于具体是哪个时辰,几点几刻,那是说不准的。

对于自己不能掌握的、不能确定的许多东西的敬畏,是我的一个特点,大到历史,小到一个人的出生日期。既然敬畏,就不敢随便瞎说,不敢妄下论断,甚至就有点虚无了(刚刚看到一段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先借来一用,说哈佛大学校长开学致辞说:教育的目标是确保学生能辨别“有人在胡说八道”)。也许正因为不能确定,才会不断地要去寻找?这是我自己要问自己的问题。

傅小平:以我有限的阅读,真是很少有作家像你这般执着于写“寻找”的主题。当然,你的“寻找”也经历了不断深化的过程。你一开始涉及这个主题,主人公寻找的对象是有具体所指的, 在《在街上行走》里,你就让各个不同的人物,出于各种动机,要找到那本写了日记的笔记本。到了后来,主人公寻找的事物越来越抽象化了。不妨说说,为探索这个主题,你走过了怎样的历程?

范小青:在小说中寻找,确实寻找得够多的了,也确实如你所说,寻找本身也发生了变化,从具体到抽象。

怎么会从具体到抽象,你提的这个问题,其实也正是我一直在寻找而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你看,又多了一个寻找。

我想,归根到底这还是社会和时代的问题,是人的观念,人的看法,人的思考,跟着时代在变化。现代社会错综复杂,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很难用“真”和“假”这两个简单的词来解释,很多时候,真和假是混杂在一起的,你追寻真相,结果你也追寻到了真相,但是就算寻找到了真相,也未必就真的是真相。我曾经写了《谁能说出真相》 《真相是一只鸟》这样的小说。

其实并不是我主观积极地去探索这样的主题使其发生变化,而是时代和生活以及它们给予我的思考和感受,影响着我的写作,决定了我的变化。

傅小平:你执着于“寻找”,用佛家的说法,也算是一种“执”吧。我就想你这般热衷这个主题,难道仅只是源于你对生活的观察?或是源于你对某些社会问题的思考?这似乎不能说服我,所以我乐意在这上面也学习你“执”那么一回。这样的“寻找”和你的某种情结有关吗?或者和你的一些童年记忆有关?

范小青:在生活中,除了写作,别的事情我不是太“执”,但是写作“寻找”这个主题,确实是很“执”。我也早就意识到这个“执”,所以在近年的写作中,我不断地提醒自己,甚至在每一个小说开始的时候,我都会写下“不再写寻找,不再写寻找”这样的句子,然后加上很多个感叹号,来提醒和教训自己。

就这样我开始了思考新小说的写作,可是想着想着,琢磨着琢磨着,构思着构思着,自己都笑了起来,怎么又是寻找,怎么又是寻找,难道除了寻找,我就不会写其他故事了?

傅小平:当然不会。相反,你可以写的故事有很多,前面说的苏州老宅就够再写几个长篇的。但一个作家多年来反复写一个主题,我想是有特殊原因的。

范小青:郁闷。

就像你说的,我有某种寻找情结吗?

我童年记忆中有寻找的故事吗?

真没有。

也许有,它躲藏在我的记忆深处暗中操控?

所以我又要寻找了,寻找我的丢失的记忆?

顺便再说一句,其实丢失记忆这句话是不科学的。按科学的说法,记忆是不会丢失的,只是因为记忆的功能出现了障碍。那么好了,我现在要做的事情,不是“寻找”,而是“修复”。

我真是个急性子,现在我都不想和你在这里一问一答了,我要去给现实泥土中的“修复”种子浇水了。

呵呵,不开玩笑,这是我真实的想法。

“不能误认为因为故事和人物都会自带思想,所以写作者就不用思考。”

傅小平:呵呵,还是先来“修复”《灭籍记》吧。某种意义上说,在这部小说里,你讲述了一个带有梦幻色彩的故事。读到吴正好梦里梦到了那张契约,醒来就在生活中应验了,我就想起英国诗人柯尔律治写的一篇短文,大意是,一个人在睡梦中穿越天堂,别人给了他一朵花作为他到过那里的证明,而他醒来时发现那花在他手中。很奇异的想象不是?对应到这部小说里,这朵花就算是一张契约吧。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想象。更有意思的是,这部小说似乎是从梦开始,又以梦收尾。故事终了,我们知道,吴正好在打一款叫《美丽新世界》的游戏。要是对应到赫胥黎的同名作品,小说又像是多了一层乌托邦色彩。

范小青:梦幻只是一种手段,目的是不让人抓住把柄。因为历史早已支离破碎,历史早已经面目皆非,当我们以为自己在书写历史,并且以为我们是历史的主人或者我们熟知历史,以全知的肯定的口吻去书写的时候,历史也许正在嘲笑我们。我说的这个历史,就是事物的真实性和完整性,许多事情过去了,你就再也无法重现它的真实性和完整性了,即便是有记载,有传承,也不可能是纯粹的重现,但是人类总是在追寻历史的真相,总是要想还原历史的真面目,在这个问题上我一直都是胆战心惊的,所以我得用梦幻、用游戏来掩盖对于历史的无知,来表达对于历史的敬畏。

傅小平:这话里虽然透着谦虚,倒是很能见出你的真性情。说到这个结尾,如果把它往前追溯,给我感觉小说包含了一种后现代的意味。后现代主义一个重要特点不就是拼贴和重组么,吴正好做了一个或几个梦也好,还是在现实中经历了很多离奇故事也好,他都更像是在梦里完成了一次拼图游戏。那样,会不会把一个严肃的主题游戏化了?你看啊,小说的主旨应该说包含了腰封里写的“历史中的隐痛与深忧”,但结尾处的梦,又似乎把主题消解或淡化了。

范小青:拼贴和重组是写作中我对自己改变文风路径的要求,是自我否定的结果,如果它恰好和后现代吻合,那当然很好,但是我的写作很少学习别人,正如许多影视剧中会注明“以上情节,纯属虚构”,呵呵,哪怕真的是后现代,那也是属于我自己的、属于我一个人的后现代。

最后的消解和淡化,是我有意为之的,我觉得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法去写,历史中的隐痛和深忧都不会消解和淡化。

傅小平:我刚还想问,结尾的处理,会不会把本来带有悲剧或正剧色彩的主题喜剧化了?我有一个感觉,你似乎有一种独特的禀赋,即使写悲剧故事,也能写出喜剧色彩的。你像是能在写小说的同时,就跳出来看自己写的小说。

范小青:是的,我在写小说,有时候(不是每一次都这样)是会跳出来看自己写的小说,所以经常会“作”,作妖,作怪,在悲的时候,用喜剧手法,在喜的背后,掩藏悲情,在激动的时候,戛然而止。其实从《赤脚医生万泉和》开始,到《香火》、到《我的名字叫王村》都是一直在采用这样的处理,《灭籍记》也是。

傅小平:感觉是这样。所以,你写梦也通常写得很有戏剧性。当然,小说即便是写梦,也得符合某种内在的逻辑,这样才有说服力。我不确定,你在小说里写到梦与现实之间的转换时,会不会在这上面多一些推敲?另外,第二部分里写郑见桃没怎么费劲就拿到自己档案。这个情节也颇有其离奇之处。因为在大多数人的感觉里,档案似乎都应该是藏在自己看不见或接触不到的地方。你是怎么考虑的?不管怎样,正因为这样的离奇,让我感觉你的构思很有意思。你想啊,要是一个作家过于依循常情常理,或许不会往这方面去设想或构思。

范小青:档案个人拿到拿不到的问题,也有一个时代性,在早些年的时候,如果碰到特殊情况,确实都有档案交给本人带走,转交给新单位这样的情况存在。当然郑见桃是骗取档案,所以我设计的管档案的人物是个书呆子,很老实,根本不可能想到郑见桃会伪造校长签字,所以郑见桃才顺利地骗走了档案。

任何的离奇,都应该是从现实的泥土中生长出来的。如果现实的泥土中没有离奇的种子,那离奇它就长不出来。

如果泥土里并没有,它却长出来了,那可能就是写作的失败。

傅小平:但无论成败,这样的构思都很有意思。所以,要有人问我对这部小说有什么印象。我大概会说,这是一部有意思,有想法的小说。因为里面确实有各种奇思妙想,也充满谐趣。因为小说里包含了一些想法,让人读后比较有话说。我不确定你后来的写作,有没有在主观上想给读者多些阐释空间。做个比方,同样是很有意思的小说,相比《裤裆巷风流记》,《灭籍记》的确让人更有话说。那是不是对于一个作家来说,除了有感觉之外,有想法也很重要?

范小青:其实我自己在重新读《裤裆巷风流记》的时候,被它的纯朴和干净所感动,但是我再也回不到那个纯朴和干净的写作中去了。并不是说《裤裆巷风流记》里没有思想,但是它的言外之意确实不多,简简单单,干干净净,有一种纯粹的感觉,就是你所说的那个“感觉”。

我以前曾经写过创作谈之类的文章,说自己很害怕思想,我说的是实话,事实上在写作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是不重视思想的,我认为故事和人物中自然会有思想。这个观点也许并不错,但是不能误认为因为故事和人物都会自带思想,所以写作者就不用思考。故事和人物自带的思想,其实说到底还是写作者赋予的。

傅小平:对,这一点写作者容易混淆。我想,他们有时或许会担心自己太有想法,容易把思想、意念强加给人物。我们也都知道,对于小说写作而言,人物要成了作者的传声筒,一般来说并不是好事。当然了,实际的情况是,大多数作家也未必有多少独创性的想法。

范小青:所以,想法当然重要,没有想法,你就不知道你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你甚至不知道你要不要写作,你的写作就没有方向,你的第一个字、第一句话写出来,也许就是无意义的或者是不新鲜的。

想法很重要,但是想法怎么从作品中呈现出来,同样重要。

傅小平:赞同。要说有想法,准确地说是奇思妙想,具体到小说情节,郑见桃的初恋王立夫被下放到长平县九里乡,在那里的小学带孩子念宋词,先是郑见桃找到了这里,若干年后,吴正好也寻访过来,发现这里的人们能凭背诵宋词到市场上享受优惠服务,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这个情节,要做一点延伸的话,会让人感到特别欣慰,原来传统文化也能有这样直接的现实功用哇。我想了解一下,这纯粹是你想象出来的,还是有一定的现实依据?

范小青:这个情节没有现实依据,纯粹是想象出来的,是根据人物的设定和时代生活背景想象出来。至于传统文化的直接现实功用,这是用的反讽和调侃,事实上可能性不大。但是也许作者内心隐藏着对这种不可能的期望,所以才会设计这样的情节,所以说,这样的情节虽然纯属虚构,但是它同样生长于现实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