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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散文《娘》畅销的背后 ——彭学明访谈
来源:《名作欣赏》 | 舒晋瑜  2022年12月13日08:22

一部回忆母亲的散文作品,出版十年间先后五次再版,多次被报刊转载,发行量超百万册——27 万字,51 个故事,几十家报纸连载,数百家媒体报道。《娘》就这样走进了亿万读者心中,从作家彭学明一个人的娘,成为亿万读者的“娘”。目前,这部作品仍在不断再版加印,翻译成了多国文字,影视作品也在进展中。

“娘的来龙去脉,娘的前世和今生,是我认清自己的最好胎记。”彭学明的《娘》感动了读者,更是出版界一个颇具典型的案例。《娘》讲了怎样的故事,又是如何成为畅销书的?听中国作协创联部主任彭学明,讲述《娘》出版背后的故事。

一部真心的忏悔之书

舒晋瑜:娘去世的时间是2000 年1 月3 日,11 年后才动意写《娘》?是怎样的契机?

彭学明:娘去世后,一直生活在深切的悲痛中和深深的自责里走不出来,常常是梦里梦外都泪流满面。我经常梦到娘在她住过的房间哭,我爬起来去看,又没见着娘,就满大街去问,满山上去找,但最终都没找到。这个梦和情绪至今还在延续。于是我才明白,我是彻底把娘弄丢了,再也找不到娘了。特别是在现实生活中摸爬滚打、伤痕累累而又无人问津,甚至遭人暗算时,我才明白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有了,再不会有人像娘那样牵挂你的一丝一息、一举一动了,再没有人像娘一样疼我、爱我、包容我、捍卫我了。于是,我终于明白我的自私、任性和自以为是,不但没有赡养好娘,反倒伤害了娘,才明白我并不是一个人人称赞的孝子,而是大逆不道的孽子,我应该为此写点什么、留点什么,算是对母亲有个交代。这算是一种契机。

舒晋瑜:作品写娘艰辛的一生,也写了“我”和娘不断发生争执的一生。毫无疑问,作品是成功的,她带给读者阅读冲击力和心灵震憾,娘含辛茹苦的形象生动感人,“我”的自私、冷漠、无情也令人生发很多感触。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作为一个功成名就的作家,撕开伤疤坦陈自我需要太大的勇气。在写作中,您没有任何顾虑吗?

彭学明:之所以有勇气撕开自己,是因为我的写作动机非常朴素,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伟大。我只是作为儿子真心真情地跟娘聊聊天、谈谈心,因为我娘在世时,我没有好好地跟娘聊过一次天、谈过一次心;我只是老老实实地向娘检讨,忏悔自己对娘的不顺不孝。既然从心底意识到自己的过错了,还有什么好遮掩的?既然是向娘讲心里话,还有什么顾忌的?这正是知耻而后勇,坦荡则无畏。我远没有现在大家所认为的那么伟大,没有有意地去代表天下儿女去唤醒什么,只是以自己血淋淋的事实提醒大家不要像我一样在拥有父爱母爱时不理解、不珍惜,甚至肆无忌惮地去破坏去抛弃,等到失去了又椎心泣血地去追忆、去忏悔,犯子欲养亲不待的错误。人一简单,就敢一往无前。

舒晋瑜:娘为了生存苦苦挣扎,付出汗水泪水血水,不管怎样受人排挤、欺负,不管多穷多难却一直保持着做人的尊严。对娘的认识,是在写作中不断加深的吗?还是在写作之前,就有了一个整体的规划?

彭学明:是在写作过程中不断加深的。比如我开始只是简单地认为娘辛苦、伟大,所以,更多是写娘的含辛茹苦。边写边对娘的认识加深,觉得娘不只是含辛茹苦地养育了我们,还言传身教地影响了我们,娘不但是生养我们的母亲,还是教育我们的老师,娘在用她的言行,不声不响地教育我们、纠正我们、成就我们。所以,我在书中写了不少娘的言行怎样影响和教育我们的故事。结构上也没有去刻意构想,而是水到渠成、信手拈来,写到哪就是哪。比如写到娘去世时,我一边流泪一边写,突然就下起了大雨、落起了冰雹,我便信手记下了这一幕,这是老天也在为娘心痛、为娘落泪,所以,我把那个日子、那场大雨和那场冰雹顺势记入了我的篇章。

曲折而漫长的出版之路

舒晋瑜:《娘》最早在2011 年发表于《黄河文学》时只有7 万字,知识产权出版社出版时是20 万字,山东文艺推出的全新修订版是27 万字。《娘》的发表和出版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彭学明:这个过程说顺利也顺利,说曲折也曲折。毕竟刊物都没有发过这样长的散文,一篇散文七八万字,谁看?所以,我写完后,先找了20 个不同年龄、不同学历和不同阶层的读者看,年龄大的有70 多岁的,年龄小的有十来岁的,有大学教授、刊物主编、机关干部、军人、打工者、小学文化程度的农民、有在读博士,我只给他们提一个要求,就是一定要讲真话。结果这20 个人反馈过来,全说太好了,全说感动得数次流泪,得到了精神上的洗礼,《散文选刊》主编更是凌晨两点读完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给我打来电话,诉说她的感慨与感动,一直说到早上六点多。我这才有信心寄给了刊物。我最先寄给的是南方一家非常有影响的双月刊,我想双月刊页码多,容易给版面,结果这家刊物主编嫌长,要我删减一半,我无法删减,只好问《美文》主编要不要,《美文》主编说要,但等了两个月没消息,我又不好问,都是朋友,又在这个跟文学打交道的岗位,我想一定是朋友没看上,不好说,我就问《黄河文学》主编郭文斌要不要,郭文斌收到后连夜看了,并在第二天早上给我手机留言,让我看看邮箱。打开邮箱一看,也是盛赞这部作品,把这部作品夸成划时代的经典,说立马撤换掉已经三校完的一个中篇、一个短篇和两篇散文,以最快的速度推出《娘》,就这样,《娘》在2011 年10 期的《黄河文学》问世了。《新华文摘》文学专栏也以最快的速度转发了《娘》。事后,我才知道,为了转发这么长篇幅的《娘》,《新华文摘》文学作品栏目是跟其他栏目借了几期版面,然后一期一期给其他栏目还版面。而薄薄的《散文选刊》则分半年时间,分六期连载了《娘》。《中华文学选刊》《新湘评论》等杂志也全文转发了《娘》。随后,全国很多报纸都连载了《娘》,全国数百家媒体也报道了《娘》。《娘》就这样很快走进了亿万读者中。

舒晋瑜:能否谈谈,《娘》有几个版本?做了几次修订?为什么要一再修订?

彭学明:《娘》实际上有5 个版本,经过了4 次修订。修订的内容很多,这里不一一赘述。最全最新最好的,就是现在山东文艺出版社的这个版本。第一次修订,是《散文选刊》转发时,我增加了1 万字,第二次修订是知识产权出版社出版时,我从原来的18 个章节的18 个故事,增加到了37 个章节的37个故事,字数也由8 万多字增加到20 万字。第三次修订是知识产权出版社再版时,对一些字句的修订,特别是把一些感情爆满得几乎爆裂的排比句进行了弱化和稀释,使得感情更深邃深沉,字句更平和亲和。第四次修订,就是山东文艺出版社这版,由原来的37 个故事增加到51 个故事,字数也由原来的20万字增加到27 万字。之所以要不断修订,一是《娘》出来后,我的父老乡亲又给我讲了很多娘的故事,我自己又想起了很多娘的故事,二是为了作品更完美,更对得起读者,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舒晋瑜:2012 年1 月16 日,您踏上到娘的老家的寻亲之路。为什么起意“寻根”?“娘的来龙去脉,娘的前世和今生,是我认清自己的最好胎记。”——您在作品中是这么解释的。但我还是想知道,这一部分的补充和展开,您认为是必须的吗?

彭学明:一方面是完成娘的心愿,因为娘在世时曾多次跟我说过她想回她老家看看,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不让她去。多年都没来往,至亲都已不在,去看谁?去干什么?这是我的想法。我从没考虑过那是娘情感的根,故土故人也是娘精神依托的一部分。后来,娘说多了,我就敷衍娘,说带娘去,但还是基于那种可怜的想法,没带娘去。这样,娘几十年都没去过她的老家,尽管老家近在咫尺,就在隔壁的县。所以,当娘去世后,想起娘,这也是我的一种深深的愧疚。我决定替娘去看看,完成娘的心愿,也算对娘赎罪。这是去寻根的最初动机。在寻亲的过程中,我才更加认识到一个人根的意义。认祖归宗,这是中国人的文化传统与文化情节,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情感。一个人连自己从哪来到哪去都不知道,是极为可悲的。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弄清自己的血脉和DNA,每个民族也需要弄清自己的血脉与DNA。

舒晋瑜:作品发表后,除了《新华文摘》等刊物以史上最长的篇幅破纪录转载外,新华社也先后7 次面向全国发布通稿,倾情推荐《娘》,这在新华社历史上也是第一次。全国很多单位都人手一册,有不少单位还组织学习《娘》,写学习心得。几个版本的《娘》一共行销了多少册,您知道吗?《娘》引起这么大的反响,您认为主要原因是什么?

彭学明:几个版本的《娘》具体行销了多少万册,我也不是很清楚,有的说一百万,有的说两百万,我只知道,的确全国很多单位都是人手一册,很多读者一买就是几十本上百本,买来送人。我也知道盗版很多,有一次去湖南张家界永定区讲课,他们买了400 册《娘》让我签名,一看全是盗版,因为里面错页码的、倒装的不少,图书馆当场扫条形码验证时,发现的确是假的。

之所以能够引起这么大的反响,我想其一是情感的共鸣和共情。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读不懂父爱母爱,不理解父亲母亲,不珍惜父亲母亲,特别是自以为对父母亲很好殊不知伤害了父母亏欠了父母的人大有人在,只是都自己从来没反思和自省过,所以对父母的那种亏欠和愧疚一直沉睡着,当我把这种愧疚、亏欠写出来时,也一下子唤醒了大家的愧疚和亏欠,从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所以,很多读者开始是边读边骂我,恨不得把我吃了,越看到后面越觉得自己就是彭学明,自己在不知不觉干着跟彭学明一样的事,一样亏欠父母太多,伤害父母太多,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对彭学明的恨也就变成了敬,觉得彭学明撕开自己照亮了他,对父母好的,变得更好了,对父母做得不好的,做得好了。文学照亮生活,文学点亮人生,《娘》在无形中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很多单位之所以人手一册,甚至集体学习和讨论,除了这种共情和得到灵魂的洗礼外,还在于孝悌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文学要引领社会风尚、为时代明德,《娘》也在无形中起到了这样的功用。我想这是《娘》为什么引起强烈反响的所在。另外,我不敢说我的作品艺术质量多么多么好,但我在作品中力求艺术的完美品质,让读者不但能够得到心灵上的洗涤,还能得到艺术上的审美。一部好的文学作品,思想性和艺术性必须相得益彰、珠联璧合,才能立得起、留得住、传得远。

舒晋瑜: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几次落泪。娘的奉献、隐忍、无私的爱,让我感动;给娘送葬一章,让我泣不成声;对娘的忏悔,也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内心。我想知道您在写作过程中是怎样的心态?

彭学明:一是温暖,二是疼痛,三是悔恨。温暖的是,我在写作《娘》的过程中重温了一次母爱,又感觉娘回到了我身边。疼痛的是毕竟娘去世了,现实中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悔恨的是没有善待娘、珍惜娘、读懂娘,没有好好地知娘心、顺娘意、报娘恩,从而让娘跟着我受尽了委屈。世上没有后悔药,若有,我一定不会再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儿子了。

反思创作与出版背后

舒晋瑜:有评论拿《娘》与《忏悔录》作比。您怎么看?

彭学明:我当然很开心。把《娘》跟《忏悔录》这样一部世界名著和文学经典相比,这是对《娘》的一种认同与褒奖,哪能不开心?当然,我心里很明白,这并不代表《娘》就是世界名著和文学经典,任何名著和经典都要经过时间的过滤和检验,只有经过时间层层过滤和检验,还能代代相续、直抵人心的作品才是名著和经典。《娘》虽然畅销10 年了,也翻译成了多国文字,但远远不够,还要经过时间的层层过滤和检验,还有很长的路。

舒晋瑜:娘的前半生活得憋屈、艰难,但到“我”考上大学,娘一下子舒展了,有了一段“鼓舞”人生的欢快。她的人生似乎变了样子。但是后半生,随着儿子进城后,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娘是另一种精神的憋屈和艰难。您觉得呢?但是娘的后半生体现出来的,却是哲人般的豁达、通晓。这种性格特点在娘的前半生中几乎没有任何体现。是因为那时的娘几乎被生活压垮了,还是因为“我”年纪太小,尚无法体会?

彭学明:娘的前半生的艰难困苦,如果是那个时代造成的,那么娘的后半生的艰难困苦,就是我这个儿子造成的。娘的前半生是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艰难困苦,娘的后半生的艰难困苦主要是精神上的艰难困苦。娘的前半生所表现的不仅是精神的憋屈和艰难,更是精神的坚忍和顽强、精神的骨头和尊严。之所以前半生没有体现娘哲人般的豁达和通晓,是因为她自身生存艰难,自身难保,需要投入全部精力甚至生命去与生活抗争、与命运抗争,生活和命运已经压得娘喘不过气来,那种哲人般的豁达、通晓被自然而然地遮蔽了。而当娘跟我住进城,不需要再为生活奔波、为生计发愁、与命运抗争时,娘的那种纯朴善良的天性、那种宽厚包容和那种哲人般的豁达、通晓就天然地呈现了。所以,这是生活的逻辑,是人性的逻辑,是生活与人性在娘身上的自然体现。

舒晋瑜:“我”对娘在婚姻上的选择其实是有些不解的,我也很想在阅读中找到答案。但是除了对第一次婚姻的描写,没有对娘的婚姻选择做出更多的解释。是因为性格的原因?是不是“我”也不甚了解?

彭学明:这不是性格的原因,而是生存的原因。娘的一生没有爱情,只有婚姻,而这种婚姻只有一个目的,谁能帮她养活她的一群儿女,她就嫁给谁,哪怕委曲求全。儿女是她生命的全部。所以,我在书里写到,娘为了儿女,流干了所有的泪水,熬干了所有的心,牺牲了所有的名誉。没有爱情的婚姻,注定是悲剧的,这就是娘的悲剧。为了养活儿女,宁愿牺牲一切,这是娘的伟大。

舒晋瑜:我觉得作品除了呼唤孝道,更宝贵的是像鲁迅说的,榨出了知识分子皮袍下藏着的“小”。您以为呢?

彭学明:这句话总结得好。但我本来就小,一个本就渺小的人物,没有必要把自己粉饰得很伟大。我这种小,不是榨出来的,是自然而然表现出来的。自己本来就做得很烂,还给自己戴上高帽、涂上光环,自己看起来都心虚,甚至恶心。人还是真实点好。自己越把自己看得高大的人实际上是最没底气最自卑的人,也是越让人看不起的人。我们很多人,没把自己看得很大,但却不容易发现自己的小,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小。我承认了,没想到反倒赢得了大,这也许就是我常说的真诚产生高贵。

舒晋瑜:在作品中,您对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人,都一一道出姓名,感恩之情溢于字里行间。另一方面,对欺负过孤儿寡母的生产队长等人,也指名道姓——这些姓名都是真实的?您不担心对号入座惹来麻烦?

彭学明:作品的人和事都是真实的。对那些帮助过我的人,我之所以要一一列举出来,是要懂得感恩,哪怕这个人在我书中只出现了一个名字,说明他已经让我铭记在心了。我也是借此机会面向世人表达我的感恩。而对那些欺负过我们孤儿寡母的人,我之所以也一一指名道姓,那是基于我很了解他们,他们的本性是纯朴善良的,只是因一些观念上的认识,做出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写的时候,我更主要的是写了他们人性的多面性,不但写了他们人性的弱,更写了他们人性的美和人性的光,比如生产队长,我在写欺负我们的同时,也写了他在娘瘫痪时去看娘,去给娘送救济粮、救济款,写了他为了村里发展,低三下四地求我找钱修路。这个队长虽然我只用了他的姓,没用他的名,但村上的人的确能够对号入座。真实了,就坦荡,真实产生力量。所以,我不怕惹麻烦,也不会惹麻烦。事实也证明了这点。我曾经生活的那个村庄,在读了《娘》后,自筹资金,在人们必经的山脚下,给娘立了一块很大的碑,以表达他们对娘的忆念。

真实的大树与想象的阳光

舒晋瑜:娘和父亲的山歌对唱,您是通过什么方式还原的?

彭学明:就原汁原味还原的。这些山歌,我从小耳闻目染,会唱很多。山歌,是我们湘西人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会唱的爱唱,不会唱的爱听,山歌让我们湘西人活得有滋味。

舒晋瑜:这部作品中的很多细节,是不是也有虚构?如果有,您怎么看待散文创作中的虚构?

彭学明:应该说都是真实的,所以才出现了你刚才问的那个指名道姓的问题。因为这是一部纪实作品,如果不真实,自己写起来会很心虚。但是有合理的想象,想象不是虚构,想象是在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合理想象,合理想象的基础,就好像作品是一棵大树,树根、树干和枝叶都是真实的,但你可以想象阳光照进了这棵树,想象阳光照在大树上时,风吹叶动,枝叶扶苏、摇曳闪光的样子,就是说,你不能没有树这个基本事实,如果没有这棵树,阳光怎么会在树叶间摇曳闪光呢?如果没有这棵树,你说阳光在树叶间摇曳闪光,那就是虚构了。所以虚构是建立在子虚乌有的基础上,是捏造,有本质的区别。比如我写娘瘫痪后重新站起,拄着双拐去秋收后的田地里捡拾遗落的粮食,我就在娘夜宿山野时,进行了这样的想象:当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夜空中飘来时,娘睡在风雨桥上或者岩崁脚下,会不会害怕?夜空中高远明朗的星星,会不会让娘想起孩子的眼睛?各种夜色中唧唧的虫鸣,会不会让娘想起孩子的歌声?孩子的眼睛和歌声,会不会驱走娘的孤单、恐惧,让娘胆壮和温馨?你会感觉这是虚构吗?不会。

舒晋瑜:《娘》出版后先后获得湖南省第十一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第四届“三个一百”原创图书出版工程奖、第三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应该是您斩获奖项最多的作品吧?《娘》这部作品给您带来了什么?

彭学明:的确,除了中国作协的文学奖无缘参评外,这部作品得到了很多荣誉。《娘》这部作品给我带来的最大感受有两点,一是不要为了功利去写作,越功利,越得不到功利。另一个感受就是,这个时代不是缺乏好读者,而是缺乏好作品。永远不要小看读者、忽略读者。我以前也老觉得读者为什么只追歌星影星不追作家,通过《娘》的写作,才从内心真正明白,作家要是写出了读者喜欢的好作品,你照样是读者心中最亮的星,他们会像追歌星影星一样追你。《娘》在全国各地签售时,都是盛况空前,成为奇观,特别是在我家乡签售时,县城整个一条街道排了5 路长长的纵队,宣传部统计有上万人,不得不动用了26 个警察维持秩序。所以,作家要永远相信读者、尊重读者,写出读者真心喜爱的作品就是对读者最大的尊重。

舒晋瑜:《娘》出版是2012 年元月,十年间您会经常回头去看这部作品吗?每次看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彭学明:不经常回头看。甚至一次都没看过。那已经是过去和历史,不能老躺在这个荣誉簿上。

舒晋瑜:对娘的书写是否告一段落?还有什么其他打算?

彭学明:该告一段落了,后面要做的一是继续写不负读者和时代的好作品,二是改编《娘》的影视剧,让《娘》走进更多人的心中,从而让更多的人吸取我的教训,不重蹈我的覆辙。

懵懵懂懂走上文学道路

舒晋瑜:您是在中学时期就走上文学道路的吗?对文学的爱好源自什么?

彭学明:大二时才走上文学道路,而且是懵懵懂懂、不知文学为何物时走上的。当时,信手写了几篇日记,被几个中文系来玩的同学看到了,一片惊呼和赞叹,鼓励我投稿。于是,我寝室的两个钢笔字写得好的同学就把我的几篇稿子誊正,让我分别寄给了《湖南文学》《散文》和《吉首大学校报》,结果全都采用了,并且都是各栏目的头条。当时我们的校报就在我们男生宿舍隔壁,但我不知道,是跑到市中心投寄的,所以说我是懵懵懂懂走上文学道路的。对文学的爱好,还是源于从小读的那些文学作品深深打动了我,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这就是文学影响世道人心吧。

舒晋瑜:刚走上文学道路时,谁对您的帮助最大?

彭学明:应该感谢所有发过我作品的编辑。我当时还是一个大学生,把稿子漫无目的地寄给中文系同学提供的这些报刊时,心中是一点底都没有的。没想到这些报刊的主编全给我写了信给予鼓励。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散文》的主编是石英,副主编是贾宝泉,两位老师读了我的作品后都写信肯定我、鼓励我,我们《吉首大学校报》的主编杨山青跑到我的寝室里找了我六次都没找到我,直到第七次他给我留了一封信在我桌子上,我才知道他要跟我面谈,当面鼓励。刘备是三顾茅庐,杨山青老师是七顾茅庐,怎么不令人感动?特别是《散文》杂志,几乎是每年都要发我的作品,有时候一年发两篇。对一个初学写作者来说,这样的鼓励和帮助是巨大的,这空前提高了我的信心,鼓舞了我的士气。

舒晋瑜:早在1996 年,您的散文集《我的湘西》就获得中国图书最高奖——中国第十一届图书奖。2002 年散文集《文艺湘军百家文库·彭学明卷》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最高奖——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可否谈谈您的散文观?您认为什么样的散文是好散文?

彭学明:散文不是码字,码出来的字,不叫散文,叫废品。遗憾的是,我们很多人以为诗歌、小说和报告文学装不下的字,就是散文。散文是有血缘的,有自己独到的基因、独到的DNA,谁也无法替代。并不是只要是字,就可以跟散文认亲戚,成为散文。散文是文学的兼容器,有诗歌的韵律,但不需要押韵;有小说的情节,但不是只讲故事;有报告文学的真实,但可以虚实相间。散文包容了诗歌、小说和报告文学的全部精髓。这是我对散文的基本判断。

舒晋瑜:在您的创作中,报告文学也占有很大比重。2014 年长篇报告文学《映山红遍》曾获湖南第十二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人间正是艳阳天》出版后也引起很大反响。在报告文学创作中,您认为最重要的元素是什么?

彭学明:报告文学最重要的因素,一是在场,二是真实,三是美感。在当下的文学样式里,报告文学依然是最具前沿性、最具时代特征的。报告文学是时代最亮的眼睛,最先看到时代的颜色、时代的脉搏和时代的表情。报告文学也是人间最敏感的温度计,最先感受到人间的世道人心、人间的冷暖悲喜。所以,报告文学往往是最早发时代先声,迅速记录人间沧桑的。但是当下的报告文学,特别是长篇报告文学,过于粗粝和简陋,缺乏艺术的再生力和感染力。从艺术角度来看,现在的报告文学,不少只是报告,没有文学,已经远远失去了20 世纪80 年代报告文学的那种丰沛性、充盈性和鲜活的文学艺术性。报告与文学分居了。

文学不能掺杂任何功利

舒晋瑜:为什么您的作品总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有何秘籍可以和文学界的朋友一起分享?

彭学明:作品影响大,是读者抬爱,是编辑辛苦,是我的运气好。强中还有强中手,半点都自满不得。要说秘诀,肯定是没有的,再优秀的作家都不敢说自己有秘诀,只能说跟大家分享一下追求,那就是首先得有文学良知,作品要清洁、干净,如果自己写的作品自己的父母、儿女都不能看、羞于看,那这个作品就不是作品,是毒品;如果一家人可以看却不爱看、不想看,那这个作品也不是作品,是废品。其次,为文要纯粹,认真写,好好写,文学就是文学,不要掺杂任何功利。第三,要对得起读者,对得起自己。一个作品拿出来,首先得自己发自内心喜欢,当然我们太多的人太喜欢自己的作品了,但重要的是读者喜欢,自己喜欢,读者不喜欢,有什么用?即便自己喜欢,摸摸良心,对得起自己吗?更不用问对不对得起读者了。这算是与文学朋友共勉,不是什么秘诀。

舒晋瑜:回顾自己的创作经历,您认为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彭学明:自我感觉视野更广、格局更大了。特别是最初创作的那种急于求成的功利色彩一点都没有了。我现在可以骄傲地说,我就是我,是那红尘中不一样的烟火。

舒晋瑜:在《娘》的最后部分,您简单描写了北京生活的居大不易。您当初在湖南顺风顺水,为什么选择来到北京?

彭学明:第一点说起来有点丢人。当初虽然事业上顺风顺水,但婚姻失败,离婚成了我急于离开那个伤心之地的直接动因。刚好北京有单位招考,我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考了个第一。但根本的原因,是我骨子里向往北京,从小就向往,因为北京是首都,首都的一切都是让人羡慕和憧憬的。这是一种莫名的感情。我想,太多的中国人都有这种北京情节、首都情节。

舒晋瑜:来京18 个年头了,可否简单谈谈自己的收获?迁徙给您带来的利弊各是什么?

彭学明:应该说得到的比失去的多。我在湖南的发展和未来,是很多朋友都知道的,这里不必再摆。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我的选择,也从没考虑过我的得失。我觉得,人生固然不能自满,但要学会知足;人固然要有梦想,但不能有幻想。我最大的收获,就是通过北京的历练,我的视野大了,心胸广了,为人为文的格局都更大了。真的,我来北京18 年,要资历有资历,要影响有影响,要成绩有成绩,可我从没有去跟组织反映过什么诉求,也从没跟人去争个什么名利,很淡然,很超脱,也很安心、踏实。人活得安心、踏实,就是最大的收获。

舒晋瑜:在您的作品中,地域色彩比较浓厚。湘西给您带来了什么?您如何看待脚下的那方土地?

彭学明:我在湘西出生,湘西哺育了我的生命。我在湘西成长,湘西给了我飞翔的翅膀。我在湘西开始创作,到现在离开湘西创作,我的创作都离不开湘西,想因为湘西给了我无穷的源泉。无论我读书、教书、写书,还是当老师、作家、省政协委员、全国人大代表,我都是从湘西认识人生,从湘西认识自我,从湘西认识社会,从湘西认识世界。湘西成就了我的一切。没有湘西,就没有我。所以,湘西带给我的太多太多,是无以回报的多。湘西是美丽的,美丽得在我眼里只有湘西;湘西是神性的,神性得我对湘西充满了敬畏;湘西是厚重的,厚重得每一页历史都像一座大山;当然,湘西也是多情的,多情得一生一世都离不开湘西。如果有来生,我还是选择湘西。

舒晋瑜:性格决定命运。您觉得自己是怎样的人?

彭学明:这个好像应该由大家来评判,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是一个心地善良、从不害人的人,是一个内心有光、光明磊落的人,是一个有情有义也有骨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