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韩羽谈枕边书:一管毛笔半橱书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韩羽  宋庄  2022年11月29日08:37

韩羽

 

中华读书报:您最近出版的《韩羽插图选》收入了一些为名著所作的插图,更多的是为自己的文章作的插图。您对这本书的出版有何感想?

韩羽:这是两位青年朋友帮我搜集编选出来的历时六十余年的我的旧作,也就是说,这本书一出世就已老态龙钟了,可对我来说,恰好相反,是返老还童了。它使我忆起了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岂止忆起,还使我再次咀嚼、重新认识。

比如《半分利》一文的插图,就是本书里的头戴红缨官帽、身穿官衣、脚登官靴化装成县官大老爷的那位。“半分利”是他的外号。农民,游手好闲,喜欢摸牌押宝,斗鸡捉鸟,虽大我十多岁,竟屈尊能和我一起玩。有一次,他说:“你会画关爷财神、会画玩牌的不?”我说:“画你们玩牌的有啥难的。”立即画出了几个围着桌子坐着在玩牌的人。他说:“看我的。”夺过笔就画,画完了,我一看是几个人一齐在撒尿。就是这画儿,在八十多年之后给我帮了个大忙,使我弄清楚了一个绘画上的至关重要的问题:“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对这句话,董其昌、恽南田也都只说出了“其然”,而没有说出其所以然。可是这个目不识丁的农民小伙子闹着玩儿画的几个正在撒尿的《玩牌人》竟然说出了“其所以然”。为此我曾写了一文《〈玩牌人〉与“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发表在《中华读书报》上。

中华读书报:您的漫画非常有趣,包含了丰富的绘画语言,背后蕴藏着丰厚的学养和人生历练。您画漫画最讲究什么?

韩羽:漫画和其他绘画的区别,就是能逗人笑。更确切的说法是逗人笑过之后还逗人思索。《史记·滑稽列传》的说法是:“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逗人笑,容易么?凡是长期从事过漫画创作的人都有过体会:为了逗人一笑,直憋得自己欲哭也。因为能够逗人思索的笑必须既能搔着痒处;也要触到痛处,或者说痒和痛的矛盾的统一。也有人总结为逗人发笑的关键处在“既出乎意料之外,又在于情理之中”。这就需要想象力了。何谓想象力,是否可以这么说,想象力是从具象到抽象,从抽象到具象的快速穿越,是从相同的事物中看到“异”,从相异的事物中看到“同”,只有这样才能从已有的事物中生发出“既出乎意料之外,又在于情理之中”的未曾有过的事物。一言以蔽之,想象力是主动的创造性的思维活动,有这样的思维,才能把绘画技法、生活经验、才学识见依从创作意图粘合在一起。古人对此谓为“迁想妙得”。希冀能有这样的思维活动,为严肃认真的漫画作者刿肾镌肝孜孜以求。我本愚钝,虽无寸进,亦不敢或忘。

中华读书报:看得出来您对古典文学深有研究,能谈谈您的阅读经历吗?童年时期的阅读是怎样的?

韩羽:提起读书,乏善可陈,早年有一《自供》:“路行百里常转向,书藏半橱称富翁。砚有积墨二分厚,心无灵犀一点通。惯以坏画充好画,聊将嘘声作赞声。鲁魚亥豕成粥煮,混了春夏混秋冬。”可见一斑。

您说我“对古典文学深有研究”,令我汗颜。实话实说,小时也曾上过私塾,《大学》《论语》也会背诵几句。却不懂得言说的是什么,是地地道道的“八哥学舌”。有一年,“批儒批孔”了,首当其冲的是《四书》,还真的要感谢“批孔”,使我明白了小时候“学”来的“舌”究竟是何意思,我是到了不惑之年,才粗涉经籍。再也没有想到的是偶然发现供批判的《四书评》,前有一序,是李卓吾写的,其中的两句话:“盖道理有正言之不解,反言之而解者;有详言之不解,略言之而解者。”成了座右铭,咀嚼之,体味之,使我受用不尽,诚哉,袁枚那句话:“不从糟粕,安得精英。”

我读书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装了一肚子杂碎,后来写文当必也是“杂碎体”,之乎者也,咿呀哼咳,古腔今调,不伦不类。

中华读书报:您的杂文也是一绝,杂文创作和书画,是相得益彰的吗?

韩羽:就绘画与书法来说,绘画是以抽象的线之美,求取具象的形之美。书法是以具象的形之美(字的结体),求取抽象的线之美。再看绘画与杂文,绘画是受时间与空间局限的具象的视觉艺术,杂文是不受时间与空间局限的抽象的语言艺术,绘画看重在“夸张”,语言着重在“比喻”,正如俗话所说:“隔行如隔山。”证之以事实,比如有人画得好,书法未必好,有人书法好,画得未必好,甚或不会画。又比如有人杂文写得好,未必画得好,有人画得好,杂文未必写得好。

但是,还有另一类情况,仍证之以事例,吴道子观裴旻舞剑,借其壮气,用助挥毫。盖叫天表演武松时的举手投足,受启发于中国画墨龙的穿云腾雾之势。苏轼之赞王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之所以如此,盖中国艺术。无论诗文书画,或是戏曲歌舞,其在艺术创造的整个过程中无不借助于“想象”成分。艺术形象不是来源于对某一具体对象的模仿,而是利用生活经验中的各种印象交互糅杂而成,因而在同属“写意”的中国艺术的各个门类中往往掺和着相同的生活经验的痕迹,这种痕迹,给各类不同的艺术打开了触类旁通的方便之门。

是否可以这么说,文学和书画,在低层次领域,两者不相通,在高层次领域,两者可以相通,但也只限于规律相同,体现规律的方法仍不相同。

中华读书报:艺术家多长寿,您年过九旬,依然思维活跃。保持旺盛的创作力。能谈谈您的养生经吗?

韩羽:提到养生,再也忘不了漫画家方成的一句话,他说:“整天价忙,忙得连生病的工夫都没有。”“忙”可祛病,果然,老先生寿登期颐。

中华读书报:您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韩羽:反复重读的书,大多是消遣解闷的书。比如《红楼梦》《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而且我还有谢尔盖·格拉西莫夫导演的《静静的顿河》、罗伯特·多恩海姆导演的《战争与和平》的影片光碟,看过多少遍,记不清了。

中华读书报:如果您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或艺术家,您想见到谁?

韩羽:您说的“有机会”是逗我玩儿哩,我说根本就没有机会,不要说已故了的,就是在世的想见谁就能见到谁么。既然想了也是白想,何必去想。何况,比如使“洛阳”为之“纸贵”的写《三都赋》的左思,《晋书》是这么说的:“貌寝,口讷,而词藻壮丽,”似此,相见争如不见,择优而从,只读其“壮丽”的“词藻”可也。

中华读书报: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韩羽:我一本都不带,我要多带大米白面,当然还有打火机。

中华读书报:如果可以成为任何文学作品中的主角,您想变成谁?

韩羽:这使我想起唐吉诃德,他很可敬,也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