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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德树人 守心育人 陈玉福:深切悼念恩师程树榛先生
来源:文艺报 | 陈玉福  2022年11月16日08:08

10月30日,北京朋友的电话打了进来,他开门见山地说:程树榛老师走了……

“啊?”我一下子翻身坐定:“确定?”朋友认认真真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我这才相信,我的恩师程树榛先生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惊闻噩耗,“困”在“深扎”地甘肃张掖的我,瞬间泪雨滂沱……人世上最残忍又最令人伤痛的事情莫过于挚友之间的生离死别。先生于我,亦师亦友,谊切苔岑。新闻简讯中的报道只是一个人民作家的离世,对于我而言却是切肤之痛,程先生的音容笑貌宛然眼前。

二十多年前,初晤先生的深切记忆依稀历历在目。那是1997年初,不惑之年的我还是边陲小城里一个痴心不改的文学发烧友,商海浮沉为家计打拼之余,每月会按时收到《人民文学》这一充盈灵魂的精神食粮,彼时程先生正是《人民文学》主编。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公认的中国文学井喷期,每一期《人民文学》到手,我几乎都是如饥似渴地去阅读,咀嚼其中真味,从中汲取文学养分。向《人民文学》大胆投稿,是我自认那一年做的最为正确的事情。文稿寄出后望眼欲穿,一边担心石沉大海,一边又忐忑着会收到退稿信,那种矛盾心情非此一般经历者不可感同身受。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命运之神眷顾的幸运儿,中篇小说《马莲花》能够在《人民文学》发表,也佐证了立世为人脚踏实地的真理。从此,我与先生相识,凭借鸿雁传书竟也成了忘年交。先生为人谦逊耐心,身为“国刊”主编没有任何骄矜高傲,他总是在书信中对我给予文学上的指导,并将他几十年所积累的人生经验一一传授。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我与先生定期通信谈论文学,也谈论人生,虽未见面已是神交久矣。

是年底,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集《马莲花》付梓前,我邀请先生作序,先生毫不犹豫便欣然应允了。这篇序言发表在《甘肃日报》百花副刊头条位置,一时引起关注。我知道,这是先生对一个晚辈的鼓励与提携,正因为他的肯定,我迈向文学之路的脚步更加坚定。

1998年,是改变我一生命运的关键时刻。下海多年身心俱疲,精神的游离与岁月的蹉跎,让我找不到未来的方向。我将内心苦闷迷茫尽数泄于一纸书信,寄给了千里之外的先生。不久,先生特意打来电话,那是我与他的第一次电话交流。脱离文字直面对话,我们互相操着不太流畅的普通话谈了半个多小时,末了,先生问我愿不愿意赴京到《人民文学》工作?至今我还记得受邀当时心跳如雷的感觉。挣脱商海牵绊,我没有去原单位报到,而是毅然踏上了去首都追寻梦想的道路。“国刊”《人民文学》的采编组长是一个响亮的名头。我兴冲冲入职,先生第一时间找我谈话,毫不留情给我“泼冷水”。他告诉我,“生活是文艺创作的源泉”,采编组长这个头衔只能为你下去采访提供便利,是帮助你深入生活、深入群众的一个通行证。也就是说,你要沉到最下面去,去和老百姓一块工作、一块生活。这样你才能写出反映最基层老百姓声音的作品来。同时,还要善于发现一些最基层的创作新人,因为他们也是我们文学的主力军之一。经先生语重心长一番点拨,我才知道,下去采访不但是我的工作,也是一种磨砺。他说:作家不能坐在家里闭门造车,应该走出书斋,通过采访走出去,成为群众中的一员,才能看到人生百态,才能听到基层最真实的声音。经此恳谈,我恍然大悟,茅塞顿开。

由于《人民文学》采编组长的身份,下面的机关单位、企业都非常给我面子。头一年,我超额完成了工作任务。第二年,我到天津市大邱庄采访,采访了大邱庄集团公司的董事长禹作尧,也采访了禹作尧的前任当年在大邱庄创业的同伴们与父老乡亲。从那开始,我的长篇小说处女作《1号会议室》的故事就住进了我心里。直到这个故事扰得我吃不香睡不着的时候,先生发现了端倪,他约我谈话。

一个冬日的下午,我应约第一次到潘家园华威北里先生的府上拜访。一进门就被素简、充满书香之气的家居生活所感染。先生非常健谈,与我讲起他的家乡江苏邳州,讲他的童年,还有他的文学生涯。先生出生于破碎的旧中国,抗日战争爆发时他只有四五岁,还是一个懵懂稚子。等到上学年龄,中国抗日战争已经到了最困难时期,他耳闻目睹父辈们为抗日战争奉献的种种,那些英雄的故事不断激励他成长,他暗下决心,一定好好学习将来报效国家。就是凭着这样的信念,于新中国解放初期,他考进了天津大学学习机械专业。大学毕业后,他被国家分配到东北的第一重型机器厂工作。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写出了平生第一部长篇小说《大学时代》。这部小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第一时间出版,直到1980年才与读者见面,可谓好事多磨。上班后,先生从小小的技术员干起,以过硬的技术、无私奉献的精神,做到了厂里的工程师。因为爱好文学并且写了不少关于工厂技术革新的文学作品,被厂里发现后调到了厂党委宣传部工作。从此,他一边工作一边创作,因为有丰富的基层工作经历,他的作品里生活气息浓郁,刻画的人物个个有血有肉,被上级提拔到了宣传部长的位置。几年后,由于创作成绩突出,先生调任黑龙江作协,先后担任过省作协主席、省文联副主席、《东北作家》主编等职。后来,他奉调中国作家协会,担任《人民文学》主编。

专业从事文学工作几十年来,先生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话剧、电影文学剧本等作品数百万字,其中最重要的作品有长篇小说《钢铁巨人》《大学时代》《遥远的北方》《生活变奏曲》等,其中《钢铁巨人》影响深远,被改编成了电影搬上银幕。他的报告文学《励精图治》获1980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部分作品被翻译到国外出版发行。

与先生长谈,给了我极大的震撼和启发。于是,我大胆提出了我的困惑。先生听了非常高兴,他说:这就说明,你通过采访到手的素材已经积累不少了,现在如果不马上写出来,等过了这个时期,你再写恐怕就没有这个激情了。说到这里,他再次强调邀我来《人民文学》工作的初衷,他说:“让你做这个采编组长,不是让你奋斗几年端一个吃饭的碗,而是让你到各行各业去采访,扎扎实实了解社会与人民,为人民书写,你才能成为一个人民的作家。”

在此之前,我已经明白先生让我到《人民文学》来工作的苦心,这天下午他推心置腹给我讲他的经历、他的创作和他的作品,令我获益匪浅、备受鼓舞。当天晚上,推掉一切应酬,我埋头书案开始了长篇小说处女作的创作。因为故事在心里已经十分成熟,二十几万字的作品,写了不到一个月就完成了。初稿完成后,我迫不及待送去给先生过目把关,先生却并不急于翻看,他向我提出一个要求,就是让我回去大声通读三遍,自己觉得没有问题了再去找他。我略有不解,但还是按照先生的要求照做了。在朗读自己的作品时才发现,里面还有许多细节和文字需要大加修改。十天后,我拿着仔细修改过的书稿再次找到先生,这一回先生欣然接下了。三天后在他的办公室,他告诉我,这些年来他已经没有过把一部长篇作品一口气读下去的情况了,这部作品是一个特例。他对我说,你拿着我的推荐信去找出版社的社长吧。得益于先生的推荐,很快,我的长篇小说处女作《1号会议室》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这部书一经出版即好评如潮,成为当年的畅销小说,半年时间内重印了八次,我亦有了“1号作家”的虚名。至2005年,短短五年时间,《1号会议室》分好几个版本在不同几家出版社出版,累计印刷发行了60多万册。《1号会议室》出版后,我去先生家里致谢,先生说:这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我只是尽了一点点力而已。他还是谦逊依旧,而我学会了认真严谨。这么多年来,每当完成一部作品,我还是坚持通读三遍修改得自己满意了才交付出版社,这个习惯至今保留,这都得益于先生的谆谆教诲。

先生走了,他的遗愿是:不开追悼会,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骨灰撒入大海。他洒脱了一辈子,把自己的身后事也安排得云淡风轻,而我因为疫情,不能到北京去送先生最后一程,只能凭此短文深切哀悼,殊为遗憾。

先生一生襟怀坦荡,宽人律己,工作勤勉,廉洁奉公,家风严谨,正直善良。他为中国文学和出版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也为我们这些后辈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先生值得我们爱戴和尊敬,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