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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的邵山人
来源:澎湃新闻·上海书评 | 徐继康  2022年11月07日08:11
关键词:古典文学

一、万历年间古逸民

张潮在《虞初新志》里收录了许多明末清初的奇人异士,偏偏没有收录陈维崧那篇《邵山人潜夫传》。

对“江左凤凰”陈维崧,张潮再熟悉不过,《虞初新志》卷十九刊登了钮琇的一篇《吴觚》,就是专门讲述陈维崧与徐紫云的韵事,他还特地在文中加了按语,透露了陈维崧客水绘园时,每年向冒辟疆索俸三百余金,用于伴郎一夕一金的小秘密。张潮有别业在如皋,与冒辟疆相邻,两人经常一起说说闲话的。而邵山人与冒家为世交,晚年又寄寓如皋,与冒辟疆时相过从,如果说张潮不知道邵山人这个人,肯定有点说不过去。

也许这个枯瘦老头子根本就没有引起张潮的注意,倒是他的超级偶像王士祯却对这位老者充满了兴趣。康熙二年(1663)冬,王士祯奉命到金陵充江南武科同考官,因公来如皋,公事一句没说,就指名道姓要去拜访邵山人。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到了城西委巷。这条巷子委实太狭小了,轿子不得通过,王士祯就下来步行,在冒辟疆等人的指引下,来到了三间茅屋前。茅屋简陋至极,连个门闩都没有,仅用一根草绳搭着,屋里黝黑如漆,堆满了刻字的书板,土灶与床铺连在一起。破乱的床榻之上,坐着一位面无表情的瘦小老人,只见他白发披肩,筋骨如铁,双眸炯炯如电。见来了满屋子的人,也不说话,乜斜着眼睛看了王士祯好一会儿,用脏兮兮的水瓢舀了一碗冷酒递给他,王士祯二话没说,咕嘟嘟一口气干完。老人问:“还能喝吗?”王士祯回答:“当然可以。”没一会儿,一斗酒就被喝得精光。老人指了指桌子上的冷饭剩蔬,王士祯欣然入座,开口就吃。大家一直流连到日头偏西才离去。对这次拜访,王士祯用了“尽欢而罢”来形容,后来他在《渔洋诗话》《池北偶谈》《居易录》《香祖笔记》《渔洋感旧录》等书中多次述及,一辈子都引以为豪。

新城毕际有,王士祯的从姑父,时任通州知州,他每次到如皋来,也一定要拜访这位邵山人。淄西毕家可不是一般人家,号称“四世一品”,为鲁中的名门望族。有一位私塾先生,在他家坐馆三十多年,受了书香墨香的濡染,后来写了一部书风靡天下,书名叫做《聊斋志异》。

就在那次委巷拜访之后,如皋知县下令立即免除这位八十三岁老人的所有徭役。

老人依旧坐在黝黑如漆的茅屋里,对一切好奇的眼睛视而不见。迁居如皋二十多年,周围的街坊对他还是捉摸不透,觉得这老头太过古怪,脾气很坏,动辄骂人;虽然很穷,吃饭却挑剔,不与人共一器,一看到有葱姜蒜,就愤然离席;而且极小气,一草一木,片纸只字,从不送人。那茅屋前长满了虞美人花,花开的时候,灿若红霞,有人想分植几株,他绝不同意,即使几粒花的种子,也不肯送人,还说被蚂蚁搬运走了,真让人哭笑不得。其实早有人看见,那虞美人结下的籽,他装了满满一大瓮。

有些人实在不明白,风流倜傥的扬州府王推官为什么对这位糟老头这么客气?当读了那天他写给老头的诗,还说什么“好与荣期共卜邻”——竟然盼望着与老头做邻居,大家都哑然失笑。

大名鼎鼎的王渔洋怎么了?而这个老头到底是谁?

周围人看他的表情变得有点复杂。

直到三年后老头去世,大家读了陈维崧的那篇传记,才似乎从一大堆杂乱无章的日子中理出一根线头来。

山人姓邵名潜,字潜夫,生于万历九年(1581)十一月初六日,江南通州人氏。他从小很聪明,七岁上学,就能日诵数百言,祖父邵从道喜欢得不得了,常把他抱坐在膝上,说:“大吾门者,其此儿乎!”邵潜的五世祖邵旻,是永乐二十二年的进士,曾任大理寺评事,为人极耿介,虽是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做事却顶真,常说“官可舍,吾法不可犯也”,任何事都爰书奏谳,一点不讲情面。没有意外,很快就得罪了权臣,他一气之下回到老家,从此隐居不仕。

邵潜八岁那年,母亲去世。十二岁时,最怜爱他的祖父也去世了。父亲邵徵秀很落拓,带几个学生混日子,生计从来不问,导致家道越来越败落,最终连儿子的学费也给不起了。邵潜没事可干,经常与市井小儿混在一起,斗鸡、走狗、蹴鞠、弹筝、弄丸、击筑,这些游戏样样精通。他还有个爱好,喜欢讲故事,所以常有一些年轻人围着他,请他说些稗官小史。这一场景被一个叫王升的外乡人看到,觉得这个少年不寻常,就劝他再去读书。某天,邵潜出门做客,恰好那家正请乩仙,无聊的他也上前问了几句,不料箕仙留言,竟然也以读书为勉。邵潜的祖母李氏整天唠叨,颠三倒四地重复着祖父当年那句话。于是,邵潜感奋下帷,理旧业,重新拿起了书本,而且很用功。他参加了州里的考试,结果出乎意料,他名落孙山。暗地里一打听,原来他的名额被一个颇有势力的人挤掉了。

邵潜的诗写得很好,一准诸古,耻作今人语,很有汉魏的风味,特别是五言古体,更是清秀绝伦。有一首《移家南溪》,后来被《东皋诗存》放在他诗选的第一首,应该是很年轻时的作品:

卜居远人境,颇觉尘事稀。

山水漾清影,嘉树暖余晖。

皮褐苛自完,藜藿聊止饥。

朝聘六艺圃,夕宿诗书帷。

岂谓世我遗,我与世相违。

寄谢云台客,吾志甘渔矶。

人们很奇怪,一个穷得只能靠捡果子和铡草来维持生计的年轻人,怎么能够写出这么干净的文字?塞进古人集子里,根本分辨不出来。多年后,邵潜向陈维崧表露了他与生俱来的写诗天分:“顾授以经生家言,则恚甚,不肯读。或投诗赋古文辞,则大喜,昼夜疾读不辍。间操笔为之,则大工。”我天生神力,实在没有办法。

除了写诗,邵潜还刻印。在他看来,篆刻以两汉为盛,自唐始衰,宋元而下,就不能看了。到了大明,也只有文彭和何震这两人还不错,有点新气象,一切都源于他们“运自心灵,不由蹈袭”的创作理念。至于他们之后的印人,都是些泥古不化之辈,根本不值得一提。

邵潜穷得要死,却娶了一个好老婆。妻子成无暇温柔贤惠,每天操劳不停。结婚两年后的一天夜里,妻子梦见有大星坠怀,不久就怀孕了,十月怀胎,生下一子,取名长庚。邵潜的诗里,开始杂花生树,开始莺飞草长,有了花开拔节的声响,有了溪水奔流的轻快。

来找他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他们是本郡的汤有光、朱当世、范凤翼、包壮行,也有如皋的冒梦龄、冒愈昌、张玉成、佘充美、冒日乾、冒起宗、李之椿、许直、黄应征等等,都是当地有名的读书人。他们不是来请邵潜刻几方图章,就是写几张扇面或者册页,常常为某首诗里一两个字争得面红耳赤。

也有公人来他的家,执礼甚恭,不为别的,是来抄录他的诗稿,求一些印拓的,原来知州大人也知道了邵潜的大名。

然而,这水流花开的日子,很快就被不期而至的暴风雨摧落成满地碎片。首先是妻子成无暇的死,那时儿子未满周岁,尚还嗷嗷?待哺。谁知《悼亡》诗墨痕未干,儿子也随母亲而去。两个至亲的人离世,让邵潜觉得胸口压着一座山,老是喘不过气来。他本来脾气就很急躁,和人说话,稍有牴忤,就开口骂人。与大家一起吃饭,没有他的菜,就喝叱着叫人端走,根本不在乎别人愤怒的眼神。乡里人早就看不惯他,在背后攻讦诋毁,争匿笑之。如今,邵潜变得更加乖戾,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在别人眼中,他简直就是一个疯子。

二、五岳外臣的诗印史

邵潜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白眼,拂衣大叫:“不复归事乡里小儿矣!”提一剑囊,囊其诗走四方,而作五岳之游。这五岳之游,其实是邵旻一辈子的梦想,他曾经在一首诗里记下“束发慕五岳,幽寻竟莫展”的遗憾,时间把那声轻微的叹息搓成一根长绳,一直紧紧地缠绕着邵潜。今天,邵潜就要替这位五世祖一推愁怀了。喝了送别的酒,留下《将游五岳留别里中诸君子》,高唱着“生还苟无因,死当从此辞”,邵潜上路了。

关于五岳之游,毛应翔说他“燕齐吴越无不历也”,邵潜自己也有“五岳外臣”之号。但从现存的诗文看,邵潜除了一首《望泰山》外,其他四岳皆未见于诗。对泰山,也是“登临吾未得,空负远游情”,估计是远远地望了几眼,感受一下泰山“遥连诸郡迥,高压万峰平”那雄伟的气势罢了。邵潜之游,倒是以江南之地为主,他频频现身于吴中、无锡、南京、松江、杭州。一路上,他是“缙绅布衣无弗交也”,三教九流,闲杂人等,经常挤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吃饭。

在世人的眼中,邵潜就是一根筋,就是偏执狂,就是一个行走的笑话。如果换一个角度,或许另当别论。在邵潜眼中,也许这世界就是一间漆黑的屋子,浓稠的黑无边无际,周围的人都死一样地沉睡,而他却睁着眼睛什么也干不了,这痛苦的滋味却不知道找谁去诉说。他曾经刻过一方“我独清”的朱文印,三字并排,绝不穿插倚让,线条挺拔细劲,一眼看去,就像一个孤傲的君子遗世而独立。在一展艺术天分的同时,隐约可见他个性的冷峻与刚毅。确实,这次“五岳之游”,邵潜有着他自己的思考。时值晚明之际,北方早已是金戈铁马,风雨欲来,而南方依旧是莺莺燕燕纸醉金迷,到处弥漫着浓浓的脂粉香气,每一个曲径通幽的角落,都响彻着檀板与昆腔相互交缠的声音。就在这灯光明灭觥筹交错中,邵潜有如一尾冷静的鱼,穿梭于名公巨卿的园林与书斋之间。他的敲门砖,就是他的三板斧——诗、印、史。

诗,不用说,多年的积累,已经足够厚了。如今他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了“山人”两个字,形象一下子冷逸逼人。每当他把用铁线篆题署封面、小楷抄录的《邵山人诗集》递过去的时候,整部诗集就像一块熟透的古玉,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别人都会很恭敬地接过去,然后认真地拜读。

这几年,邵潜一直在做一件事,他搜罗二百多年来的朝野掌故,想写一部《明史》,以补国朝无史之恨。可惜家无藏书,人非太史,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只能演绎于自己的脑海之中。他退而求其次,寓史于印,把自开国以来的名臣、硕辅、墨客、骚人,凡是崇拜喜欢的全部挑选出来,给每人都刻了一方或者几方印章,结为一集,叫做《皇明印史》。他的挑选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比如蹇义、夏言、张居正、杨士奇、杨荣、杨溥这些名臣,虽然功业灿烂,但他不喜欢,对不起,一刀未下,只字不提。而喜欢的如王世贞,邵潜为他一个人就刓了五方印,连“小祗林”“弇山园图书印”这样的闲章都刻了,而且刻得精美绝伦。用邵潜自己的话说:“此其微意所锺,不欲尽言也。”对这一切,他总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天下有必传,有不必传,一切功业文章,运自心灵,不由蹈袭者,此必传也;其布已陈之刍狗,掇拾前人者,此必不传也。”在他的眼中,这部《皇明印史》,以吾刀刻吾心,必传千古无疑。

除了《皇明印史》,邵潜还在写一部关于家乡的志书。以一人之力撰写郡志,其难度可想而知。仅资料的收集,就让许多人束手无策,因为年代久远,文献湮没无多。他父亲就曾著有一卷《灾祥记》,记载通州万历五年(1577)至万历四十五年(1617)之间的事最为详核,结果被族人攫去,连一张纸片也没留存。所以自二十岁起,邵潜就留心地方史料,远求于史籍简册,近征于耆旧诸老,有所见闻,就随手记录下来,特别是从万历五年以来的一切历史,收录得尤其详尽。最让邵潜伤脑筋的,是采取怎样一个态度去写。写史的最大难题,就是能否秉笔直书。自古以来,许多历史多因顺应权贵而失真变形,每部史书的背后,都有说不出的苦衷。通州不少世家子弟听说邵潜要写郡志,纷纷找上门来,非要把自己的先世列入“名贤录”不可,即使有秽行也不依不饶。如果邵潜不答应,先是行贿,接着找人说项,最后是挟势威吓。可惜,他们碰到的是一个犟牛筋,邵潜与邵旻一样——从不肯向世俗低头。“此乃不佞私家之书,是以无中制,无旁挠。予夺称情,褒贬当意,无所隐,亦无所贷,文直事核,是非一秉于至公,公则直,直则公,即犯人之忌,遑恤哉!”这就是我私人的一本书,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唯一原则,就是以事实说话。邵潜把书分为四卷三十八个类别,什么秩官、人物、风俗、灾祥、建置、徭役、艺文,靡不具备。在取书名的时候,他反而谦逊起来,叫做《州乘资》——为将来编写州志提供一些资料而已。所以,这本《州乘资》还没写完,名气就极响,大家都被吊足了胃口。

凭借这几本不古不今的著作,邵潜敲开了一扇又一扇朱漆大门。

三、布衣不让公卿

吴门王穉登,继文徵明之后主盟词翰近四十年,名满吴会。邵潜慕名而至,谈诗一昼夜而去。

他来松江东佘山,拜访“山中宰相”陈继儒,二话没说,先请一代宗师给他写一篇《生墓志》,把这位阅人无数的陈眉公吓了一跳。接着说,我想学汉朝的向子平去作五岳之游,又把陈老先生吓了一跳,急忙打住:“五岳且置脑后,不有鬖鬖白发来人在乎?孝子不登高,不临深,此其时也。”邵潜不置可否,拿出诗集来,陈眉公翻了翻,说了一句“苦吟特甚”。邵潜又拿出《皇明印史》,陈眉公这次看得特别仔细,良久才抬起头来长叹一声:“昔韩昌黎以作史多阴祸,宜史而不史;苏子瞻以言语文字得罪,不敢史而不史;潜夫有史才、史识,欲史而不能史,而以印史。噫!可悲也。”然后对邵潜说:“我给你写一篇序文吧。”邵潜乘机请老先生为本书校对,没想到,陈眉公竟一口答应。从此,邵潜布衣草履,经常出入于“东佘山居”,醉饮山斋,放浪自得。

为《皇明印史》校对的,还有赵宧光。赵宧光与王穉登隔河而居,邵潜来到他的寒山别业,松古石峭、烟散雾含、泉流入耳,泠泠清远,他流连于云中庐、弹冠室、惊虹渡、绿云楼、飞鱼峡、驰烟驿、澄怀堂、清晖楼之间,觉得整个人都是湿漉漉的。当来到赵宧光“千尺雪”这些摩崖石刻前,一直颇为矜持的他也不由大叫起来:“满崖镌鸟篆,宛见古人心。”赵宧光是宋太宗的后人,妻子陆卿子是陆师道的女儿,儿媳文俶为文徵明玄孙女,一门风雅,书画满庭。面对这样的前辈高士,邵潜收起了全身的光焰,姿态低到尘埃里,毕恭毕敬地刻上几方印石敬请斧正。

在邹迪光的记忆里,邵潜瘦得有点弱不禁风,但遇事很慷慨。平时不开口,一开口就能让人醍醐灌顶。如果说起他屣迹所到的名山大川、风土人情、文坛掌故来,就滔滔不绝,妙语连珠。邵潜不善饮,每次喝酒,就是沾沾嘴唇做做样子,但高起兴来,一饮而尽。邹迪光很喜欢他的诗,说他的诗就和他的为人一样,亢朗凌厉,只可惜悠悠世路,谁为子期?有一次,邵潜写了十九首诗,用了十种诗体,有人跑过来对邹迪光说,邵潜这是在炫技,为了表现自己,已经使尽了全部才华。邹迪光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写了一篇《邵潜夫十体诗序》。在序文结尾处,他写了一句有点绕口的话:“邵潜夫自尽,而人亦安能尽潜夫之尽?”——邵潜夫还能够把自己的才华使出来,而你呢?邵潜有一本诗集,取名《眉如草》,说自己的诗就像眉毛一样没有用。邹迪光知道了,又写了一篇《眉如草序》。“眉非真无用者,孙寿之愁眉、文君之远山,能使人醉心惑志,如昭华鼉采,梦寐而不可必得,孰谓其无用耶?”最后,他不无兴奋地说:“潜夫之诗,亦一远山愁眉,何所不倾艳。第恐《眉如草》出,而人且妒君,如妒娥眉耳。”邵潜夫,你就等着别人来嫉妒你吧!

自万历十七年(1589)从湖广提学副使辞官归来后,邹迪光在惠山之下筑愚公谷,日与文士觞咏其间。邵潜有事没事就往这里跑,和朱简、陈晋卿等人一起诗酒联吟。万历四十二年(1614)过年前夕,邵潜再一次光临,恰好朱、陈二位也在。他们先是在镇溪庵听序上人说《法华经》,又到一指堂观演《王逸少传奇》。除夕那天一起去椒盘泛舟,晚上又一起在调象庵守岁。过了年,正月初五,邹迪光带着他们去爬山,只有邵潜与信儿两个人一口气直上最高峰。初七人日,他们到沈渊渊宅去春饮,其后访妓不值。这些天,他们非常开心,写了许多诗。朱简与邵潜是老相识,他们曾在陈继儒家见过面,由此定交。朱简比他大十一岁,以篆刻名扬天下,印风涩滞苍莽。他看了邵潜的印后说,此乃何震风格——从此,江湖就把邵潜归为“雪渔派”。正月还没有过完,邵潜起身告辞,他要到南京访友,六十六岁的邹迪光为他写了一首《送邵潜夫游白下》。邵潜看起来很忙。

在邵潜交往的前辈中,邹迪光可说是对他最好的一个人。他不仅自己拼了命地提携,还到处写信举荐他。年近八十的南京礼部尚书李维桢就曾接到这样一封信,说邵潜为诗直吐胸臆,不作浮夸语,为人亦直吐胸臆,不作浮夸态,人和诗皆一流,就是混得很不好,有人劝改行,邵潜不愿意,我也不同意,就请李老先生您帮他抉择一下吧。李维桢纵横政坛近六十年,又是继王世贞、李攀龙之后的文坛领袖,一切真伪幻象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看看书案上那首《乞序诗》与《邵山人诗集》,再望望面前兀然而坐的邵潜本人,他仿佛看见了门前那块被风雨冲刷得又坚又硬的青条石。他明白老友的目的,无非想给年轻人一个机会。但是他比谁都清楚,帝国不缺少风雨,也不缺少青条石,更不缺少踩在青条石上的那些脚。到底有多少青条石被陷在泥泞中,被埋进土地里,被碎为齑粉,只有天知道。李维桢对邵潜很客气,他应为他写两篇文章,一篇是《邵潜夫诗序》,一篇是《题邵潜夫窀穸志》。

邵潜自妻儿死后,又患上了消渴病,自认为会与王勃、李贺一样短命。弃家远游后,常说身体比早晨的露水消失还快。他曾经往杭州云栖山拜谒莲池大师,他合掌如来前,愿见净名身,修头陀行。莲池大师只是竖起拂尘看着他,不着一言。这是一个怎样的隐喻?谁也不知道。按照李维桢与毛应翔的记载,邵潜也是相对无言,恍然似有所悟,人好像一下子豁达起来。他很认真地写了一篇自叙生平的《窀穸志》,一旦遭遇不测,就和自己所著的《金兰劵》《眉如草》以及金石印章一并瘗埋,大有“名山空洞藏吾骸”的潇洒,如果有个知己能写一行“明诗人邵潜墓”,那就太满足了。此后,他经常拿着这篇《窀穸志》,遍请名家题词。邵潜急切地想看到别人对他的评价,他请邹迪光外甥毛应翔为他写传记。为一个大活人写传?毛应翔没法下笔,邵潜才不管,隔三差五催促个不停,毛应翔只好写了篇《广陵邵山人传》交差,这是邵潜生平第一篇传记,那年他才四十岁。其实在他过世之后,陈维崧与范方又分别给他写了传,不过那两篇他本人没有看过,尤其是范方那一篇,采用就是邵氏据事直书的风格,没有一点隐讳,逼真得不忍直视,如果邵潜读了,不知作何感想。

在那篇《邵山人传》里,范方就记载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他说山人“耽情声妓,每客金陵,迷恋北里,所得四方赠金,悉费其间,盖如是者,数数也”。平日一钱如命的邵潜,在风月场上居然挥金如土,而且一次又一次,这颇具无厘头风格的画面,实在让人觉得荒诞无比。

纵情声色,看淡生死,难道这就是邵潜的有所悟吗?李维桢在《题邵潜夫窀穸志》的结尾处,毫不客气地说:“生死犹昼夜,长夜而必欲志之,昭昭乎若揭。白日而行天,将谓死,可生耶?是闻也,非达也。请更参之莲池。”年龄这么轻,就在谈论死亡,这不是所谓的达观,你对莲池大师的那个隐喻,应该再好好去琢磨琢磨。

邵潜没有生气,但对其他一些名士,他可没有这么客气了。

万历四十三年(1615)秋天,他持邹迪光的信去虞山拜访钱谦益,钱府的门房通报慢了些,邵潜当场发飙,把门房大骂一通,然后扬长而去,搞得钱谦益很尴尬,连忙“以书招,且引罪”,邵潜根本没有理会。直到四十五年之后,邵潜附书渡江,以诗集见贻,钱谦益这才松了一口气:“白头新知,抚今道故,举杯相劳”,释怀之情,溢于言表。

可谭元春没有这样的运气,因为他活得不足够长。他二十岁就出了名,其诗重性灵,反对摹古,深得幽深孤峭之趣,在与同乡钟惺合编《唐诗归》《古诗归》几本集子后,声名大噪,世以“竟陵派”目之,人称“钟谭”,以至于“士以不谈竟陵为俗,王李之帜几为尽拨”。他本人又是“天启间乡试第一”,意气风华,一时无两。谁也没想到,他那“法不前定”“词不准古”的艺术主张深深激怒了邵潜。有一次,邵潜来到钟惺的舟上,劈头盖脸对谭元春就是一通指责,然后历数其诗学之谬,这让素来孤傲的谭元春很下不来台,只能苦笑“绝胜山中树,游人或未知”,不久就灰沉梦断,与世长辞了。

湖州沈㴶,天启元年(1621)被拜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人称“沈相国”。他的父亲沈节甫曾任右副都御史,弟弟沈演任南京刑部尚书,可谓满门簪缨。他以词臣教习内书堂时,有个学生叫李进忠,也就是那位“九千岁”魏忠贤,两人动不动就眉来眼去的,结果弄得沈相国在朝廷里很吃香。邵潜曾投《子夜歌》去拜见他,被沈㴶叱以为怪,后来打听沈相国好养生之术,常会见一些仙客和擅写“青词”的人,他便以学习修炼诀窍为理由混进府来。进来后才发现,客人西向坐,主人东向坐,宾主双方对话极是别扭,而且座位离得很远。于是邵潜大声说,初次拜见,很想与您畅谈,但这样极不方便,您能否把座位移动一下?沈㴶那天心情很不错,说了句“从山人命”。就在移座的时候,邵潜与他耳语了几句修炼导引之术,沈㴶如服了春药一样立马兴奋起来。那天邵潜起身告辞,沈㴶一直送到门外,还意犹未尽。从那之后,邵潜不再去沈府。别人很奇怪,他反问,难道还会有“相国亲送门外”的待遇吗?范方在讲述这一故事时,说“诱至门外而别”,一个“诱”字,凸显了这是一场在权力笼罩下胆识与智慧的较量。有时,邵潜也是一只充满野性的大白鹅。

在后人的印象中,邵潜对达官贵人是敬而远之的。事实并非如此,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邵潜与许多朝廷官员关系亲密,比如与狼山总兵王扬德、王鸣鹤,通州知州周长应、陈祖训,山东按察使副使冒起宗,浙江右布政使王象晋,四川巡抚吴用先等等。周长应曾经捐俸帮他刻印《循吏志》《友谊录》,王象晋撰写《州乘志》序文,冒起宗为之刻《邵山人诗集》,吴用先在任浙江布政使时,两人的诗文曾像雪片一样飞去飞来。

邵潜还拜访了董其昌、黄汝亨、曹学佺、朱之蕃、林古度等一些名流。从青年到中年,邵潜一直在进行着他的“五岳之游”计划,他心中的五岳,其实就是这些文化史上的泰山北斗。时间以同样的方式流经每个人,而每个人却以不同的方式度过时间。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水送山迎之间,一介布衣邵潜夫,竟然成为一部晚明文化史的亲历者与见证者、一部活着的十六世纪后期江浙艺文志、一个非主流诗人以及一个印派的开创祖师。

整个江南就完整地活在他的文字里。

四、流寓如皋的细碎流年

在外边飘荡太久了,除了诗囊一鼓而外,其他还是一无所有。想起自己年近五十,还没有子嗣,实在没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他又娶了一位妻子,也姓成,叫成娴,他想重新开始一段充满诗意花香的日子。可是,生活并没有按照他的预设那样绚丽开放,而是结了一个又干又瘪的苦果,这位新婚妻子一天也不想与他过下去。据陈维崧记述:“妇,里中小家子也,庸奴其夫,日求去。”至于离开的原因,是“憎其贫且老”。邵潜是又穷又老,但内心却柔软得有如少年的长发,朋友送给他一本手抄的汤显祖《紫钗记》,他读了无数遍,他向往故事里男人与女人在爱的狂喜中忘记时间的日子,他幻想着爱情带来的那种烟雨迷离与云端缥缈,他相信爱能让时间逆转让他重返少年。可是成氏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觉得无比失败。他失去的不只是一个女人,还有一段本可重来的青春。他写《失俪志》来排遣心中的悲愤。他不由想起了前妻成无暇,经常做梦见到她,梦中的她是大雪山的弟子,依然是那么温柔善良。他也经常与朋友说起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他为她写了许多诗,他把这些由文字组成的记忆,做成一本《淑媛流芳册》,他要让妻子的美德永远流传下去。

在外浪游的时候,里中有人造谣说他已经死了,他写了一首诗,“生未有妇父无孙,天欲死余无死理”,一笑了之。他写《州乘资》,诋毁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他也没有放在心上。一天,他看到这样一首诗:“高士胡为传循吏,期悦当年守公意。百计谋将入宪纲,一心惟欲修州志。五游名岳未识一,三出令妻已到二。篆刻周秦曷耻为,诗宗汉魏能如未。引年何必祈年至,与君共作蜉蝣寄。”诗写得极为拙劣,但每个字却有如带有倒刺的利箭,让他万箭穿心。令他更不能接受的,写这诗的人姓汤,是他同社诗友,平日里两人关系还甚好,谁想到会在私底下写这样一首诗来讽刺他!在他离家的那段时间里,先人留下的房子也被族人占了,后来在好友范凤翼的帮助下才重新拿了回来。乡里人不喜欢他,常为一些小事发生争吵,甚至歃血为盟群起而攻之,不管他说什么,都会遭到乡邻无情的嘲讽与哄笑。家乡肯定是待不下去了,“此身何处得安居”——天地虽大,可哪里还容得下我一个邵潜夫呢?

就在这时,有一个叫王㞳生的山东人找上门来,问他愿不愿意寓居如皋,如果同意,极愿意帮忙。这王㞳生就是《聊斋志异·放蝶》里的那位王进士,时任如皋知县,他非常看重邵潜的才华,很同情他的遭遇,不忍心他被社会的泥石流所吞没。邵潜在如皋有一大堆朋友,特别是黄应征,还许诺割送一块地给他作墓地,他一直记在心上,虽然黄应征已经去世十五年,但他的长子黄辅拍着胸脯让他放心。对如皋,邵潜一直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如今如皋向他敞开了怀抱,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于是,王㞳生“式其庐、署其门,为寓公庐”——迎邵山人寓居于东皋。是为崇祯十四年(1641),岁次辛巳,那一年邵潜六十一岁。

告别家乡,邵潜是极为痛苦的,他在写给范凤翼的诗中说“人谁无远别?此别最酸辛”,但这种锥子挖心的感觉除了自己之外谁也看不见,更没人在乎。夕阳西下,一叶小舟,驶向如皋。“百年棹移惟片石,半生囊贮只新诗”,朋友这句诗,倒不是故作风雅,确是他搬家时的真实写照。“扁舟所载,图书、花石而外无长物”,邵潜就这样孑然一身地踏上了东皋的土地。令他没想到的是,一大群如皋的朋友早就等在那里,还不到四十岁的黄辅特别热情,当场就吟了一首《喜邵潜夫先生来居》,“若叫先子在,三径日相迎”,假如我父亲还在,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年未弱冠的范方也跟在长辈后面,偷偷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怪人。寓公庐(又名寄公庐)位于城东,这里与离垢园很近,邵潜能够逃离这满是污垢的世界吗?

邵山人开始了新的生活,他找来一个姓刘的老太帮他烧饭,让刘老太的儿子作了一名应门童子,还收养了一个名叫灯儿的小女孩为婢女。王县令隔三差五就来看他,时不时送些银两。朋友们经常过访,谈谈新诗,喝喝新茶。范凤翼也从通州来,每次都会留下一些钱,还劝他回居故里。每逢元旦,黄辅都会把邵潜邀请到自己的恕斋去盘桓三两日,看看梅花,整点小酒,让老人感受一下节日的气氛,或者把他叫到刘士旷的茶庵里一起去吟诗。黄辅的弟弟黄经,还有同里的许容、童昌龄频频来向山人请教篆刻,邵潜拿出《皇明印史》《字学考误》给他们讲解,还亲自操刀为之示范。徐徐清风,吹开了邵潜久锁的愁眉。他在房屋周围栽上一丛丛碧绿的竹子,垒起了太湖石,还种上了虞美人花,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小日子澄静如练,而时局却急转直下,火焰般升腾而起的巨大阴影已经掠过每个人头顶。小道消息满天飞,一会儿是思宗皇帝在煤山宾天,一会儿是皇太子与定王、永王失踪,一会儿是许直自尽殉节,一会儿是福王在南京即皇帝位,一会儿是吴将军大破贼军。邵山人一会哭,一会儿笑。他挂念着大明江山,对那些痛恨的人,只能在文字里血肉相见。渔阳鼙鼓,尘烟散漫,他越来越觉得生命的不可控,他害怕多年归拢起来的文字有一天会变成满地逃窜的难民。《皇明印史》《邵山人诗集》《失俪志》都已经刻印,只有《州乘资》还在箧笥之中,邵潜觉得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雕版印行。

1645年二月,也就大清顺治二年,一切准备完毕,他要写一篇序文来结束这部已经写了四十年的书。该说的话都说了,在序文的结尾,他很认真地写下“弘光乙酉二月芳春节五岳外臣邵潜书于如皋寓公庐之蜉蝣寄”,他用了“弘光”这个非常敏感的词,来致敬那个渐行渐远的年代。他写下的不只是对一个王朝的眷恋,他想用生命的咏叹来对抗人生的虚无。其实他不知道,他这个感性的冲动是多么的可怕,如果他得知十几年后湖州庄廷鑨因在《明史》中使用南明年号,从而引发清初最大的文字狱案,杀得江南文士人头滚滚哀嚎遍地时,他应该庆幸自己是多么的幸运,感谢这世上还没有一双阴险的眼睛盯上自己。

五、此生就是蜉蝣寄

确实没有眼睛顾得上这一切了,接下来的日子,都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就在四月十八日那天,邵潜得知“四镇”之一的“翻山鹞”高杰已经被许定国诱杀,史阁部下令将他的家眷安置到如皋来,他内心的恐慌再也掩饰不住。此时全城都是惊弓之鸟,仿佛万千铁骑的轰鸣声已经由远而近,整个如皋城都颤抖起来,人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万分。慌乱中,邵潜带着刘妪、刘妪的儿子,还有灯儿,向东狂窜。刚到吉家棱,经不住辛劳与惊吓,未谙世事的刘妪儿子就首先倒下了,再也没有站起来。来不及悲伤,他们一路向东,向何彭庄,向洋庄,向黄家庄。“奔驰无日定,何地可藏身”,“力倦频思憩,心惊不禁跳”。一路上,他们惊魂不定,备尝艰辛。直到大半年后,他接到皋城朋友的一封信,说寓公庐的大门日夜敞开,“箪瓢皆羽化,卷帙半尘侵”,“饥鼠穿垣走,垂蛛网户低”,桌椅全是厚厚的灰尘,火炉爬满了苔藓,那一部《皇明印史》早已不翼而飞,邵潜才决定不再躲藏,必须马上回去,他不想失掉这个坎壈一生孤䒖半世以来唯一可寄身心的安所。

总算结束了1645年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邵潜带着刘妪与灯儿回到了寓公庐,希望日子从此安顿下来。谁知就在回城的第四天,刘妪忽然患急症去世,这让邵潜重新体会到亲人去世时的撕裂与绝望。乱世之中,这个不识字的乡下老妪让他有了深深的依赖感,成为这世上最为亲近的人。邵潜尽最大能量找来棺木,把她安葬在黄应征送他的那块墓地上。晚上,他坐在茅屋里,往事时事身后事有如潮水漫过。

让邵潜再一次遭受打击的是灯儿的离开。自从刘妪去世后,王县令也离任而去,他的生活越发贫苦。他存有几十两银子,平时靠放贷取息度日,一天晚上,被一个小偷一锅端了去。他只好把相随三十余年的那几十卷藏书拿出来典卖,“缥缈虽云富,可阅不可餐”,再丰厚的精神食粮也敌不过现实中的一碗薄稀饭,邵潜只能苦笑。但日子有如一只饿虎,总是紧紧相逼。为了让灯儿和自己活下去,实在没有办法的邵山人,把聊以寄身的寓公庐给卖了,搬到城西委巷偏僻的三间茅屋里去住。然而,生活总有许多意外等着他,最意外的,莫过于养育七年的灯儿要舍他而去。七年的相依为命,他早把灯儿看成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根本无法割舍。关于灯儿离开的原因,大家都说是“为豪势掳去”,范方在《邵山人传》道出这一事件最真实的原因:“年近八十,犹因溺一女奴,卖其旧居,僦舍于城西偏,而女奴又溺一年少者,山人尝夜起听之,恚甚,为作《决绝词》《迁居诗》以自悔。”谁曾想到,山人《灯儿为某所夺》中的那个“某”,根本不是什么豪强,而是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年。——老人再一次被岁月打败了,并且毫无还手之力。他有点手足无措,多次写信给那少年,请他归还他的灯儿,但谁还会在乎他一个又穷又丑的老头呢?

他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山人越来越古怪。他每天只在早晨做一顿饭,中午就到朋友家打秋风,稍微晚一点,就是闭门羹。在朋友家里,只要看到有他不喜欢的葱和蒜,就开始骂骂咧咧,导致朋友家的僮婢都很厌烦他。他自己做饭,米都是要数数的,柴火买回来后,要分成小捆,每烧一饭,米三小盒,柴七小捆,多一点也不行,别人都笑这是“米珠薪桂”。他有一个记账的簿子,家里什么东西都登记,有人看了一下,无非是些竹头木屑而已,一张破纸,一支坏笔,也认认真真记录着,见者无不捧腹。他还有个习惯,凡物皆有定处,不能相杂,拿任何东西都先到记账簿上查一查。范方曾亲眼看到这一幕:邵山人用了一把锥子,没有放回原来的地方,出门时想起这件事,必须打开门重新放好才肯罢休。他经常看见老人为了一件东西,一会儿启,一会儿闭,一会儿封。

他开始逢人就说前朝的事,说六十年前那些文坛掌故,说传说中那些老前辈对他的款款情谊,说天下名园里的剪剪轻风,说着说着就开始流眼泪,然后一个人沉默。有人说,他怀念的不是那个渐渐远去的朝代,而是那个情窦初开的自己。

他总是往水绘园里跑。水绘园来了一个年轻人,喜欢听他说这些老话。天不亮,老人就来了,年轻人还在睡觉,他就坐在那里等,有时一直到太阳西斜也没有一句怨言。有人提醒年轻人,要他保持距离。令人奇怪的是,这位年轻人在如皋的这七八年里,老人从来没有骂过他,总是轻声细语,一说就是一整天,而且无话不谈。这个年轻人,就是宜兴的陈维崧。顺治十五年(1658)十一月,他来如皋拜访父执冒辟疆,就一直留在水绘园的深翠山房里读书。

天下皆知陈维崧喜欢伴读的徐紫云,其实山人与他同有“断袖之癖”。昔日在邹迪光的惠锡园,邵潜也喜欢上了那里的一个歌童,很想把他带出来,最终羞涩的钱袋让他断绝了这个念想。透露这秘密的还是范方,这位年轻人与晚年的邵山人也是不离不弃。

老人八十岁时,陈维崧为他写了一篇《邵潜夫先生八十寿序》。陈维崧惊奇地发现,这老人于周秦两汉六朝的文章,无所不习,尤其精通《文选》;五言古诗,古雅绝伦;篆书和八分书更是没话说;最厉害的当数文字学,千笔万画,没有半点差错;生平著书不下数十万言,多被人拿走,真是太可惜了。陈维崧感慨万分:“古今文人才士穷愁者为多,然未有穷愁如邵先生者。”

收去刀光剑影的如皋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高低徐疾的吟哦声与软糯绵长的念白声此起彼伏。这里的士子们又多了一份雅好,他们磨石起稿,扫屑拓款,沉醉于刀锋游走在石头上的艰涩与痛快。篆风之盛,几乎家家秦汉,户户斯籀。就在刀起刀落纤尘飞舞之间,一个篆刻流派悄然诞生。黄经、许容、童昌龄就如正午的阳光,温暖而明亮,他们被后世尊为“东皋印派”的开宗三祖。而那位邵山人,整个世界差不多都遗忘了他,还会有谁想起他呢?

或许有一人,就是那位扬州府推官王士祯,自从那一次城西委巷拜访之后,每次写信给冒辟疆,他都要顺带问候一下邵老前辈。两年后的康熙四年(1665)二月底,风华绝代的王士祯又一次来到如皋,冒辟疆出郊迎之,并于三月初三在水绘庵举行修禊雅集。那一天,晴丝飘荡,繁英偶落,空气中漂浮着春天才有的那种淡淡浅浅的味道,陈维崧、毛师柱、许嗣隆、冒禾书、冒丹书都在,大家先是在寒碧堂中品茗,茗罢折入枕烟亭,观赏文徵明的《兰亭修禊图》,然后泛舟洗缽池。就在刚刚要解缆登舟的时候,王士祯突然说:“兹集也,可无潜夫乎?”于是有人飞快地奔向城西。八十五岁的邵潜已经抱疾好几个月,当听说王士祯有请,他强支病躯乘着一辆小轿子来了。山人的到来,让王士祯十分开心,当场提议“诗不限韵,人不一体”。那天他兴致极高,只见他坐在湘中阁中,隐囊侧帽,望之若神仙中人,一挥手就是《上巳辟疆招同邵潜夫陈其年修禊水绘园》十首。其诗如大海回风,神龙不测,众人皆惊为天人。邵山人也受到感染,已经很久没有赋诗的他,也颤巍巍地吟出一首:

山园曲曲恣寻幽,不减兰亭昔日游。

年似永和绕丽景,客同大令自名流。

歌声宛转云间出,酒气絪緼水上浮。

却怪诸君太无赖,诗成顷刻傲前修。

诗名《上巳水绘庵同王阮亭》,就是专门写给王士祯的。虽然没了早年的远山含翠,但毕竟是从万历年间就养起的那一份烟霞气,字里行间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大雅不雕。王士祯由衷赞叹:“好诗还是邵潜夫!”多年后,他在《池北偶谈》中说起这件事,还感慨“尚能与予辈赋诗”。他对山人的尊敬,完全发自肺腑。

接下来是观看冒氏家班的演剧,那天演的就是老人最喜欢的《紫钗记》与《牡丹亭》,但老人不得不先回去了,他早已体力不支。

王士祯向老人借了一本《州乘资》带回扬州。二十七年前的崇祯十年(1637)三月,他祖父王象晋为《州乘资》写序时,对这部书赞不绝口:“美而不溢,讽而不阿,诚信而足征,质而可传也,殆志中之南董哉!”王士祯很想抄录一部,但令他没想到,他再也没有机会归还给老人了,就在回扬州的次年,那位沧桑阅尽的“万历年中古逸民”就与世长辞了。这本书,他一直带着身边,亲笔校对,后来他做到刑部尚书,还在书上钤了一方“总宪尚书”的印,珍重收藏在他的池北书库。每当他看到这部书,记忆的湖泊里就波光粼粼。

水绘园修禊是山人留给世人最后的亮相。这之后,很少有人看到他了。据陈维崧记载,山人患滞下已经一年多了,虽然冒辟疆不停地给他送医问药,但他还是明显感觉到老人的身体越来越差。一次闲话中,一辈子没有说过泄气话的老人突然不加掩饰地长叹一声:“顾千秋万岁后,谁知有邵山人者?”

锈迹斑斑的镜子里,山人看到一棵苍老的树,青春与才华树叶一样纷纷飘落,剩下发朽的树干和枯萎的树枝,只能孤独地站着却又无可奈何。望着满地的故事,多么希望这些故事能够被风吹走。然而他痛苦地发现,故事却像落叶一样越堆越高,直至淹没他的头顶。

谁也不知道老人离开时的场景。在他去世后,通州来了一叫邵茂远的人,自称是山人的侄辈,黄辅把他打发走了。他把山人安葬在县东十里汤家湾黄氏祖茔的西南方,距离他父亲黄应征的墓只有二十步,刘妪的墓紧紧依靠着他。山人在人世间太孤独了,他不想让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再孤单。黄辅的心底隐隐作痛,他不知道是那个凌乱的时代辜负了山人,还是不谐俗的山人辜负了那个时代。

一百三十多年后,如皋有一个叫徐观政的名士,从两浙盐运副使离任后,寻到汤家湾,他出钱重新修葺了邵山人的墓。范凤翼的六世孙范崇简听说后,颇有感慨,写了一首诗:“天谴徐司马,搜奇至古坟。再添三尺碣,常护百年云。佳侣分人鬼,高情绝见闻。夜台应自慰,终不丧斯文。”

假如陈维崧还在,肯定会说,那个叫邵潜的山人只是走远了,其实他并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