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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闻桃李满园开”——纪念翻译家方重
来源:文艺报 | 韦 泱  2022年10月13日08:35
关键词:方重

余生亦晚。我在上世纪90年代与不少翻译家老先生有交往,却与方重教授缘悭一面,未及亲承謦欬,殊感遗憾。但这不妨碍我读方重先生译著,学习他“闲静少言、不慕荣利”的人格品德。

幼承庭训,打实学问基础

晚年方重

方重先生(1902—1991)字芦浪,祖籍江苏常州,于1902年出生于安徽芜湖,因出生这天正是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所以名“重”即由此而来。这是一个知书达礼、简朴贫寒的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方宾观,精通四书五经,却具有更宽广的视野,曾自谓:受过张之洞时候的那种“新式教育”。当然,他也想把儿子引往这一教育途径。母亲是出身常州的书香世家,正巧,外祖父在家乡创办新式学堂,为常州县立“冠英小学”。这样,父亲就把7岁的方重送到岳父家,由外公拉着方重的小手,走进了这所学校。

说起方重父亲方宾观,可不是等闲之辈。他很早就考入商务印书馆任编辑,长期进行国文字典的编纂工作。我手头一册厚厚的《白话词典》,就是方宾观所编,由商务印书馆初版于民国十三年三月(1924年3月)。编者在此书的《例言》中说:“本书除北语外,所收方言以苏沪为较多,有两个原因,一、白话小说以北语和苏白为多,取材容易些,应用亦繁些。二、上海是交通中心,各地的方言都容易混合,容易传播,可谓最有介绍做标准语的资格”。近百年前方宾观对国语及其标准和应用,便有这样的认识,实属不易。他把儿子送入的这家小学,除语文、算术、英语、史地外,还有供学生玩玩的写字画画课,以多方面启迪学生智力。六年后的1915年,方宾观又把儿子送到上海,读同样的新式学校“民立中学”。中学基础打扎实了,他一举考取北京清华学堂(清华大学前身)中等科二年级(相当于现在的高二),那里有孟宪承、林语堂等一流教师,方重的英文水平自然稳步推进。升入高等科时,他已矢志献身文学事业,主修英国语言文学专业。

1919年,北京爆发五四运动,方重与同学们走在游行队伍前列,喊着激昂口号,冲进卖国贼曹汝霖的家。他后来回忆说:“当时我只是凭着凡有志热血男儿都有的爱国热情参加了这次运动,没想到,从此奠定了我一生的道路。”可以说,方重是一名爱国的老资格翻译家。1923年,方重从清华大学毕业,赴美留学,先后入斯坦福大学、加利福尼亚大学,师从国际著名乔叟研究学者塔特洛克教授等,从事英国语言和文学研究。幸运之神来了挡也挡不住,方重在那里与留学南加州大学的常州姑娘叶之蓁邂逅,并喜结连理。1927年,北伐战争取得节节胜利,长期军阀混战的局面有望得到终结。闻知这一振奋人心的国内形势,方重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写完《十八世纪的英国文学和中国》博士论文后,不等学位证书到手,就毅然携带妻子和襁褓中的女儿,回到祖国,投身教育事业,以实现自己“教育救国”的理想。

在清华同窗闻一多的推荐下,方重回国后,即赴南京,担任第四中山大学(中央大学前身)英国文学教授。不久,又因闻一多之邀,出任武汉大学外文系主任。方重的严格施教,在珞珈山的武大是出了名的。当年学生、我国语法学家章振邦先生不忘恩师:“先生奉行启发式教育,教名家名著,并不照本宣科,而是择其精华,深入讲透,其余的留给学生去阅读和思考。所谓举一反三、授之以渔吧。”如此,方重培养出章振邦、叶君健等一大批外语人才。

在武大教学管理中,方重也是以严谨著称。仅武大图书馆所藏英语类图书,尤为齐备丰富,书名一目了然,书籍井井有条,以外国作者的出生年代为序,重要英语作家的作品应有尽有,至今都有增无减。这与当年方重任武大外文系主任,前后15年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两项第一,蜚声中外文坛

武大教学之余,他勤奋译书,先后在商务印书馆翻译出版了《近代英国散文选》《英国诗文研究集》,以及乔叟作品两种《特罗勒斯与克里西德》《坎特伯雷故事》。那时在重庆,印刷条件甚差,都是黄黄的土纸本。

1944年,应英国文化协会和著名科技史学家李约瑟的邀请,方重前往英国讲学,成为中外文化交流使者。先后在剑桥大学、伦敦大学、爱丁堡大学,以及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其间,他接触到更多的英国原版文学作品,尤其是关于乔叟的第一手资料。他想,可以结合早年导师关于乔叟的教学课题,把从30年代后期着手翻译的乔叟作品,持续进行深入研究。他参照牛津大学1912年初版《乔叟全集》,以及1943年美国纽约出版的乔叟作品英文今译散文体本和诗体本等,投入艰苦的增译补译中。

乔叟用的是古代英文写作,翻译起来难度颇大。以《坎特伯雷故事》为例,其中《梅利比的故事》《牧师的故事》是散文体,其他多为叙事诗体,为了统一体例,译者基本以散文体翻译为主,重点在表达作品的叙事内容,又辅以注释,对作品的风格韵律加以说明,而有的抒情诗,则按原作的格律译出。翻译之难就在于此,尤其是诗体作品,要恰当而准确地译出原作内容、韵律、顿步等,对译者来说,是极大的挑战。而作为中古英语译者的方重,对此慎之又慎,反复斟酌才下笔,可谓殚精竭虑。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初,方重才将乔叟全部作品译完,成为中国翻译家中,完整研究译介有“英国诗歌之父”的伟大文学家乔叟作品“第一人”,1955年由新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坎特伯雷故事》,1962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乔叟文集》(上下卷)。

记忆中,我第一次拥有的乔叟作品,即是这套两卷本的《乔叟文集》。时至20世纪80年代初,在新华书店工作的好友小蒋,提前一天到我家,天已经擦黑了,他悄悄告诉我,明天一早书店开售外国文学名著。翌日天未亮,我就到书店门口排队。每人随机购买,限书一种。我买到的正是《乔叟文集》,如获至宝。

在英国讲学的两年多时间,方重主要向西方学生讲授中国古典文学,讲中国的唐诗宋词,讲中国的历代散文。尤其是讲到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其曲折人生、性格习惯、思想作品等等,引起了外国学子的极大兴趣,一些学生还试着用英文来翻译陶渊明的作品。

方重一一认真阅看,既为他们热爱中国传统文化、认真求学的精神所感动,又为中国优秀的古典文学因为他们理解上的偏差谬误而感到不安。同时,他也感慨:“我在英期间,为了使英人更多了解中国文化,曾对照我国古代诗歌多种英译本,发现不少译文不甚确切,因此,在研究乔叟之际,倾力翻译陶的诗文,为中英文化交流作些努力。”他这样说,也落实在行动中,把陶渊明的全部作品找来,优选后以中译英,让更多的外国学子、学者进一步了解这位中国古代大诗人。1955年以来,方重把陶渊明的大部分诗文译成英文,并撰写了这方面的学术论文多篇。到1980年,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了《陶渊明诗文选译》英译本。经过前后近40年的努力,终于完成夙愿。北大教授王瑶读了此书后说:“方重先生真是一位理想的学者、翻译家,他的工作对于促进中外文化交流和人民的互相了解,是一个很有价值的贡献。”

方重认为,要较为透彻地了解一位古代文学家,就要阅读他的全部作品,比如陶渊明,他有《闲情赋》《归去来兮辞》等,可称为田园诗人。但在他这些归田退隐的诗文中,还有“济苍生”的抱负,流露出关心世事与忘怀得失的矛盾心理。同时,只有对作者的思想有更充分的认识,阅读分析其作品,才能更深刻更有分量。可以说,方重是国内讲述研究陶渊明,并把他的诗文完整翻译并介绍到国外的“第一人”。

他始终践行着自己的诺言:“把中华文化精华传播海外,以振国威。把西方科学文化精华吸收进来,以振民风”。

老骥伏枥,奉献教学翻译

方重曾说:“我毕生只做了教学、翻译两件事”。围绕这两件事,他做了无以计数甚至事无巨细的工作。

1947年,方重完成两年多的英国讲学归来,应聘到浙江大学任教,后担任外文系主任。1953年调到上海复旦大学、华东师大任教。1957年调任上海外国语学院西语系主任、外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这年,成立上海外文学会,方重当选副会长,两年后升任会长。外文学会是上海外语翻译的专业团体,隶属市哲学社会科学联合会,更是翻译工作者的家园。他每年要撰写学会总结,起草年度工作计划,主持各类研讨会、座谈会,比如“学会如何贯彻双百方针”“如何区分外国古典文学作品精华与糟粕”等等。如今还有会员记得,方重主持学会年会时,一口流利的英语开场白,让大家开怀畅笑。他还要编印出版《外国文学研究》丛刊、外国文学史、外国文学名著等书刊,以及编印《上海外文学会简报》,落实会员的研究课题,解决会员外国原版书缺乏、翻译资料难寻等困难。他不仅帮助会员完成课题,包括给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作增补和校订工作,这占去了他大量时间,自己还翻译了莎士比亚名剧《理查三世》,研究莎剧的艺术成就等,他也是中国研究和翻译莎士比亚作品最早的译者之一。50年代后期,外文学会已发展拥有四五百名会员,包括“文史哲理工经”等各个领域的翻译精英,如巴金、朱雯、吴朗西、罗玉君、李青崖、草婴、任溶溶等,有近30种大小语种,颇具规模。会员们互相交流、研讨批评蔚然成风。

1984年,《中国比较文学》创刊,他被选为副主编,在创刊号上就比较文学的工作重点,他提出《应以中国文学为主要研究对象》的见解。他指出:“比较文学”这个词,是从西方传来的,但“比较”这种方法,却是中国古已有之。我们中国人搞比较文学,就应当以中国文学为主要研究对象,如中西比较,中亚比较,中非比较,目的是促进本国文学发展。方重在对乔叟、陶渊明的翻译研究中,体会到不少中西文学之间的差异性和共同点。他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提出中国文学史为什么没有出现史诗的问题。在比较文学领域里,方重也是国内最早提出这一概念的专家之一。外国文学研究所副所长廖鸿钧说:方重很早就具有比较文学眼光,提倡中西不同语种的学者广泛交流。对于中国比较文学,方重可谓开疆辟土的功臣。

1986年,方重在“上外”成为第一位英文专业博导。他说:“我致力于中外文化交流,总觉得有许多事情来不及做。愿今日的大学生研究生,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回顾一生时,会比我少一点遗憾。虽然年届80岁高龄,我仍在带研究生,从事繁忙的翻译工作,以及外文学会的工作”。

我的忘年交、95岁高龄的著名翻译家吴钧陶跟我谈起方重,也是充满敬意。吴老说,由于自己从小生病,未初中毕业,在病榻上“躺平”6年,只有病历没有学历,且成了残疾人。但自学外语,将鲁迅和杜甫的诗歌中译英,其中得到了方重教授的诸多指导和帮助。吴老向我描述了方重的形象:不高的个子,肤色白净,头发花白,戴着眼镜,一派温文尔雅的气质,却是一位常常在家捣鼓煤球炉,在校提着暖水瓶,到开水间打水的淡定长者。

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工作时,吴老有幸成为方重《坎特伯雷故事》重版再印的责任编辑,两人建立了深厚友情。在方重八十大寿时,吴老写了一首七律祝贺,其中有“吟诗乔叟垂文史,采菊陶翁傍棘篱”之句,高度概括了方重一生对中外文化的贡献。而方重自己晚年有诗云:“八旬半盲方重老,山光水色梦中绕。喜闻桃李满园开,尤怜落英墙外飘。”诗中表达了盼海外学子早日归来、服务祖国的殷切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