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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清华:郑敏先生二三事
来源:《文艺争鸣》 | 张清华  2022年09月29日08:55

2021年末的一天,我正在去南京的高铁上,忽然接到郑敏先生的女儿——诗人童蔚的电话,她告诉我说,老太太可能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让我与师大文学院说一下。我闻之愕然,虽说有数年没有见到老人家,但一直听说她身体尚好,怎么忽地就有了这样一个消息呢。

心中掠过一阵悲伤。我知道,102岁的生命已足称得上圆满,但毕竟她的离场,标志着新文学彻底成为历史,最后一位仅存的新文学的硕果,也将走入先贤和古人的行列。她的离去,将会让这个曾经璀璨而浩繁的星空,这曾名角云集的舞台,最终完全空寂下来。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我马上与单位取得了联系,把可能要做的事情做了建议。

然后,在新年开始后的第三天,我听到了她离去的噩耗。

天气也倏然开始寒冷起来,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出现了里尔克的一句诗:“精疲力竭的自然,却把爱者收回到自身……”

这是《杜伊诺哀歌》中的诗句。仿佛时间也会疲倦,大自然也会有她不能持续柔韧与刚强、慈悲与大爱的一天,也会躺平。

这一天终于来了。

而她正是受到里尔克、奥登等诗人影响的一代人,属于黄金的一代。到她这里,新诗似乎已渐渐找到了一种恰如其分的写法,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而清晰、内在且安静的表达。当她在1942年秋季的某个时刻穿越昆明郊外的稻田的时候,我确信中国的新诗,经历了一个关键性的、值得纪念的片刻。

而八十年过去,到现在这一刻,曾经足以称得上繁华的“九叶”,已经凋谢干净——最后一片叶子不但穿越了世纪,也穿越了那些几乎不可能穿越的苦难与迷障,直抵新一个百年的二〇年代,几近乎成了一个传奇。某种意义上,他们这个群体,正是上承了新诗变革探索并不厚实的家底,外接了由里尔克、叶芝和奥登们所创造的智性与思想之诗的启悟,经由20世纪40年代的艰难时事,以及西南联大那样特殊的精神温床的繁育与呵护,才有了他们更趋智慧和知性的写作,这标志着刚刚经过一个青春期的新诗,终于有了一个正果,一个成熟的明证。

当然,这里还有许多历史的细节,比如他们的前辈冯至的引领,还有她所学专业,哲学的支撑,等等。

天空仿佛有雪花飘落,寒风呼啸着席卷过去,仿佛在刻意地提醒,一个时代就要在这岁尾的寥落中结束。

但那是属于另外一些人的工作。那些与历史有关的大词,围绕这一代知识分子,这一代诗人的恩怨纠结、是非沉浮的评价,可能不是我能够完成的,甚至也无须再行梳理,它们已早有定论。而另一些属于个人记忆的细节,却在片刻中渐渐清晰起来。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几帧岁月的剪影,与郑敏先生相识二十多年的几个微小的私人场景。

我与郑敏先生之间,虽没有任何直接和间接的师承关系,但认识她却非常早,是在20世纪90年代,具体是哪次会议上,记不得了。那一次,在会后的饭桌上,大家兴致很高,便开始读诗。有人点我,我便背诵了她的那首《金黄的稻束》。此诗我在读书时就很喜欢,自然背得纯熟,也得了掌声,她对我便有了印象。记得她是用纯正的北京腔说:“张清华,你的声音很好啊,你适合学美声。”

我说,我一直敬仰会用美声歌唱的人,想学而未有机会呢。她便说,等一会儿,我来教你。

以为她老人家就是开玩笑。那样的会上,她哪有时间教我呢。后来便把这一节搁下了,年深日久,也早淡忘了。

大概是2015年秋,老太太过95岁生日,我随几位师友去她在清华园的家里看望她,大概早已错过了生日的正点儿,但是老太太依然很高兴,那时她头脑还算好,精神头很足,也很健谈,就是爱忘事儿。她女儿童蔚告诉我们,她已有点“老年性痴呆”了,专业一点的说法,便是得上了“阿尔茨海默病”。我初时不信,说,老太太这么有精气神,怎么会有那病呢。话音未落,她便问我,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说,我是张清华呀。她便说,对对,你看我这脑子,你是在北师大工作吗?我说是啊,老太太,您不是很多次来学校参加活动么,我一直负责接待您呀。她马上说,呵哦,想起来了,你不错。

于是就又谈笑,说了些别的事情。过了五六分钟,她又问,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说,我是张清华呀,您一会儿就不记得了?她马上道歉,说,啊,对不起,我现在的脑子坏掉了,不记事儿啦。张清华,我们认识有很多年了吧?我说是啊,怎么也有二十多年了。

她忽然说,张清华,你声音不错,应该学美声,我教你唱美声吧。我说好呀,郑敏先生,您二十年前就说过这话呀。她说,你过来,我便随着她来到另一个房间。这时,好逗的刘福春也过来了,他说,老太太您不能偏心眼儿,您也得教我啊。老太太被逗乐了,便说,一起教。刘福春,你先开口唱一句我听,刘福春唱了一句,她说,不行,你不适合学美声。

她转头又看向我,说,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大家便都笑了,知道老太太这忘事儿已经是没办法了。她说,你把刘福春唱的这一句再唱一下,我便随口唱了一句,“在那遥远的地方……”老太太马上说,你适合,我来教你。

老太太便从音阶上开始教我唱“啊——啊——啊——啊——啊”,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反复了几下。说,发音的部位应该是颅腔,要掌握气息,用气息上行来发音……

我就在那儿装模作样地学着,老太太一会儿也没多少精神了,加上刘福春在那儿不断插科打诨,也就歇了。非常奇怪的是,老太太一共问了我不下十次“你叫什么来着”,却一次也没有问过刘福春。我们便逗老太太,说,您这叫选择性遗忘啊。

遂大笑。

吃饭的时候,老太太的胃口很好,也很开心。就是每过十分钟,就会再问我一次叫什么,而且她完全不记得刚刚问过一遍,每次问都像是初次。这让童蔚有些尴尬,对她说,人家来看你,还请你吃饭,你就不能记住这仨字儿吗?问了十几遍不止了。

末了,告辞的时候,老太太又问,你叫——对,你是张清华。我记住了,你声音条件不错,抽空来,我教你美声唱法啊。

这次是我最后一次见老太太。

更早先的时候,大概是1998年春,北京文联和《诗探索》编辑部,召开了一次关于“当代诗歌的现状与展望”的研讨会,史称“北苑会议”。我那时才30冒头,还在外省工作,有幸忝列此会,自然印象很深。那次会是在北苑的某个地方,那时这一带还是典型的郊区景象,没有一座像样的建筑,“北苑会议中心”还远未建成,街上流着污水,乱得一塌糊涂。但会开得却非常热闹。

那一次,郑敏先生是与会者中最老的一位,坐在那儿,好像一位慈祥的祖母。但奈何她精气神儿足,所以主持人让她第一个发言。老太太发言的内容,是略述了她之前发表的几篇文章中的意思,大意是反思新诗的道路,语言和形式上的问题,还引述了德里达的哲学。她的发言,明显与她一直以来的身份和形象不一样,因为在大家的眼里,她是老一代诗人中十分“前卫”的探索者,现在居然反过来了。她认为新诗的写作,因为只强调了“言语”而忽视了语言,故而把汉语——甚至汉字中原有的那些丰富含义都慢慢丢失了,写作者也因此丢失了原有的文化身份,变成了双重人格……这些反思当然都很有启示性,只是如此总结近一个世纪的新诗历史,也许又显得有些过于苛刻了。

照理说,郑敏先生的这个发言非常书面化,理论上,也因为涉及了结构与解构主义的方法,而显得很“玄”,所以实际上是很难回应的。主持人评点完之后,会议好像陷入了一个停顿。隔了几秒钟,上海来的李劼突然说,我来说几句吧。

这个李劼,说话向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郑敏先生发言一开始说自己不懂诗,我以为她是谦虚呢,听完以后才知道,她是真的不懂”。这话让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现场空气仿佛僵了五秒钟。我注意到,郑敏先生虽然有点错愕,但还是一直笑眯眯地盯着李劼,并没有不高兴。

李劼接下来讲的,其实与“当代诗歌的现状”并没有多大关系,他的兴趣好像也不在诗歌方面,而是对解构主义的“虚构”理论的阐发。他兴致勃勃谈论的是前南斯拉夫的著名导演库斯图里卡的一部电影,叫作《地下》。

随后发言的是欧阳江河,他回应了李劼的发言,主要关键词也是“虚构”,他那时大概也刚刚写下了《市场时代的虚构笔记》,认为人类社会的所有问题,都与虚构有关——股票、资本、经济、日常生活,乃至文本本身,文学或诗歌的“态势”“趋势”都是虚构出来的。如果说李劼只是提出了一个哲学命题,而江河便是从阐释学的角度,给予了完整系统的解释。

两个人的发言,都有叫人拍案惊奇的效果。但会间休息的时候,陈超起身对李劼说,李劼啊,你刚才可有点过分了,你说别人不懂诗也就算了,说郑敏先生不懂诗,可是有点儿大逆不道。

李劼笑笑,完全不当回事,他也不去向老太太道声抱歉,而是径直出门,吸烟上厕所去了。

这时还沉浸于疑惑中的老太太,叫住了从她身边走过的欧阳江河,说:“江河,石油也是虚构的吗?江河说,石油本身不是虚构,但它的价值是虚构出来的。”

“那么,母亲呢,母亲也是虚构的吗?”

老太太终于有点急了。可是欧阳江河不假思索地说,“是的,母亲也是虚构”——随后他大概又解释了一句,说,“关于母亲的理解,这个文化是虚构的”。

老太太摇摇头,再没有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对老太太有深刻的印象,也对她产生了一点点的歉意,虽然冒犯她的不是我。毕竟我们这些与老太太坐在一起的人,年龄都不大,她比我们所有人的母亲都要大,更不要说他在20世纪40年代初就写下了传世之作。

但不管怎样,我与郑敏先生的交集,还是有一点可以提及的,就是2015年我编选了一套“北师大诗群书系”,其中有一本《郑敏的诗》。当然,编选的过程中,我基本都是与童蔚联系,并没有敢多打扰到老太太。这套诗集,是考虑到要把北师大的“文脉”做一些梳理,从鲁迅的《野草》开始,北师大校园的诗歌传统,当然也离不开在这里执教四十余年的郑敏先生。

这个编选的过程,是学习的过程,我心中关于她的诗歌写作,似乎生成了一个有岁月痕迹、有时间链条的印象,也让我清晰地看到了她与历史之间的对应。

这非常关键,一个人在历史中,也许不一定能够发挥什么作用,但他或她,究竟怎么认识、以什么样的文字与这历史对话,则显得至关重要。从中我们会看清楚一个写作者的灵魂,它是否足够坚韧和独立,是否与真实和正义站在一起。在这一点上,郑敏先生是值得尊敬的。

还有一次,是在北师大。在主楼七层,文学院的会议室里,记不清是一次什么主题的会了。那次郑敏先生依然是讲诗歌的语言和形式问题,印象中应该是2013年,或者稍晚。她讲着讲着,声音忽然越来越高,显然是兴奋了。她忽然说:“我现在其实非常愿意讲点课——张清华,你不请我来讲点课呀?”我当然听出了其中的一点幽默的意思,连忙说:“好啊好啊,郑敏先生,我们可求之不得,您要来讲课,那还不得爆满呀。”

又是童蔚打断她:“您说什么呀,人家这是学校,讲课都是按课表计划来的,怎么就要请您来讲课啊。”

老太太便捂嘴笑笑:“说,我也就这么一说,算了算了,说多了。”

一不小心,这一场景成了永久的遗憾。确实安排一个偌大年纪的老先生讲课,也是一件麻烦事,学校如今的管理制度,也确有难以逾越的僵硬处,但至少做一点讲座,哪怕是系列讲座,还是能够安排的。可毕竟老人家年龄太大了,出行需要专人陪护,稍有点闪失便很难应付,所以就迁延了下来,以至于成了她的一个再未能实现的遗愿……

几天后,是八宝山告别的一刻。

一月的寒意,围困着每一个前来的告别者,在大厅外的广场上,大家哈着热气,互相打着招呼。或许与时令和天气有关,我注意到,原来期望中黑压压的送别人群,其实并不多,有不到百人的样子。起先我很诧异,郑先生如此深刻地影响了现代新诗,更影响了当代,一生也是闻名遐迩的学者和教育家,为何居然堪称寥落,身后的哀荣亦未有我想象中那样盛大?

思之良久,我忽然意识到,这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因为先生活得太久,不止她的同代人早已作古,就连她早年的那些学生,也几乎都到了耄耋之年,或许有许多也早已不在人世。人生至此,实在是繁华阅尽只剩凋零了。在告别人群中,我看到了年近八旬的吴思敬教授,便和他说起自己的感受,他也感叹道,是啊。即使比郑敏先生晚一辈的人,也所剩不多了。

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强烈的悲伤和哀戚。因为确乎她的一生,她的终点,已是一座高出人世的雪山,常人的体察力和情感,在这样一座冰峰面前,已经显得过于渺小,没有悲伤的资格。倒是与她同时代的那些英年早逝的人,那些历史中的落英,更让人感叹唏嘘。这一代人,经历得太多了,而她则是真正见证了该见证的一切。

沉缓的哀乐,仿佛在低声讲述她漫长的一生,在朗诵她那些充满睿智与思想的坚定的诗句。仿佛那田野的稻束在黄昏的光线中,还依稀述说着一位少女,对一切衰败的母亲的哀悯,对那不朽的劳动、苦难和生存的赞美。她在22岁时,就写下了那样不朽的感人诗句。

如今,她静静地安卧在鲜花丛中,走入了那永恒的光线,终于也成为一尊雕塑。

我随手写下了一首小诗,题为《悼郑敏》,也录在这里——

九片叶子中的最后一片,最后

于今晨凋零。像先前所有的飘落

一样安详,静谧,悄无声息

就像世纪冰山的下陷,岁月的末尾

带着无边的凉意。几近静谧的塌陷声

哦,这世纪的凋零,仿佛慢镜回放

已经历太多风雪,太多波澜泥泞

一百年,田野里横躺的稻束仍照耀着黄昏

一个母亲的疲倦已带走了无数另一个

她坚持了那思的姿势,朝向,还有

遥远的历史。告诉我们,站立本身

是多么重要,还要再经历多少?多少

岁尾的悲哀,多少落雪后的空旷,多少

比死还要深、比沉默还要虚无的寂静?

当一月的风想用寒意测量这叶子的分量

你已从雪花的高度,无声地落下

这汉语因此,而一片肃穆的洁白……

谨以此志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