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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辈子都喜欢童话类的文本,平时的阅读也是偏重传统的民间故事、童话传奇,这才是我的兴奋点。 马原:我读着那么多童话长大,最终变身为小说家
来源:中华读书报 | 舒晋瑜  2022年09月26日08:30
关键词:马原

马原与妻子李小花、儿子马格

 

“我相信全世界8岁男孩的爸爸都是幸福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自己就是个8岁男孩的爸爸。我自想是个幸福的男人,因为8岁的儿子而深感幸福。不消说,我写童话就是因为我是个幸福的爸爸。”

——这些文字写于2017年。马原第一本童话《湾格花原》问世。此后,他陆续创作了《砖红色屋顶》《三眼叔叔和他的灰鹅》。“湾格花原”四个字包含了马原一家四口的名字,小说的每一个字都饱蘸着暖意和爱。马原的童话既有童趣,又充满了生命哲思和寓言化的深意,探讨人与自然、人与自身该如何相知相处等命题。

“我的小天使已经到了渴望每天听到新鲜的童话的年龄,而作为小说家的老爸最大的愿望,便是能让我的幼子在聆听那些伟大童话作家的故事的同时,也听到有自己老爸专为他写的故事。让幼子在看见别的孩子听这个故事时,可以小小的自豪一下。”所以,马原把童话送给小儿子马格,希望马格能有最好的童话看。

然而少年马格走了。他的生命终止于2022年6月1日,似乎要赶去天堂体验儿童节的欢乐。马原在电话那头平静地说:我生命中亲近的两个人,我母亲走的时候83岁,我小儿子走的时候13岁。能说马格的人生就一定不如我母亲的一生,活得不快乐吗? 卓别林有一句话,人生近看是悲剧,远看是喜剧。

人生还要继续。眼下,马原和妻子李小花正在整理儿子留下的遗作,湾格花原的故事还在延续。马原的《勐海童话》即将出版,而马格的文字也已整理完毕。

中华读书报:记得您喜欢各种“历险记”,《好兵帅克历险记》《哈克贝利·芬历险记》等,是和兴趣有关吗?

马原:我很少探究社会学意义上的话题,我在这方面兴趣都比较寡淡。我当年的写作被文坛给予一定的重视,现在想想有很强的偶然性。比如写西藏的故事,其实是把小说作为传奇类、童话类的故事去写。我一辈子都喜欢童话类的文本,平时的阅读也是偏重传统的民间故事、童话传奇,这才是我的兴奋点。

我今天的生活,所处的环境,都更接近童话。我几乎是全面脱离现实生活,从上海躲到云南大山上,变成一个遁世或逃离者,变成了一个和社会生活距离很远的人。2019年底,我和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吴啸海一起搞过一个画展《上天和你我》,我画的对象有鸡、狗、鹦鹉等很多动物,主要体现人类对动物的关切、关注。

中华读书报:很多作家写童话,灵感来源于孩子。

马原:我最近几年的写作,当然也跟我的小儿子年龄有关。作为父亲,愿意为孩子写作、为那个年龄群体的孩子写作,我写了三部童话,《姑娘寨》也有很强的童话色彩。因为童话和人类的本原更近一点。人在成熟以后,对社会有了更多的了解和认知以后回到童话,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在找根。我不太想说“寻根”这个话题,我更愿意翻一翻历史,找一找先人、故人,他们在面对自身出现的纠葛、人和自然出现的纠葛时的状态,我在这里面寻求个人的兴奋点,也在这里找到了无穷无尽的乐趣。

中华读书报:您写童话是为了儿子,那么写作是不是格外一番心情?

马原:我在小儿子马格两三岁的时候开始写童话,几年过去了,作为爸爸,我为他准备了充足的精神食粮,心里也觉得特别宽慰。小儿子长到13岁,突然去了天堂……很伤感,同时我也觉得挺满足。因为他不用过许多人都要过的人间烟火,不用体验他们的喜怒哀愁。我最开心的是,他特别喜欢我们这个环境。他7岁那年,我们一起去欧洲,欧洲世界名城差不多走了一大半,我问他哪里印象最深,他说:“爸爸,我觉得哪儿都没有咱们家好。”他是真爱我们家的环境。他说天下没有几个孩子有属于自己的城堡。他阅读的是童话,住在童话里,他的故事是童话,他的生命也都是童话。阳光、快乐、幸福,这三个词是他短短一生的全部。

中华读书报:马格也在写童话?

马原:去年他在《青春》上发了一篇散文《我的爸爸叫马原》。韩东看到马格的散文说太棒了。其实马格在学校读书的时间不到一半。大部分上学的时候他都请假,一部分是因为我的身体原因,妈妈顾不上,我看病时也带他一起。我们长时间在一起。我一直觉得读书没有特别大的必要,同时我认为孩子不上学或少上学,也有一定缺失,我敦促他把自己经历或想象的事情写出来。他的大部分东西写在纸上。马格走了之后,妈妈用了很多时间把他的文字变成电子文本,包括三万五千字的中篇小说《坏小子马格》,还有很多散文,比如《我的爸爸马原》《我的妈妈花姐》,已整理出七万多字,接下来很可能会把他的小说散文出一本书。

中华读书报:马格的成长过程,您参与得多吗? 会引导孩子读书吗?

马原:马格从小就大量读童话,我鼓励他读童话。我喜欢的那些书,《哈克贝利·芬历险记》《好兵帅克历险记》《弃儿汤姆·琼斯史》《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他也一直在看。还有我个人特别看重的《小王子》,他也看了很多次。基本上是他想怎么读就怎么读,有时候聊一聊也很有意思。因为我从小到大,父母没指导我,我也不指导孩子。我对孩子的期许,希望他有见识,不希望有知识。

关于表和里的关系,我一直把表远远放在里之上。本质啊、内涵啊、哲学啊,都是我特别抵触的,我告诉孩子说,那些一点儿不重要。你要有见识,有见之后你就有识了。见就是见“表”,苹果的水分、营养、丰富的内涵,这重要吗? 重要的还是颜色、手感、牙齿咬开果肉时果汁迸溅的瞬间。如果说我对孩子有一点帮助的话,我希望孩子从表认识世界,把最表的“见”作为第一种里,先见后识。我的大儿子马大湾对我说,大人中你是说“不知道”最多的人。别的大人觉得孩子的问题你必须作出知道的姿态,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一定要知道很多,也不需要在外面一定要论长短。我一辈子不作笔记,我想记的东西我就记住了,对我不重要的东西我就不知道。

中华读书报:您怎么评价自己?

马原:我的大儿子马大湾出国之前,我们聊天聊到这个话题。他问我:如果对自己有个描述,你会怎么评价自己? 他把我问住了,我有点一下子没想清楚。我原以为我是虚构小说家,对现实兴趣不大,而民间故事、童话、传奇都有共同点,就是不纪实,就是虚构,把事实放到很轻的位置上。那时候大湾还未成名,他说,爸,为啥很多人从很远的地方到家里来看你,就是为听你说话? 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一直处于这样的情形下,被探访,和别人聊天。我以为我是小说家,后来发现不完全是,人们对我的要求,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听我怎么看世界,怎么看一件事一个问题,希望有信得过的人给他们一个指点,多数人对我的兴趣不是文学,他们不想知道为什么小说这么写,小说对人生有什么指导,更主要的可能还是愿意听我“胡说八道”,说说世界说说宇宙说说夫妻之间说说父子母女……我的儿子问我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其实不管我主观怎么想的,客观上我是布道者。

中华读书报:您写童话的时候是怎样的状态? 以您的文学经验、体悟、见识和影响力,在文坛成名几十年后回头来写童话,和一般的童书作家相比,状态肯定有所不同。您写的这三部童话有关联吗? 会和儿子交流吗?

马原:到了这个年龄,已经不看重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我写这三个童话,完全三个方向。第一个童话《湾格花原》完全是小王子式的童话,一个男孩到一片自然当中,遇到各种各样的情形,他是一个人进入独立世界。第二个故事《砖红色屋顶》是院子里的故事,湾格花园的男孩在院子里和鸡、和狗、和松鼠和天气之间的故事,和第一个故事方向完全不同,有亲密的玩伴。第三个是《三眼叔叔和他的灰鹅》,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是爸爸的朋友,客人来的时候爸爸不在,客人和孩子单独处了一段时间,遇到若干事件,包括家里发生了特殊的事件。院子和外部之间发生的横向联系。孩子和爸爸的朋友,两个人面对各种各样的危机。《砖红色屋顶》写的是日常,里面都是马格的伙伴,离他的生活最近。他和我聊的最多的就是这部。总之写童话是特别开心的事,跟写历史问题社会问题完全不一样。

中华读书报:能简单介绍一下即将出版的《勐海童话》吗? 是怎样的一部作品?

马原:它基本上是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的格局。勐海是少数民族聚集的县,当地文联帮我收集了当地的童话资料,里面也有我写的一部分童话,是马原文本的本地童话。《勐海童话》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作品,纯粹的文字有23万字。更主要的,还有一百多幅插图,因为涉猎的范围比较宽,应该算我比较有规模的大部头作品。

中华读书报:有过早期多年的积累,这样的创作对您来说有难度吗?

马原:开始有一定难度。很多年以前我就特别喜欢《意大利童话》,就想过能不能写一本类似的。传统童话的整理者大多数文化水平比较低,认识上还有一定的局限,他们把很好的故事整理出来,读的时候会觉得故事本身有很多可能性,我希望把各种可能性延伸、释放。我写的时候,想从童话的角度重塑一个族群的历史,这本身就是特别有意思的事情。这么多年,我的很多精力都放在童话、民间故事上,写《勐海童话》比我别的小说酝酿时间长,思考得比较充分,写之前也花了很多时间采风,但是所得有限,因为在语言上不能特别深入的沟通。总之感想很多。

中华读书报:您在写童话的时候,有什么偶像或目标吗?

马原:我写第一本童话时,也想写一本《小王子》。人物就是我的孩子,地点就是湾格花原。瑞典童话大师林格伦写的《长袜子皮皮》,是给孙女讲的故事,托尔金的《霍比特人》是讲给孩子们听的炉边故事。我甚至觉得,写童话不是年轻人做的事情,他们对未来豪情万丈。好的童话,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甚至是爷爷奶奶辈写出来的。我有信心写一部《小王子》式的童话。毕竟,我自己读了那么多的童话长大,最终变身为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