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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马兹洛夫:语言和诗歌的沉默边界
来源:野草(微信公众号) | 【马其顿】尼古拉•马兹洛夫   胡续冬/译  2022年09月23日14:40

带着每一个写就的词语,我出发前去寻找遗失的沉默。寻找在女人分娩的哭喊和婴儿的啼哭之间、在作家的不确定性和政客的言之凿凿之间、在寺庙里的祈祷和寺庙门槛上的疑问之间的寂静。或许出于对词语里疼痛的真理的恐惧,真真假假的先知们用诗歌书写他们的预言。在安全墙的后面,诗歌已经祛除了伟大叙事的神秘感,并使得官方历史和民族界定的层级制发生了变形。柏拉图的“理想国”和今天的“全球共和国”的区别在于,在柏拉图的时代诗人被逐出了社会权力领域,而今天,正是诗人在尝试把国家逐出他自身。关于距离的现代美学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每一次旅行都关涉到与我童年语言的距离。让我一直保持活力的,是这样一种观念——诗歌安静地反抗着所有强化了民族和历史先决性的理论。在诗歌中,仍有无须杀戮就可征服的空间。与此相反,自从科学标注出世界地图上的每一个脚步,人类的本性就开始无情地撕毁当前方位和身份的羊皮书,去征服能征服的一切,并同时以逝者和未出生者的名义许诺和杀戮。每个入侵者的目标首先是擦除记忆,甚至连河流的河段也被重新命名——同一条河流在穿过边界时从一个名字流向另一个名字。这是在地图集的同一页上,以重命名而不是页码替换的方式,对身份进行翻译。军事命令是最难翻译的,因为它们只会被它们的喧响所铭记。它们的确不需要让人知道含义就可以杀戮。

我们该不该相信权力的传声筒传出来的被修改过的诗歌的声音?诗歌能否成为飘扬的旗帜上看得见的风?在大自然中,宝石不会以单体的形式出现,然而诗人被认为是绝无仅有的孤独的种类,是他们自身的恐惧和渴望的密钥持有者。在过去,他们被认为是帝王的良心(或耻辱),而后又被认为是人民的……当他们写下永恒,写下被种植到信仰的花盆里的身份时,他们往往被加冕。今天,这一切都由媒体来承担了。然而,在一些国家,你依然能够听到人们像这样招呼着诗人们:“诗歌万岁!革命万岁!”1941年,苏联的一份报纸在头版刊发了康斯坦丁·西蒙诺夫的挽歌《等着我》,诗句“等着我,我会回来,但请耐心等待”像祈祷词一样在成千上万年轻的苏联士兵口中传诵,他们正用肉身筑起法西斯不可逾越的边界。如果不和那种继承下来的归属意识保持距离,诗歌可能仍然仅仅是一个地缘政治的参考指标,其中承载着明确的行政边界之内全能的神话。我相信疆界和诗歌的演变,相信他人的记忆里那个转瞬即逝的世界,相信一个人未完成的马赛克留下的考古学意义上的在场。我奋力寻找着每一个至少能让我离沉默、离那种与“缺席的本质”截然相反的“本质的缺席”更接近一点的词语。我想要属于世界,因为我不想世界属于我。我没有在梦中描画或者涂在脸上的旗帜。当我书写逃离时,我不想眼望窗外;当我谈论成熟时,我不想从家庭相册里取出一张照片;当我说到“非战”时,我不想变成一个士兵。

柏林墙倒塌之后,某种界限分明的美学的砌石也随之垮塌。我开始意识到词语的易损性,以及它们在强制阅读的教科书之外的活力。波兰诗人塔德乌什·鲁热维奇在一首名为《未知字符》的诗中,提到当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靠近耶稣的时候,耶稣是如何覆盖并永久擦除了他用手指写在地面上的字。就连从未写下任何东西的他,也深知词语的暗示性力量。我并没有幻觉般地认为自己在讲什么新鲜东西。比起战争的秘密,我更相信藏起来的玩具。有时候,为了写作,一个人有必要置身于孤独之中,这孤独带来的恐惧和记忆不会比死亡更多。回想你刚做的梦的最妥帖的方式,是你醒来之后不要往窗外看。我是一个战争移民的后裔,我四处迁徙不是要去寻找一种更好的生活,而是源于存在的迫切需求。因此我并不清楚什么是更好或者更糟——我只能说,什么是更远的。我相信复述的迫切需求仍将存在,因为离开和返回的神秘感依然存在,悲痛依然是生存的一种普遍状态——在被征服或者被殖民的土地上悲痛只是一种回答,它并不意味着软弱。

诗歌打开了一个新的沉默空间,在巴尔干半岛上,人们往往在边界上保持沉默。有时候,是出于对历史的恐惧,有的时候是源于对古老的文化遗存的敬意。苏珊·桑塔格在《沉默的美学》中罗列了那些以极为不同寻常的方式归于沉默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兰波前往阿比西尼亚,试图在奴隶贸易中大发横财;维特根斯坦一开始选择去做一名医院护理员;杜尚转而迷上下棋。我经常问我自己,翻译只是一种保持沉默或者转移沉默的方式吗?它或许是在不属于我的住所和语言之间安静地穿行的唯一方式。

翻译是与被遗弃的词语们进行生动的对话——在一个新的文学家园中复活它们易碎的身份。阅读本质上是一种翻译,翻译本质上是一种写作,写作本质上是对词语的遗弃。当某人去世的时候,我们说他离开我们了,就好像我们承认逝去的人是离开这一行为的施动者、而我们不过是满怀恐惧的活着的观察者而已。在经历了如此多的战争和灭绝之后,害怕被留下来的恐惧感在我身上越来越强烈,我发展出了一种迅速埋葬我所拥有之物的迫切需求,而不是把它们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翻译帮助我认识到,转移也是一种贮藏,它是一种安顿下来之前的离开,而不是相反。如果批评是被另一支蜡烛点燃的蜡烛,那么翻译就是让烛火能够持久燃烧的氧气。有时候,词语会在新的语言领地里迷失自己,就像一个过于好奇的孩子在一扇扇敞开的大门之间迷了路。回家的愿望,也就是去看熟悉的画面、去听熟悉的意思,在翻译和返乡这两种行为中都是成倍出现的。翻译就是让词语返回到沉默中,并让它们重生于另一种环境。

由于缺少会说马其顿语的翻译,每次我出示护照、穿越我“继承来的安全感”的边界的时候,都不得不说英语。我的母语因而得以仅仅被保留为我的写作语言,远离各种持存的身份。米沃什和维特根斯坦都说过语言是家园或者故乡,就我的情况而言,诗歌已成为我的语言的唯一故土。

 

尼古拉·马兹洛夫诗选

阴影经过我们

有一天我们会相遇,

像一艘纸船

和一只放在河水里冰着的西瓜。

对世界的焦虑

将与我们同在。我们的手掌

将蚀损太阳,我们将手持灯笼

走近对方。

有一天,风

不会改变方向。

桦树会把树叶派遣到

门阶上我们的鞋子里。

狼群将要出发,去追寻

我们的纯真。

一位老妇人将会讲述

我们的故事,每天早上在候车室里。

连我此刻正在说的话

也已经被说过:像边界上的两面旗帜

我们在等待风。

有一天所有的阴影

都将经过我们。

胡续冬 译

 

写作的人

你写作。写那些已经存在的事物。

他们说,你在醒来。

你保持安静。像偷猎者

撒下的网。像一个天使

知晓夜晚会带来什么。

你旅行。你忘记,

以便你能够返回。

你写作,并不想去记住

石头、海洋,以及那些

摊开双手睡去的信徒。

胡续冬 译

 

寂静

世上没有寂静。

僧侣们发明了它,

为了每天倾听马群,

倾听羽毛从翅膀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