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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阿Q的“行状”?——兼谈如何读懂鲁迅
来源:《鲁迅研究月刊》 | 侯桂新  2022年09月22日10:09

多年以前,我第一次阅读《阿Q正传》,遇见在小说中先后出现5次的“行状”一词,感觉有些陌生和奇异,根据上下文,大致推测是行为、事迹之意,当时没有深究。近来拜读黄乔生《〈阿Q正传〉笺注》一书,其中含有“行状”这一条目。为了确定该书在《阿Q正传》注释史上的贡献,我又找来其他几个注本参看,结果发现各本对“行状”解释不一。出于好奇,我还想看看中外翻译家对这个词语如何理解,于是搜寻到几个代表性译本——包括俄译本、法译本、英译本、日译本、德译本,了解到它们对此词的翻译,发现情形较为复杂。于是,理解“行状”在《阿Q正传》中的真义,竟然成为一个学术问题,它不但关系到对小说的注释和翻译,背后还关涉到如何读懂鲁迅作品的大问题。因此本文尝试梳理对“行状”的不同注释和翻译,并回到原文语境中,得出相对正确的理解,在此基础上谈谈如何读懂鲁迅。

一、国内注释的分歧

对《阿Q正传》最早进行较大规模注释的是鲁迅自己。[①]1931年,山上正义(中文名林守仁)将小说翻译成日文,鲁迅在校阅译稿的过程中,为了纠正译文的错误或帮助译者的理解,写下了85条注释。1942年底,蛰居南洋的青年学者郑子瑜完成了一部名为《〈阿Q正传〉郑笺》的著作,笺注总共321条。不过,鲁迅的自注和“郑笺”都没有对“行状”一词进行解释。

现在能看到的较早对“行状”的注释,出现于1970年代。例如鸡西日报编辑部1973年编印的注解本《阿Q正传》,相关注文非常简单:“‘行状’,一生经历的记载。”[②]这一释义隐约透露出两个要点:其一,“行状”是一种记叙性文体;其二,这种文体所记叙的内容是人的一生经历。又如1976年出版的一个注本,由北京汽车制造厂工人理论组注释,其中对“行状”的注释相当详细:“原是封建社会上层统治者死后,由他的下属请求朝廷加谥(shì试,死后所加的称号)时所撰写的一种文书,记叙死者的生平事迹。后来一般官僚、绅士死后,也往往由其家属提供‘行状’,作为请求别人撰写墓志之类的依据。它们一般都为死者歌功颂德,因此所叙生平事迹往往都言过其实。阿Q本无‘行状’可言,这里是作者幽默地指他的经历,同时也是对写‘行状’这一习气的讽刺。”[③]不仅解释了词语的含义,而且结合小说行文加以具体理解,并分析其表达效果,可谓相当全面。从中可知,“行状”本指一种特别文体,在小说中则指这种文体表达的内容(阿Q的经历)。1981年版《鲁迅全集》的注文思路与此相同:“原指封建时代记述死者世系、籍贯、生卒、事迹的文字,一般由其家属撰写。这里泛指经历。”[④]可以说,这3个注本的解释尽管详略不一,但要点前后一致,都包括文体与经历二者,相比之下,第一个注本落脚在文体(“记载”),后两个注本落脚在经历,结合小说原文语境及语法,显然更科学些。

至此,对“行状”的释义似乎已经稳固下来。然而,2005年版《鲁迅全集》却将注文调整为:“指人的品行业绩。《后汉书·李善传》:钟离意‘上书荐善行状’。”[⑤]这一释文相较于1981年版改变可谓大矣,一是不再涉及文体这一要素,二是释义由“经历”转为“品行业绩”。此外,在释文之后增加了一个古书用例,似乎在暗示鲁迅对“行状”一词的使用渊源有自。考虑到2005年版《鲁迅全集》这一篇的注释几乎是对1981年版的原文照搬,只有这一条是全新释义,可以推测编者的重视,他(们)应当是经过反复斟酌,有了可靠依据后才修订的。一般而言,《鲁迅全集》的编纂后出转精,2005年版全集可谓截至目前为止接近“定本”的版本,使用最为广泛,其中的每一条注释,都具有一定的权威性。

然而,新近出版的《〈阿Q正传〉笺注》,对“行状”的释义却跨过2005年版《鲁迅全集》,而回到了此前几个注本的思路,其释文为:“记述死者世系、籍贯、生卒、事迹的文字,一般由家属撰写,在葬礼上散发,也叫‘事略’,后来大多称为‘生平’了。”[⑥]显然,这一解释在吸收1981年版《鲁迅全集》注释的基础上,还补充了“行状”文体的另外两种称呼。从文体角度而言,这一释义更为全面,不过落脚点没有放在“经历”上,可以说是一个小失误。

经查,上面几种注释,尤其是新时期以来的注释,大都参考了相关权威工具书;有点不可思议的是,其间的分歧也由此而来!《现代汉语词典》对“行状”的释义是:“旧时死者家属叙述死者世系、籍贯、事迹的文章,多随讣闻分送亲友。”[⑦]落脚点在文体。《辞海》则提供了两个义项:“①指人的品行或事迹。《后汉书·李善传》:‘时钟离意为瑕丘令,上书荐善行状。’②文体名。亦称‘状’‘行述’。是记述死者世系、籍贯、生卒年月和生平概略的文章。常由死者门生故吏或亲友撰述,供封建王朝议谥参考或撰写墓志、史传者采择,往往有浮夸溢美之词。”[⑧]《辞源》亦有两个选项:“一文体名称,记述死者生平行事的文章。亦称行述。……二品行,业绩。……”(例证抄略)[⑨]可见,1981年版《鲁迅全集》与《〈阿Q正传〉笺注》参考了《现代汉语词典》或《辞海》的第2个义项,而2005年版《鲁迅全集》的释义来自《辞源》的第2个义项,用例则来自《辞海》的第1个义项,属于对二者的嫁接。不同的依据,造成了注释的分歧。

二、翻译的不同处理

除了注释,还可以从翻译的角度观察“行状”一词的接受情况。为便于对照,先摘录《阿Q正传》中5处“行状”所在原文如下: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

(第二章《优胜记略》)[⑩]

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

(第九章《大团圆》)[11]

对《阿Q正传》的翻译早在1925年就已开始,在鲁迅生前,已经出现了包括俄语、英语、法语、日语、德语、捷克语、朝鲜语和世界语在内的8种译本(译稿),鲁迅曾经看过其中的几种,有的甚至校阅过。译者既有中国人或外籍华人,也有外国人,加之语种多样,不同的翻译者对“行状”一词的理解情形相当复杂。以下略以年月及语种为序,举出常见的有代表性的几种(以鲁迅所知同时代人译作为主),可见一斑。

1925年,俄国人B.A.Vassiliev(中文名王希礼)将《阿Q正传》译成俄文,5月26日,鲁迅专门为该译本写作了序言及著者自叙传略。俄译本对“行状”的相关翻译是:第1-3处的“他的行状”或“行状”译为“его прошлое ”(他的过去),第4处“更不必说‘行状’了”译为“прошлом и заслугах”(更不必说他的过去和功绩),第5处“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译为“ляжет пятном на всю его жизнь”(却是他生涯上的一个污点)。[12]可见,王希礼对“行状”的基本理解是“过去”或“生涯”,这一理解是相当稳定的,只有第4处另加上了“功绩”。

1925年6月,美籍华人梁社乾(George Kin Leung)将《阿Q正传》译成英文,并寄给鲁迅审阅,1926年11月,英译本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是《阿Q正传》的第一个英译本,它对“行状”的翻译是:第1处“他先前的‘行状’”译为“his former doings”(他先前的行为),第2-4处“他的行状”或“行状”译为“his doings”(他的行为),第5处译为“character”(名誉)。[13]也就是除了第5处将“行状”理解为“名誉”之外,梁译本都将“行状”理解为“行为”。与此相较,当代Julia Lovell的译本则将第1处“他先前的‘行状’”译为“the details of his early life”(他早年生活的细节),第2处“行状”译为“such niceties”(这些细节),第3处译为“life history”(生活经历;生命史),第4处译为“elusive biographical details”(难以记住的生平细节),第5处“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译为“the only blot on his copybook”(他名声上的唯一污点)。[14]也就是将“行状”的核心意思理解为“生活细节”,第5处则理解为“名声”。另一个影响较大的英译本来自国内翻译家杨宪益,他将第1-4处的“行状”译为“background”(背景,经历)并加引号,第5处则译为“escutcheon”(铭牌,名誉)。[15]合而观之,这3个不同的英译本对“行状”的理解有相似之处,都是将前四处理解为行为或经历,将最后一处理解为名誉或名声。

1925年底,里昂中法大学的中国留学生、年仅24岁的敬隐渔在罗曼·罗兰的鼓励下将《阿Q正传》译成了法文,1926年5-6月刊登于《欧洲》杂志。该译本对“行状”的翻译是:第1-2处译为“passé”(过去,往昔),第3处“并不是‘行状’”整个没有翻译,第4处译为“antécédents”(履历,经历),第5处译为“carrière”(生涯,一生)。[16]虽然选用了3个不同的法语单词对译,但这大约是为了避免重复,因为3个词语含义是相似的。

1927年,在上海同济大学教授德语的四川人廖馥君开始将《阿Q正传》翻译成德语,并请德国同事卢克斯修正译文。1928年10月7日,廖馥君致信鲁迅商谈翻译之事,鲁迅回信表示同意,17日,廖馥君和卢克斯拜访了鲁迅。遗憾的是,该译稿后来未能出版。[17]目前《阿Q正传》有代表性的德语译本之一来自Florian Reissinger,译文被收入顾彬(Wolfgang Kubin) 主编的《鲁迅全集》六卷本之第一卷《呐喊》,1994年在瑞士出版。该译本对“行状”的翻译是:第1处和第4处译为“Lebenslauf”(履历,生平),第2处译为“Vergangenheit”(过去),第3处译为“Geschichte”(历史),第5处没有直译,而是意译为“empfand er als Schande”(他觉得耻辱)。[18]除了第5处使用意译,前4处用了3个与“生平”有关的近义词。

1931年,山上正义将《阿Q正传》译成日文,日译稿曾经鲁迅审阅。该译本对于小说中的五处“行状”,前两处译为 “經歴”(经历),第3处意译为“彼に興味をもつが為”(对他有兴趣),第4处保留“行状”未译,第5处译为“一代史”(一生)。[19]可见山上正义准确地把握到“行状”的核心意思,并能结合上下文语境灵活地运用意译。在日本受众最广的竹内好译本,则处理成原词照录,加上日语注音,但不作翻译。[20]21世纪以来有代表性的藤井省三译本,则将“行状”翻译成“生前の品行”(生前的品行),[21]似乎受到2005年版《鲁迅全集》注释或《辞海》《辞源》的影响。

通观以上各不同语种的译本对“行状”一词的翻译,相互都存在一些差异。不同译者对“行状”的理解分别对应为过去、生涯、历史、行为、生活细节、经历、品行、名誉……好几个译者对第5处“行状”的翻译明显不同于前4处。此外,以上所有的译本,都没有将“行状”作为一种文体来理解,而这是大部分中文注释都涉及到的。由此引发两点思考:其一,《阿Q正传》中的5处“行状”能否进行统一注释或翻译?其二,在注释或翻译“行状”时,有没有必要点明它的文体属性和特征?要回答这两个问题,需要回到原文语境中去理解。

三、小说语境中的理解

上文提到,鲁迅仔细校阅过山上正义的译文,并作出了多达85条注释。他对于日译本“行状”一词的翻译未作注释,说明他认可了山上正义对该词的理解,至少是没有明显的异议。而山上正义对“行状”的基本理解是“经历”,正与国内多个注本以及杨宪益等的译本相同。

回到小说原文的语境,试将5处“行状”替换成“经历”,得到如下表述:

(1)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经历也渺茫。

(2)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经历的。

(3)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经历;

(4)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经历了。

(5)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经历上的一个污点。

仅从表达的角度看,完全合乎语法,表达通顺。而若替换成“过去”“生涯”等词,则多多少少会遇到一些不通之处。不过,倘若依据2005年版《鲁迅全集》,将“行状”替换成“品行业绩”,也是可以读通的。因此,仅仅合乎语法还不够,重要的是语意是否符合,而这就需要仔细推敲了。

联系这5处“行状”出现的前后文,我以为,将其理解为“经历”要较“品行业绩”为优。

前四处“行状”出现在小说第二章《优胜记略》的开头部分,重点是解释阿Q的“行状”为何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对此不留心。其中第一处说到“先前的‘行状’”,那么这“行状”可以到第一章中去找。回到第一章《序》,叙事者讲了一大篇文章做法,大部分文字属于叙事者的议论,只在讲到第二点“立传的通例”时,插入了阿Q的一段事迹:“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22]接下来便叙述了阿Q和赵太爷攀本家从而被打嘴巴的事情。“似乎”“模糊”云云,正与“渺茫”相对应。而该部分并无对阿Q品行的描述,旁人只认为阿Q“太荒唐”,这一评价针对的是阿Q对事情的处理,无关品行。从第二章开始直到末章,每一章的标题,对应的都是阿Q的一段经历,虽然在有些经历中也体现出阿Q的精神胜利法等品行方面的因素,但并非完全如此。例如第5处,把“圈而不圆”视为阿Q经历上的一个污点则可,但不能说是品行上的一个污点,因为“圈而不圆”只关乎能力,无关品行。此外,小说第五章写到阿Q“调戏”吴妈后就丢了工作,发生生计问题,第六章写到阿Q将从城里偷到的东西带回未庄销赃,赵太爷等争相购买或预订,但一看阿Q不太上心,赵太爷便马上吩咐家里人夜里要警醒点。这些都说明未庄人对阿Q品行的留心,远远超过对他经历的关注。

综上,将“行状”释为“经历”,显然更符合文本的表意实际。如果给“行状”作一个极简版注释,“经历”二字足矣。

但这样一来,鲁迅使用“行状”一词所蕴含的独特而丰富的意味便荡然无存了。鲁迅于清末留学日本时喜欢用一些古字,“五四”之后对此曾有反思。如果仅仅是为了表达“经历”这一简单的意思,他完全没有必要选用“行状”这一有些偏僻的旧时书面语。这一词语先后出现5次之多,显然有着某些言外之意,目的是为了达到某种特殊的表达效果。

循着这样的理解思路,我们不难注意到,鲁迅在《阿Q正传》中给5处“行状”都加上了引号,而这些“行状”都出自叙述者的语言而非人物对话,这意味着鲁迅在使用这一词语时,暗含了与传统的某种对话。事实上,小说第一章在叙述语言中也加上了许多引号,最多的便是对各种文体名称如“列传”“自传”“外传”“内传”“别传”“本传”“家传”“大传”“小传”等都加上了引号。第二章前4处出现的“行状”一词,显然可以放入同一系列中,视为对文体问题思考和议论的延续。

“行状”作为一种特定文体,由来已久,南朝梁刘勰所著《文心雕龙·书记第二十五》篇对它有简单解释:“状者,貌也。体貌本原,取其事实,先贤表谥,并有行状,状之大者也。”[23]编成于同一时期的《昭明文选》则在全书最末的第六十卷选收行状、吊文和祭文。可见最晚到南朝时期,行状作为一种专门文体,不但有作品流传,而且得到理论家关注和阐释。逮至清代桐城派古文大家姚鼐编选《古文辞类篹》,将古文细分为十三个大类,其中的“传状类”选入了韩愈、王安石、归有光所作的三篇“行状”。《昭明文选》和《文心雕龙》无疑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文选和文学理论著作,《古文辞类篹》亦于晚清流布甚广,旧时读书人非常熟悉,因此对于“行状”也并不陌生。对中国文学史涉猎甚广的鲁迅尤其如此。鲁迅在自己的作品中多次提及或引用《昭明文选》和《文心雕龙》,对于《古文辞类篹》,他曾在1931年所写《选本》一文中提到:“读《古文辞类纂》者多,读《惜抱轩全集》的却少。”[24]显示他对于该书也相当熟悉。

进一步深入考察,可以发现,鲁迅对“行状”这一文体的理解,很可能受到《文心雕龙》和《古文辞类篹》尤其是后者的影响。姚鼐在《古文辞类篹序目》中这样区分“传”与“状”:“传状类者,虽原于史氏,而义不同。刘先生云:‘古之为达官名人传者,史官职之。文士作传,凡为圬者、种树之流而已。其人既稍显,即不当为之传,为之行状,上史氏而已。’余谓先生之言是也。”[25]此处所引刘先生即桐城派另一古文大家刘大櫆,他对“传”与“行状”进行的区分被认为符合古义,并得到姚鼐的认同。在刘、姚看来,依照古例,写作“行状”的对象应当是那些出身底层但后来有所显达的人,在其显达之前,文士可以为其作传,在其显达之后,则不应作传,而应作“行状”,供史官作传的参考。也就是说,文人写作“行状”的对象,是史官写作列传对象的候选。从文体的“高下”而言,“行状”高于文士为底层民众所写之“传”,但低于史官为达官显贵所作之“传”。按照这样的理解,阿Q并非达官名人,当然没有被史官作传的资格,他一生也没有“稍显”过,因此连被文人做“行状”的资格也没有。由此,他只能由“我”在“有乖史法”的前提下以“正传”——实质也就是“本传”即文士“为圬者、种树之流”所写的传——的名义为其留下生平大要。小说第一章明确否定了可以为阿Q作列传、别传等,第二章开头则暗中否定了可以为其作“行状”。在“我”对文体的反复斟酌权衡下,映照出阿Q地位的卑下与一生经历的无足轻重。而要理解小说的这一层言外之意,必须将鲁迅对“行状”这一文体的精微认识纳入思考范围。

行文至此,已可以回答本文上一节提出的两个问题:其一,《阿Q正传》中的5处“行状”可以统一注释为“经历”,并作为翻译的参照(为免重复,具体翻译时,某一处或几处可以选用“经历”的同义词或近义词)。其二,在注释“行状”时,有必要点明它的文体属性和特征。至于翻译,如能加以说明肯定有助于读者理解——梁社乾的英译本就对“外传”“内传”“正传”做了注释说明,但考虑到普通外国读者对中国文化的理解难度,可不作统一要求。

四、今天我们如何读懂鲁迅

从上文对“行状”真义的探索中我们可以深刻地体会到,要读懂读通鲁迅的作品并非易事,其中每一个意蕴复杂的词语都需要深入考察。这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鲁迅的写作与中国传统文化息息相关,鲁迅的作品充满了与传统的对话,而随着时代的前行,今日的读者对鲁迅作品中的传统因素越来越陌生了。就如“行状”,和鲁迅同时代的读者应当不难理解,但到了当代,“行状”日益成为一个古代的书面用语,当代作家很少写作这一文体,[26]普通读者更是少有了解,以致成了一个需要专门进行注释的词语,而且在注释中产生了分歧。

鲁迅研究界不少专家都曾慨叹,研究鲁迅面临的最大困难之一,是研究者无法匹配鲁迅那复杂的知识结构。单以传统典籍而言,鲁迅“五四”后虽然曾劝人不读或少读中国书,他自身对中国古籍的阅读量是很惊人的。他在17岁离家前往南京求学之前,已几乎遍读十三经,同时对古代小说诗文有广泛涉猎。接触新学之后,他并未中止对“旧学”的关注乃至深入研究。从他留下的“书帐”与藏书看,他对传统的经、史、子、集各部的基本典籍都曾反复阅读,[27]当代研究者实难望其项背。如果再加上他对大量日文、俄文、德文等外文原著的阅读,研究者更是只能“瞠乎其后”了。从总量上看,鲁迅留下的藏书大约共有4000余种,14000余册(鲁迅实际寓目过的书籍当然远超此数),今日书斋式的学者倘若足够勤奋,一生的读书总量或可超越鲁迅,但从知识结构的角度来看,能够同时精通古文、日文、俄文和德文的学者,全世界至今可能都找不出一个。而将来就算有人从语言学习的层面能够达到乃至超越鲁迅的水平,在阅读范围上能够全面覆盖鲁迅所读书目,但时代语境早已发生巨大变迁,要全面深入理解鲁迅的作品,仍非易事。

当然,就算单一个体的普通读者或鲁迅研究专家无法完全“读懂”鲁迅,集后世读者的合力,我们还是可以逐渐接近这一目标。今日中国,以鲁迅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学者就多达数百人,国外亦有数十人。对鲁迅的解读是一个随时代而不断层累的过程,为了加快接近尽可能完全读懂鲁迅的目标,研究者不妨选定一些专门领域,多下一些“笨功夫”,例如跟在鲁迅身后“亦步亦趋”,去读古书,或日文书,或德文书,或俄文书,甚至去钞古碑,由此复原某种文化场景,触摸到鲁迅的精神世界,从而对鲁迅笔下的一字一句乃至一个标点,达成较为真切的理解。如此慢工出细活,对于鲁迅研究而言是适当且必要的。

这样做的前提,在于研究者相信鲁迅已经、正在和终将成为一个经典作家,有关他的一切,都具有研究的价值。

2022年5月10日初稿,5月28日修订。

注释:

[①] 在此之前,《阿Q正传》的个别早期译本已经附有注释,如梁社乾的英译本(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后附14条注释,但规模较小,且大都较为简略。

[②] 鸡西日报编辑部编印:《阿Q正传(注解)》(内部读物),1973年版,第10页。

[③] 鲁迅:《阿Q正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14页。

[④]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29页。

[⑤]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55页。

[⑥] 黄乔生:《〈阿Q正传〉笺注》,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24页。

[⑦]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467页。

[⑧] 陈至立主编:《辞海》(第七版缩印本),上海辞书出版社2022年版,第2546页。

[⑨] 何九盈,王宁,董琨主编:《辞源》(第三版),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3689页。

[⑩]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15页。

[11]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50页。

[12] Лу Синь, Правдивая история А-Кея,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1929. p18, p76。

[13] Lu Xun; translated by George Kin Leung. The True Story of Ah-Q, The Commercial Press, 1926. pp9-10, p84.

[14] Lu Xun; translated by Julia Lovell, The real story of Ah-Q and other tales of China: the complete fiction of Lu Xun, Penguin, 2009. pp83-84, p121.

[15] Lu Xun; translated by Yang Xianyi and Dai Naidie, Call to arms. Wander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2014. P92, p129.

[16] 张英伦编:《敬隐渔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64页、第199页。

[17] 参见廖馥君之子廖忠霈给复旦大学《鲁迅日记(下)》注释组的信件,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编:《鲁迅研究资料(7)》,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30页。

[18] Lu Xun, Werke in sechs Bnden(Band I:Applaus), Herausgegeben von Wolfgang Kubin,Zürich:Unionsverlag, 1994.p109, p110, p160.

[19] 鲁迅著,林守仁译:《支那小说集阿Q正传》,四六书院昭和六年(1931年)版,第18-19页、第80页。

[20] 鲁迅著,竹内好译:《阿Q正传·狂人日记》,岩波书店1981年版,第104-105页、第151页。

[21] 鲁迅著,藤井省三译:《故乡/阿Q正传》,光文社2009年版,第77-78页、第143页。

[22]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13页。

[23] 刘勰著,王运熙、周锋译注:《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63页。

[24] 鲁迅:《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8页。

[25] [清]姚鼐编,黄鸣标点:《古文辞类篹》,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14页。

[26] 偶尔也有作家写作,如汪曾祺写过一篇《云致秋行状》。

[27] 参见《鲁迅全集》第15、16卷各年日记后所附书帐,以及《鲁迅手迹和藏书目录》(内部资料,北京鲁迅博物馆编,1959年)、《鲁迅藏书志(古籍之部)》(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韦力撰,中华书局,2016年)、《鲁迅读过的书》(金纲编著,中国书店,2011年)。

本文对《阿Q正传》俄译本、法译本、日译本、德译本的搜寻及相关译文的识读,得到多位学者和友人的热情帮助,在此谨向东北师范大学徐强教授、俄罗斯汉学家林雅静女士、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张烨琦小姐、旅日学者王俊文博士、德国友人Andreas先生深表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