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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敏:古诗词是我的“灵魂后花园”
来源:济南时报 | 钱欢青  2022年09月22日07:07
关键词:古诗词 彭敏

第五季中国诗词大会冠军、第二届中国成语大会冠军彭敏新书《曾许人间第一流:古代诗人骚客的激荡人生》(以下简称《曾许人间第一流》)近日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彭敏用通俗易懂、诙谐幽默的笔调叙写了从东汉到清代29位“大V诗人”的诗酒人生。

浸淫古典诗词日久,彭敏发现,无论是李白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还是刘禹锡的“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无论是高适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还是苏轼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在写出这些充满力量感与豁达心胸的诗句时,“诗人的处境其实都大大的不妙”。彭敏认为,“在潮水中不改挺拔之姿,在黑暗中保有向阳之心,在困境里彰显韧性之骨”,正是这些诗人千载之下,还能让我们如此追慕、如此着迷的原因所在。

伟大的诗人经得起各种角度的阐释和解读

记者:这本书您应该书写了挺长的时间,在您的微信公众号上也曾陆续读到其中的一些篇章,首先想问问您这本书的写作缘起,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您最想通过这本书传递给读者的是什么?

彭敏:中国是诗词的国度。每个中国人都在漫长的中小学语文教育中学习、接受了大量的古诗词,古诗词作为精神底色、灵魂养料已经融在了中国人的血液里。但,由于应试和启蒙的需要,这种接受有它封闭的地方,在语文教育所设定的价值体系之外,我们对那些家喻户晓的诗人,很可能所知甚少。这让很多人心目中的诗人形象,伟大、光荣、正确,但是好像没那么可爱,不太接地气。我们喜欢的好像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我们自己造出来的神。其实,诗词不必是高高在上的日月星辰,也可以是伴你左右的温暖灯光,大诗人不用杵在神坛上,自带干冰、浑身冒仙气,他完全可以像你身边的某个同学、朋友,有血、有肉、有趣、有料,可亲、可感、“可笑”、可爱。当我们放下45度角仰望的姿势,用平视的角度来进入古代诗人的世界,你会发现,你能和诗人贴得更近,更能产生生命共鸣。

记者:书中聚焦了从东汉到清代的29位“大V诗人”,这些诗人的选择标准是什么?为什么以“曾许人间第一流”作为书名?书名是否体现了书中很多诗人的特点?

彭敏:在中国人的民族性格和普遍价值的形成过程中,很多诗人都起到了重要作用。他们有的是中华民族的脊梁,有的是中华民族的良心,有的则是中华民族的幽默细胞。把这些人汇聚到一起,就是一个彩丽竞繁的文化景观、灵魂大舞台,相信每个中国人都能从中汲取到重塑自我的精神原料。当然,以上所说,和我这本书之所以选择这29位诗人没有关系。如果非要说一个选择他们的理由,那可能就是:有故事。在璀璨的诗词文本之外,他们的人生经历也让人充满探秘的兴趣,能带来许多会心微笑、无奈苦笑、捧腹大笑。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这是清代诗人吴庆坻的《题三十小像》(其一)。写这首诗时,吴庆坻还没考中进士,颇有些怀才不遇的牢骚与苦闷。回想自己少年时的豪情壮志,不胜唏嘘。之所以把“曾许人间第一流”拿来作书名,就是因为这句诗用来形容很多诗人怀才不遇的一生,都太贴切了。无论是李白、杜甫、李商隐,还是李贺、陆游、柳宗元,太多的诗人年少时都曾自许甚高,要做世间第一流人物。只可惜命运云谲波诡,造化喜欢弄人。在理想破灭之后,终究只能做个吟风弄月的诗人。他们作品中的感染力,很多就来自这种才华无处兑现的失落与苦楚。

记者:《建安七子:中国文学史上响当当的男子天团》《学渣陶渊明:像我这样优秀的人,本该灿烂过一生》《白居易:一个人有多不正经,就有多深情》……书中篇章的题目都特别“接地气”,内文也十分幽默,而且故事性、画面感都很强。请问您是如何找到这样一种叙述方式的?为什么会采用这样的方式?

彭敏:古代大诗人的很多故事,中国人其实都已经再熟悉不过,如果不能讲出新意、不能找到新鲜的角度来切入,那这本书就很容易变成一台复读机。伟大的诗人有一个特点,他无比丰富立体多元,能经得起各种角度的阐释和解读,而且诗人的形象并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后人的种种阐释和解读,对于诗人文学形象和人格形象的建构,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在确保基本事实无误的前提下,设置戏剧化的场景和对话,代古人立言,这是司马迁在写《史记》时也反复用到的艺术手法。而在当下,我们适当加入一些时髦的词语,把古代诗人拉入当下的生活情境,把他们当作我们身边的某位同学、朋友去刻画,无疑将使他们和读者之间更加亲近。

用这种方式去解读这些诗人,于我而言是一个十分自然的选择。市面上关于诗词的书很多,但往往“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一些专家学者的书,考据严谨,功底扎实,但普通读者难以卒读;一些作家的书,天马行空,妙趣横生,但很多细节和知识点经不住推敲。我并不是古代文学的专业研究者,而是一个长期写作诗歌和小说的当代文学硕士、一个新诗杂志的编辑,也许我能用我的专业素质和写作经验,在其中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李清照是“宇宙第一才女”

记者:您在书中写李清照用的题目是“宇宙第一才女李清照: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此前您还来济南担任中华“二安”诗词大会的总决赛评委。为什么会把李清照称为“宇宙第一才女”,阅读李清照、辛弃疾,给您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彭敏:古人管李清照叫“千古第一才女”,“宇宙第一才女”算是一个夸张一点的说法吧。李清照让我们看到,即便大环境不允许,我们仍然可以勇敢做自己。封建时代对女性的压抑和规训,没有让李清照活成制度所设定的那个样子。她独立不羁、敢爱敢恨,无视男权威压,不怕惊世骇俗,只为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曾许人间第一流》没有写到辛弃疾,因为我把他作为最重头的部分放到我的下一本书里了。辛词用语之尖新、姿容之峻茂、境界之宏阔、气体之高妙,真的让人爱不释手。在中国文学史上,辛弃疾也称得上超群绝伦的存在。很多文人爱写边塞诗,在笔墨书卷的世界里大杀四方,诗写得倒是豪气干云,但若真让他们上阵杀敌,大概率活不过第一集。只有辛弃疾,是货真价实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辛弃疾没能实现他的政治理想,而只活成了一个不朽的文人,这对他来说也许算是种挫败,对千秋万代的中国人来说,却是莫大的幸运。

记者:在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有没有哪些您新发现的材料,让你觉得特别惊喜,或者更新了您对某位诗人的认识?

彭敏:“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小时候学这首《悯农》,学会了勤俭节约、珍惜粮食,当时并没有思考过,那这首诗的作者、唐代诗人李绅是不是也是一个勤俭节约的人呢?长大后才知道,答案竟然是否定的。李绅幼年丧父,家境贫苦,后来他通过读书逆天改命,一路做到宰相,封赵国公,“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是他年轻时的作品。那个时候他算是节俭吧,反正没钱。在官场上越爬越高之后,李绅把初心喂了狗,生活变得极其奢靡,一顿饭就要吃掉几百贯(一贯是一千枚铜钱)。刘禹锡在李绅家做客,席间莺莺燕燕声色犬马的场景让刘禹锡大受刺激,他写诗说: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意思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呀,还能更奢靡一点吗!成语“司空见惯”就是这么来的。

李绅做地方官以暴虐闻名,老百姓为了活命,不得不大量逃亡,李绅却觉得无所谓,还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当你手捧一把麦粒,上面被风吹走的那叫秕糠,没了就没了呀。李绅发迹前曾经卑躬屈膝管一个人叫叔叔,后来他发达了,就让那个人反过来叫他爷爷。

为了讨好宰相李德裕,李绅上下其手冤杀了一个李德裕的仇人。在李绅死后,此案才得以平反昭雪,而李绅也因此被削夺了官爵,子子孙孙都不能再做官。

建构一个属于自己的“灵魂后花园”

记者:就您个人的生命经验而言,与哪些诗人或者说哪些诗作的相遇让您觉得特别重要?诗歌在您的生活中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彭敏:年轻时我很喜欢李商隐,迷恋他的爱情诗(尤其是“无题”系列)。很多学者怀疑中国古代有没有真正的爱情,但我们姑且可以相信,诗人对某些女性的迷恋和我们今天是相通的。古人贬低爱情,而把男性之间的友情放在生命中很重要的位置。翻开全唐诗,一茬又一茬,全是男人之间的酬唱赠答。在李商隐之前,还从没有一个大诗人,对爱情这一主题进行如此大规模的书写,写到了哀感顽艳的地步。对于青春期的少年来说,这些诗无疑是极具魅惑与感染力的。

由于古今社会生活的重心和价值理念不同,现在人们非常看重的一些情感和伦理关系,在古诗词中被表达得很少,比如对父母的血肉亲情、以平等为前提的爱情。每次到了父亲节、母亲节,大家都会挖空心思去古诗词当中寻找父爱、母爱主题的诗词,结果找来找去,还是只找到一首堪称经典的《游子吟》,其他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边角料。而在李商隐之前,爱情诗的写作状况也是相当惨淡的。无论是屈原、曹植、陶渊明,还是李白、王维、杜甫,都没有留下多少能被称为爱情诗的经典作品。而齐梁诗歌中的男女之情,则是充满了玩赏的态度和色欲的气息。只有到了李商隐这里,才写出了纯爱的美好深沉,爱情给一个人带来的陷溺与折磨,才和现代人普遍的情感体验进入了同一维度。

在繁忙的学习和工作之外,每个人都会试着去建构一个属于自己的“灵魂后花园”。在这园子里,我们可以暂时忘却生活的艰辛烦累,尽情地放松身心,沉浸在一种单纯的愉悦中。古诗词于我,就是这样一个“灵魂后花园”。我这人很宅,不太喜欢出去玩,翻开一本古诗词,就等同于以极低的价格穷游祖国的锦绣河山了。一个人的肉身是局促的、极为有限的,但灵魂却可以在浩渺的时空中自由地穿梭往来,阅读古诗词,会让我获得极为丰富的生命体验,就像是我穿越到了李白、杜甫、苏轼的身上,陪伴他们度过了一世又一世。古诗词是我寄身天地间最基本的生存方式,是我生活中随时就可以捧在手心沉浸式欣赏的白月光。它填满了很多空虚的时光,驱散了很多浮躁的瞬间。每当我遇到不顺心的事,它都用温柔的双手轻轻抚摸我的头顶:没事的,有我在。

记者:您从小爱古诗,又夺得过中国诗词大会第五季冠军,但您现在供职的《诗刊》社又是刊发新诗的杂志,您觉得古典诗和新诗之间有割裂么?新诗应该如何更好地汲取古典诗的养分?

彭敏:个人觉得,古诗词和新诗使用的是两套话语系统和文本模式,古诗词的传统在新诗写作当中很难得到有效的转化、吸收。尽管,向古诗词汲取养分的写作策略在新诗发展史上有过很多的尝试,但我个人觉得都不算太成功。与其读一首带有古诗词意境的新诗,我为什么不直接去读一首更为醇正的古诗词呢?我身边的很多新诗写作者,都对来自古诗词的影响保持高度的警惕。其实也能理解,毕竟古诗词的传统太过强大,其独特的语感、意境、词汇系统一旦进入一首新诗当中,很容易就会唤起读者关于李白、杜甫、苏轼、陶渊明的大量的文本记忆、阅读体验,新诗原本想要表达的东西会遭到极大的稀释、压抑,甚至是遮蔽。新诗写作如果一定要向古诗词汲取养分的话,恐怕也不能是热情地拥抱,而要找到更加丰富的角度,具备更加复杂的消化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