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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绍国:林建法印象——一颗星穿空而过
来源:《文学自由谈》 | 程绍国  2022年09月13日07:52

今年5月25日林建法去世,次日我读到一篇网文,是转载《作家》2018年第5期上的访谈。访者问林建法:“像阎连科、莫言、贾平凹算是中国一流的作家,您认为还有哪些作家是一流作家?”林建法答还有尤凤伟、格非,韩少功肯定是在一流作家的阵营里,他最好的作品是《马桥词典》。“还有林斤澜,他的代表作品是《十年十癔》,王安忆也在一流作家的阵营里,她最好的作品是《纪实与虚构》。余华也是一流作家,最好的作品是《在细雨中呼喊》。张承志《心灵史》、宗璞《南渡记》、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阿来《尘埃落定》、史铁生《务虚笔记》、林白《妇女闲聊录》都是一流的,张炜也算,最好的作品是《古船》和《九月寓言》。……我觉得,当代文学作家的第一把交椅,应该是汪曾祺,他最好的小说是《异秉》《岁寒三友》。”

林建法说到林斤澜,我便有写写林建法的想法。

1993年12月15日,我到北京领《中国作家》1991—1993年度小说奖。当晚,林斤澜说,我们到汪曾祺家吃饭。我有些踌躇。林斤澜说,汪曾祺你应当认识认识。在出租车上,林斤澜说今晚还有林建法,还有其他几个人。这个林建法,是辽宁《当代作家评论》的主编,这本批评刊物办得很用心,很好。

京城蒲黄榆一幢十二层楼上,开门的是汪夫人施松卿。林斤澜轻声哈哈哈笑,夫人夸张着学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斤澜问:“老头呢?”夫人答:“里头坐着。”

一会儿,门响,一位编辑许先生和《辽宁青年》的女编辑西茹来了,接着林建法和《人民日报》的王必胜来了。林建法的头发合围着双耳和脖子。他手长脚长,利索地帮着摆桌设杯。夫人端上火锅,许先生把自己买来的鸡爪什么的摆上了。大家围上桌,开箸。短矬爽直的许先生一人说三人的话,多是对某领导的不满,说是恶劣。王必胜说可以走法律途径。而林斤澜给许先生的话进行“修剪”,好像是说你应该也有缺点吧。林斤澜给人“修剪”的时候并不多,不同意别人意见的时候,一般总是说:“哈哈,这样说啊?你这样说啊?”足见许先生和他的关系不错。对这个,汪曾祺一言不发,他问女编辑就姓西吗?西茹说是的。“那你就是西餐。”汪曾祺笑着说道。汪曾祺那天闹肚子,已有一个星期了,很快他先去睡了。

林建法对于是非之言,不闻不问,不说一句话。他大多只是微笑,说话嗓门不大,轻声细语的,好像也不清亮。也没见他喝很多的酒。

这之后,到2008年,他到温州来,人多,公家管住管吃,我俩只是寒暄了几句。

还是在2005年,林斤澜给我打电话,说林建法策划一套“小说经典”,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有他和汪曾祺的。他让我替他选编,说篇目越少越好。我答应下来,但兹事体大,不可掉以轻心。我知道,他新时期以前的小说,由于“紧箍咒”,不可能把小说写成经典。但我还是认真读了他的成名作《台湾姑娘》《新生》等等等等。我把目录列出后,寄给了林斤澜。林斤澜在电话里“表扬”了我。他只是在目录中加了一篇《同学》。后来我接到林建法的一个电话,让我把编辑的挂名让给出版社一位编辑,我说不是事,完全可以。

记忆里,林建法还让我干了一件事。林斤澜写了不少文论,涉及短篇小说写作的不下几十篇,有的散文也含有怎么写作的成分,如《盆景》《“三不”致李氏兄弟》。林建法要一篇林斤澜的长文《论短篇小说》。林斤澜对林建法说,“你叫绍国选编,你叫绍国选编。”林建法学给了我,我笑笑,接受了任务。但完成这个任务的确很难。过时的观点不要,别人已有的观点不要,林斤澜不是“独特”吗?所以“选编”非常费事。还有成文成章,必有顺序问题。我便组成了随想的形式,弄好后交给林斤澜过目。我想林建法要林斤澜一篇《论短篇小说》,点子对《当代作家评论》当然好,对林斤澜本人是无所谓,我却是有痛苦感。《论短篇小说》现在在《林斤澜文集》文论集贰里,占十六个页码。

2004到2005年,我的《林斤澜说》的多个章节在《当代》连载。2005年底,我接到林建法一个电话。他要我把写林斤澜的也给他一下,我说我是叙事的,他说他有“作家与作品”栏目。我给他的是两万多字的《上下求索——林斤澜的文学之旅》,他很快发了。

2007年6月,我所在的报社派我去采访温州分散在全国的十来位将军。第一站是武汉。武汉有两位将军,我们总编的儿子就在这两位之下。两篇奉命之作很快完成。将军要送我一只军舰的模型,两米来长。我说我马上要从武汉飞沈阳,不便携带。将军说我们给你邮寄。我对军舰实在是毫无兴趣,硬是婉言谢绝了。高个子秘书送我到机场,给了我一件衬衫,说这是全武汉最名贵的衬衫了,发票在里头。我只好接过道谢。拿到机场之后,总觉得这衬衫是个累赘,因为我衬衫多,我老婆当时就是经营服装的。沈阳之后,我还要到兰州、北京……在沈阳采访一位中将之后,晚上,也寂寞,想到了林建法,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问军区离你家近不近?方便的话附近找个地方聊聊天。

我把衬衫给了和我差不多高的林建法,还同他说了衬衫的来路。他轻轻微笑着说谢谢。

那天的聊天我记得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我说在我的阅读经验里,批评家孙郁第一,他文风好,感悟很准确,语言特别优美;而许多批评家好像是故意显得高深,云里雾里,被评的作家都一脸惊讶。林建法这回笑出声来,但出声也不大声。我看他的表情,基本是赞成,但不完全,却没有“修剪”我的话。第二件事是从谈汪曾祺先生的身体开始说的。记得最深的是,他对中医似乎很眷恋,他说东北一个山上一个道士是怎么的厉害,他见过这个道士几次。一个文化名人,也是他的朋友脑里得了一个瘤子,道士很快就把他治好了。我不怎么相信这个,但我也是微笑。

我和林建法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09年4月19日,就是在八宝山林斤澜先生的遗体告别会上。他和我不约而同去得早。他脸上是平静的,说自己昨天晚上从沈阳赶过来,还说如果我有纪念林斤澜先生的文章就给他。我说昨天已在《温州都市报》发了一篇《大病之后的林斤澜先生》,他说转给他再发。《当代作家评论》当年第5期刊发,在“作家与作品”栏赫然占头条,下面一条写别人的是李敬泽,足见林建法对林斤澜先生的感情之深。次年第4 期,他又转载了我发在《文学自由谈》上的《林斤澜先生周年祭》。

这之后十来年没有联系,而《当代作家评论》给我的赠刊能期期收到。2018年底,王手来电:“林建法打不通你的电话,我说你133的不用了,他叫你打一个电话给他。”当时我在打牌,后来竟把这事忘了。第二天林建法来电了,告诉我《中国最佳短篇小说》年选选了我的《人们来来往往》,是发在《天津文学》2018年第2期的。他要我把小说和我个人资料发到他的邮箱。我听得他一如既往的微笑,只是略微感觉他说话有些迟缓。我也向他问好,谢谢。王手告诉我,林建法脑里有个小小的瘤,去年已经发现,他坚持中医治,吃中药。我想坏了坏了,他一定找山上的道士了,这能够治好吗?应该到上海或者北京做手术,微创啊。但他比我年长,我不能说话。

中国的小说年选,好像还有一二家,以林建法的选本为最好。我自从《中国作家》得奖回来,二十多年没有写小说了,重新开篇的《人们来来往往》有这么好吗?是不是我的衬衫换来的?是不是叫我干活了,就要给我一个报答?——中国文学期刊的名编,文坛认可的有几位,好像男的是程永新、宗仁发,女的是章德宁。我把《人们来来往往》发给了章德宁,问我这一篇东西究竟怎么样。她回答说:见蓬勃的生命力,艺术上一点也不落后,有点像早期的王小波。我放心了。我非常高兴。

我还得说说汪曾祺和林斤澜。汪曾祺的读者很多很多,而林斤澜的读者是很少很少。读者很少的原因就是不好读,难懂。汪曾祺是精致,林斤澜是极致。汪曾祺是审美,林斤澜是审丑。对于短篇小说,审丑不含蓄不行,他不能说明白。他“语不惊人”,试图每一句话都要开出花来,而且多跳跃。他的作品“三寸鸣鼓,八方搞怪”,“无事生非”,“空穴来风”,“有话则短,无话则长”。抽象,象征。独辟蹊径,独运匠心,独立门庭,独绝文坛。林斤澜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鲁迅的“冷”,却比他们难读。因此,绝大多数读者和作家不读他的作品。不读他的作品是合情合理的,没得说的。前年陈世旭在温州,他说自己没有读过林斤澜一整篇小说。称林斤澜为恩师的刘庆邦说:“他至少给我签名送过两本他的小说集,我看了三几篇就不再看了。”不再看是自己的权利,阅读各取所需。

去年我到杭州,钟求是、哲贵招待。席间还有斯先生和李先生,说到汪曾祺和林斤澜的文学成就,我和两位起了争执。我说汪曾祺和林斤澜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两人不好比,都达到很高的文学境界。而两位说汪曾祺比林斤澜要高远得多。我几次问,你们到底读了林斤澜哪些作品?没有多读,没有涉及到林斤澜的代表作品,就没有批评的基础嘛。陈世旭对林斤澜不做评论,他是明白人;而刘庆邦读了三几篇,他可以对这三几篇说一说。

在我的直接接触中,批评家程德培认为林斤澜比汪曾祺更有价值。他1979年就在《上海文学》发表了《此时无声胜有声》,赞扬林斤澜的写作。大前年在上海,在杭州,我们一起,他认为作家应该有批判精神,以促社会的前行。刘心武说:“汪曾祺得到了应得的荣誉,而林斤澜还没有。”2014年6月25日,京城有个小聚会,有邵燕祥、从维熙、刘心武、章德宁、岳建一、张映勤、刘庆邦、徐小斌、陶大钊和我。席间,刘心武说:“汪曾祺重复着沈从文的写作,他是有根的,而林斤澜是独一无二的。”汪曾祺的根还可以刨到袁枚、归有光那里。小说家胡小远前年通读、深究了林斤澜的小说,写了两万多字的评论,发在《上海文化》,这应该是最长的林斤澜评论了。他对我说:“汪曾祺于黑暗中剥离出光亮,就着这久远不再的光亮柔和地凝视着;林斤澜不然,他擎着火把走在至暗空间,想要在复杂人性的尽头找到出口,那里或会有大的光亮。”

以上只就林斤澜的小说说话。林斤澜还写了大量的散文和文论,我认为他的散文是很大的艺术宝藏,至今还没人顾盼,殊为可惜,至感痛心。

文学评论,有关人的爱好、兴趣,和人的阅读经历、人生经验。作家孰高孰低,评价不一定准确,也不能一人说了算。建立在充分阅读基础上的评价都是值得尊重的。林建法说林斤澜写得最好的是《十年十癔》(我觉得至少还有几篇值得注意,如《门》《隧道》),他真是有耐心有眼力啊!

林建法和林斤澜,一是文学评论编辑,一是作家,都是一生尽力把文学走到顶点的人。

林建法说:“那时候感觉自己只适合当编辑,虽然自己可以做作家,做学者,但我估量自己不能做到一流;我想既然做不了一流,那就别做了。后来我发现,在编辑行业里,我可以做一流的编辑,于是我就终身选择这个职业,就这么做了三十多年编辑。”他1986年到《当代作家评论》工作,任编辑。大概当了半年的编辑,在1987年便升为《当代作家评论》副主编。后来当主编至2013年。

有人说林建法是阅稿量最大的编辑。他自己说:“我在做主编的几十年里,一直保持着每月不少于一百五十万字的阅读量。”他说:“《当代作家评论》的办刊宗旨是‘坚持艺术信念,恪守学术立场’……我办刊物有一个原则,坚持不受外界干扰,我只看文章,不看其他,即使再大的领导,文章不过关、不够资格,绝不会在杂志上发表。当时,有人愿意出钱来买版面发文章,我都回绝。”“我认为办刊物要有坚定的立场,无论人事、时代等有了怎样的激变,文学、文学批评以及以此为中心的批评精神,不能动摇。《当代作家评论》办到今天这个地位,其意义就在于超越现实的困境,坚持文学的理想,严格批评的尺度,坚守敬畏文字的立场。”

为《当代作家评论》撰稿的人,有很多已经成为了教育部长江学者。“像孙郁、郜元宝、陈晓明、张新颖、王尧、吴俊等很多人都是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可以说很多学者、批评家年轻时就给《当代作家评论》写稿,一写就是三十多年。”林建法说。

后来他还陆续主编了《东吴学术》《渤海大学学报》《西部·华语文学》《学问》,每编一本都出彩,南北都叫好,说明刊物编得好不好是有来由的。2000年开始,他又做中国最佳中短篇小说年选,编《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文学批评》共十卷,等等等等。

林建法也是有人议论的,我听到过,但他对文学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他生病了,还在编书,他的工作和生命已经合二为一了。他是太不容易的一个文学人,但只活了七十二岁,感觉少了一点。遗憾。

文学史会重重记述他的。

林建法是很值得怀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