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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云译者痴,谁解其中味? ——汉学家铎尔孟的中国情缘
来源:文艺报 | 李 琦  2022年09月07日22:57

《红楼梦》法译本封面

《红楼梦》的法译之旅

“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红楼梦》作为我国古典四大名著之一,其内容包罗万象,堪称是一部中国文化的百科全书,并且深深影响了中国文学的发展。今天,《红楼梦》已经被翻译成20多种外国语言,同一种外语内部甚至存在多个不同版本。法国一直是中国文学在海外翻译市场的主要阵地之一。谈起《红楼梦》在法国的译介之旅,大致可以追溯至1912年。当时法国外交官、汉学家苏利埃·德·莫朗(George Soulié de Morant)在其所著的《中国文学论集》(Essai sur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中翻译了《红楼梦》第一章的部分内容。1933年,中国学者徐颂年在《中国文学选集》(Anthologi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中翻译了《红楼梦》的部分段落。1943年,中国学者鲍文蔚在《法文研究》(Études françaises)杂志上刊登了《红楼梦》第57回的翻译文本。上世纪50年代,法国翻译家盖尔内(Armel Guerné)根据《红楼梦》德译本转译,出版了共42章的法文节译本。

《红楼梦》法译本全本的问世则要等到1981年。该译本由旅法华人学者李治华及其夫人雅歌共同翻译,铎尔孟审阅校对,由法国知名出版社伽利玛出版社列入“七星文库”出版。这也是《红楼梦》里的诗词歌赋首次完整地呈现在法国读者面前。在同年12月的《世界报》上,法国媒体对《红楼梦》给予了这样的评价:“一部现代小说,中国小说中最美丽、最完整的作品”;“普鲁斯特式的描写技巧”;“并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这篇评论文章在最后特别指出:“如果说作者(曹雪芹)花了十余年的时间进行写作,那么译者(李治华、雅歌、铎尔孟)也倾尽了同样的心血才得以呈现这部完美的法语译本。这几位译者从1954年起就开始翻译……”所言非虚。从1954年开工到1981年出版,这条《红楼梦》法译之路,他们一共走了27年。

李治华和雅歌夫妇

1915年,李治华(Li Tche-houa)出生于中国书香门第,13岁就读中法大学附中,19岁考入伏尔泰文学院学习法国文学。1937年,李治华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他选择赴法深造,并在里昂中法学院注册。1938年,李治华和雅歌在法语课堂上相识,1943年二人结为夫妻。雅歌全名雅克琳·阿勒扎伊思(Jacqueline Azélaïs),“雅歌”是结婚后李治华给妻子取的中国名字。1942年,李治华获得文学学士学位。1948年,他在法国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担任了一年的辅导教师,随后进入巴黎第八大学教书,一直工作到1980年退休。李治华利用业余时间从事翻译,他翻译的作品跨越了几个世纪,从元曲到当代小说,涵盖了不同的文学阶段。

1954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计划出版《世界文学代表作·东方知识丛书》,汉学家艾田伯(René Étiemble)负责这套丛书的中国文学部分。他找到李治华,问他想要翻译哪一部作品。李治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红楼梦》。这就是故事的源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这套丛书的翻译要求很高,规定除译者外,还必须另有专家担任校对。当时,安德烈·铎尔孟(André d’Hormon)刚刚从中国返回法国。听闻这个消息,艾田伯心中大喜,决定邀请铎尔孟担任《红楼梦》法译本的审校工作。说来惭愧,在大学期间,每每提起《红楼梦》法译本,笔者只知李治华和雅歌夫妇,完全不解铎尔孟为何人。前不久,机缘巧合参观了位于巴黎北郊的华幽梦修道院与基金会(Fondation Royaumont),得知了铎尔孟的故事后大为震撼,希望更多中国读者知道他、了解他,这遂成为撰写这篇文章的原因之一。

铎尔孟在中国的48年

回顾中法教育交流史,首先会想到始于1919年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而说到这场运动的发起人,则不得不提到李石曾。1881年出生于晚清显宦之家,其父李鸿藻是显赫一时的晚清重臣。1902年,堪称“中国留法第一人”的李石曾来到法国,在巴斯德研究所学习生物化学,并在巴黎创办了中国豆腐公司,获得了“豆腐博士”的雅号。同样出生于1881年的铎尔孟早年跟随驻法使馆武官唐在复学习中文。李石曾和铎尔孟正是在唐家相识,并且结下了深厚的友谊。1906年,在李石曾和唐在复的推荐下,铎尔孟前往北京,来到载沣亲王府教授法语。1912年,袁世凯北洋政府聘请了22位外交顾问,铎尔孟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此后,他还担任北京中法大学和北京大学教师、中法汉学研究所(Centre franco-chinois d’études sinologiques)所长等职。

1953年11月,北京中法大学停办,紧随其后,中法汉学研究所也没有躲过悲惨的命运。次年,时局迫使铎尔孟不得不返回法国。在中国的这些年月,他费尽千辛万苦收藏了近3万多册古籍,然而海关只允许一部分图书通关,铎尔孟只能忍痛割爱,将其中1万多册图书转送北京图书馆。站在甲板上告别生活了48年的中国,那时的铎尔孟在想些什么呢?48年间,他经历了中国三个时代的变更;48年间,他潜心研究中国文学和文化;48年间,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烙印。回到法国后,铎尔孟来到了华幽梦,或许他原本的计划是打算在这里安享晚年,却没有想到他与中国的缘分尚未结束,甚至可以说高潮还在后面。彼时《红楼梦》的翻译重任正在静悄悄地等待着他……

联手演绎“红楼梦曲”

事实上,李治华和铎尔孟此前就已经相识。李治华在国内读书时撰写的毕业论文《拉辛剧本〈阿达丽〉研究》的指导老师就是铎尔孟。1937年4月,铎尔孟临时有事返回法国,同年7月,李治华赴法深造学习,当年在北京匆匆一别,没想到17年后二人因《红楼梦》重逢于法国华幽梦。从1954年开始,每周二下午,李治华都会带着完成的译稿前往华幽梦,请铎尔孟帮忙修改。1965年2月,铎尔孟病逝。这场持续了10年多的“星期二约会”不得不中断。当时的交通尚不发达,李治华乘坐火车出站后,还要再步行4公里才能抵达华幽梦,风雨无阻,李治华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10多年。随后的日子里,李治华与夫人雅歌继续着《红楼梦》的翻译工作,直至1981年方才付梓出版。而这一年恰好是铎尔孟诞辰100周年。

铎尔孟之所以有能力肩负起《红楼梦》翻译的审阅工作,这和他在中国的48年生活经历密不可分。1941年10月,中法汉学研究所在北京成立,由铎尔孟担任所长。其间他还负责主编杂志《法文研究》。该杂志自1939年11月创刊,一直到1943年11月停刊,共发行四卷三十六期,其内容主要是推介法国文学作品,形式包括译文、书评、学术论文等。上文提到的鲍文蔚翻译的《红楼梦》第57回就是以连载的形式刊登在这本杂志的第4卷1至4期。苦于相关资料的匮乏,学者只能推测:《法文研究》“中文选读”一节,有九处译文没有注明译者,或系铎尔孟翻译,其中包括陶渊明《归园田居》《归去来辞》,白居易《琵琶行》《长恨歌》等。(详见雷强、舒丹《〈法文研究〉评介》,《跨文化对话》第39辑。)

铎尔孟对于中国文学和文化的热爱可见一斑。他在中国48年的学习、工作与游历,仿佛就是为了日后的《红楼梦》翻译预做准备。接手这项浩大工程之时,铎尔孟已经73岁,而后的10年间他潜心翻译直至逝世,几乎没有离开过华幽梦半步。2001年,也就是法文版《红楼梦》出版20年后,在时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舒乙的倡议下,《红楼梦》法文版手稿终于回到中国,珍藏在中国现代文学馆。每一页上都是铎尔孟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今天,我们对于铎尔孟知之甚少,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他生前在遗嘱中要求死后烧掉自己的全部手稿。这一幕像极了《红楼梦》第97回里的“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华幽梦修道院修建于1228年,在中世纪曾盛极一时。此后,由于受到英法百年战争、法国大革命等带来的沉重打击,变得面目全非、伤痕累累。1905年,巴蒂诺尔建筑公司总裁于勒·顾安(Jules Goüin)收购了修道院,对其进行修复。上世纪30年代,其孙亨利·顾安(Henry Goüin)决定向艺术家和研究者敞开修道院大门,为他们提供进行创作的场地。这一传统一直保留并延续至今。如今华幽梦修道院已经变成了一个文化中心,每年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研究人员等。华幽梦内部的亨利和伊莎贝尔·顾安图书馆收藏有2万余册图书,其中不乏一些和铎尔孟有关的珍贵资料。今天,如果你去参观华幽梦,不妨让工作人员带你前往铎尔孟居住过的地方看一看。当年就是在这间面积狭小、陈设简朴的房间里,铎尔孟潜心翻译校对《红楼梦》,度过了生命最后的日日夜夜。华幽梦昔日彻夜的灯光穿过幽深的历史,三人联手演绎的“红楼梦曲”绵延不断,在中法文化交流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