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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的帝国》:掀开诗意的面纱 ——作者黄梵访谈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杜 佳  2022年08月05日08:17

2011年,诗人黄梵应邀赴台,讲授写作的经历启发了他,从此,给普通人讲写新诗,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不知不觉中,他关注的事物也发生了改变,开始追踪一句诗的诗意究竟由什么来定夺。疫情期间闭门不出的日子,成为黄梵自我反省的一个时机,通过回溯诗意的源头,回到诗人的创作经验,他找到了理解诗意、写出诗意的便捷之路,将这既往鲜少提及和归纳的内部机制,集结为《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影响和改变了越来越多起初被“卡在”诗歌门外的人。

这本以教习诗歌写作为要义的著作,分“四堂课”讲授了“写作观念”“如何写出好诗句”“新诗写作的核心”“写出整首诗的若干方法”。得益于这些明白如话的写作经验,普通人也终于获得一个机会,掀开层层缥缈的面纱,得以一窥诗歌秘境的真容。

黄梵的学生中,有的已成为成熟的诗人,在《诗刊》《扬子江诗刊》《草堂》等专业文学期刊发表诗作;有的出版了个人诗集,甚至获得诗歌奖项。这些曾经的“门外人”身上,发生了惊人的变化,由初学时大多渴望“掌握一块成名成家的跳板”,到享受知足自洽的写诗生活,一再验证着书作者黄梵的看法:“写作不只关乎尊严、声名、利益,也关乎人的生活需要”。

《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书影

让写诗保持纯粹

中国作家网:您从何时开始诗歌写作?您的履历显示您是“跨界”走向诗歌写作的,是何原因促成了这一转折?

黄梵:我大三时得过一场肺结核,当时同病房有个叫刘喜成的病友写诗,有天我看到他一首诗,觉得能替他改得更好,他问我写过诗没有,我摇头,他就不相信我的话了。为了叫他相信,我就逼着自己改诗,第二天交给他时,他大吃一惊,认为我改得比原来的好,这是我第一次卷入诗歌写作。记得母亲酷爱普希金的诗,把它们抄在笔记本里,抄的第一首就是《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我七岁回湖北黄冈上学,就带着母亲这本手抄本。七岁后因与父母长期分离,忧伤是常态,这首诗有不被生活左右的主观浪漫,常给我一点希望,这也是诗给我的第一印象。在黄冈读中小学期间,因爷爷是黄州那一带写旧诗的高手,他不太瞧得起新诗,常以胡适的《蝴蝶》为例,挖苦新诗的浅薄,我耳濡目染,就一直高度警惕单薄之作。八三年当我开始写新诗,脑中的普希金自然把我引向中外的浪漫主义诗歌。大学毕业前,我因病回黄冈休学一年,有一天在黄州图书馆发现了《舒婷、顾城抒情诗选》,顾城的诗让我对现代主义诗歌相见恨晚,与爷爷一直灌输的对单薄之作的警惕,十分契合。浪漫主义固然让我抓住了主观的自由,但情感的夸张与我内向的性格格格不入,而现代主义的智性追求,则救了我这个理工男。我中小学的语文成绩,一直比数理化差很多,所以,抒情一旦与智性结合,就让我不再对抒情感到难为情了。八十年代的读书人几乎人人都想写诗,诗人是那时的明星,记得我读的飞行力学专业,班上就有二十多人搞创作。我后来离开所学的专业,与我在黄冈中学立的志向有关,打算这辈子只做对人类文明有益的事,军工被我视为与志向不符。我离开专业换工作的时候,已打算一辈子业余写诗,不打算以写诗为生,这样可以让写诗这件事始终保持纯粹。

中国作家网:您写诗的习惯是什么?是否曾经历写作的瓶颈?如果发生这样的时刻是无可避免的,您的解决方案是什么?

黄梵:年轻时把写诗看得很神圣,觉得那是像生孩子一样重大的事,成天恭候着等它出生。什么时候有感觉,就什么时候写,哪怕半夜梦到了诗,也立刻爬起来写。后来写小说的缘故,有了固定写作时间,是上午九点到下午一点。用这种方式写诗,与写小说有所不同。比如,我会把平时涌现的灵感,或突然冒出的诗句,记下来,等俗事少的时候,集中一段时间写诗,不一定每天都写,但写小说的时候,是每天都写的。写诗更容易把想法、风格耗尽,所以,读书、散步、旅行、与人交谈等,对我不只是功课,早已是生活习惯。我八十年代写诗以来,诗风发生过几次转变,每次都经历了阵痛,就是你说的瓶颈,大约每十年会经历一次。主要是内心已有变化,但手还是习惯写顺溜的老风格,心手不一了,手写得顺溜,可回头审视时,觉得千篇一律,没有别样的新意。这是写诗的思维模式,慢慢被风格固化导致的。哪怕有了新想法,下笔还是会落入老的风格窠臼。九十年代初,新世纪初,2013年前后,我都遇到过这样的瓶颈,每次会焦虑好几年。我也清楚这是写作重生的时机,那时只能多读书,或改变生活习惯和环境,比如出门旅行等。停下来不写,或去写小说,这样放下一段时间,也是个办法,可以打断老的思维惯性。我2013年遭遇的瓶颈,到2015年1月在弗蒙特才突破。我受邀去弗蒙特待一个月,与译者合作译我的诗。那里冰天雪地,我待的将申小镇与世隔绝,网络不通,刚待了几天,就有了从人类生活游离出去的感觉,有了对所见事物的深切体悟。一个月内,一口气写了六十首物体诗,比如《汤勺》《筷子》《中年人的胡子》等等,那个月成了迄今我写诗最多的月份。当然之前所做的努力,并非无效,要是没有之前的东突西撞,也不可能带着“物道主义”思想去弗蒙特。我2013年已有物道思想,只是还不清楚如何用诗去呈现,但弗蒙特令人寸步难行的冰雪,让我一下找到了诸多物体意象,可以轻易走出人类中心主义,写出有灵性的物体。今年开始,我感觉自己又进入了瓶颈期,主要觉得物体诗再难写出新意了。因为疫情无法正常外出,目前除了读书,已丢下诗,去写别的东西了。

诗意是“熟悉中的陌生”

中国作家网:您曾谈到“构成诗意的内部机制与构成自我的内部机制,不过是人性的一体两面”,如何理解这一判断,您认为诗意是由什么决定的?

黄梵:诗意跟艺术一样,是无法用定义去认识的,不是靠字典或百科全书,就可以把它抓在掌心,因为不同时代不同地域对诗意的理解不一样。但不管诗意怎么变化,它确实有万变不离其宗的形式规律,比如,我把它总结为“熟悉中的陌生”。当人把熟悉的事物变成陌生的事物,或从熟悉之地前往陌生之地,人就会从这一变化中感受到诗意。这一规律不仅适用诗歌,也适用生活。如果深究这一规律的来处,根子当然在人性深处,它来自人本性中的悖论:既追求安全又追求冒险的诉求。安全诉求对应着诗意中的熟悉,因为面对熟悉的事物,人才会有安全感,冒险诉求对应着诗意中的陌生,因为接触陌生的事物,恰恰是人冒险希望达成的目标。人这种矛盾的双重诉求,就构成了自我的内部机制,也是人的自我常会分裂的原因。了解这一点格外重要,当我们被诗中的极致悖论——诗意——迷住的时候,我们应该返身看看自己的生活,那些奋力拼杀的棋局、球赛、拳击、武打等,它们同样是人性悖论结出的硕果,既与生活中的诗意同源,也与诗中的诗意同源。

中国作家网:如何让诗歌写作的初学者更容易捕捉和理解诗意?

黄梵:“熟悉中的陌生”就是一个理解的捷径,很容易把它与生活经验联系起来。比如,你走在街上,看到的人都是穿日常服装的人,你不会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什么诗意。有一天,我去先锋书店讲课,突然看见有个穿二次元服装的小伙子,从容走在人群中,周围的人纷纷扭头看他,跟拍。这个出现在人群中的异类,就是在熟悉中创造了陌生,令大家觉得诗意盎然。你可以设想,如果满大街的人都穿着二次元服装,且天天如此,是不是诗意就消失了?如果有一天,满大街穿二次元服装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一个穿日常服装的人,是不是诗意又出现了?所以,我们不要把诗意看成绝对的,它是相对的,可以变化的,变化的时候只要遵循“熟悉中的陌生”,诗意就会创造出来。再比如,大家在中小学都学过的拟人手法,就是把已经熟稔的客观事物,通过拟人来陌生化的方法,再熟悉的客观事物只要拟人化就会产生诗意。比如,我写过一首诗《垫子》,就是把大家已经熟悉得不愿多看一眼的垫子,写成英雄、殉道者,诗意立刻就产生了。因为读者读到已写成英雄的垫子时,他脑中会自动涌现出那些熟悉的垫子形象,两者合作,就创造出诗意。

中国作家网:您在《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一书中列出了经过教学实践检验的“公式”,客观上大大缩短了写诗者的学徒期。以套用公式的方式写诗,是否有悖诗意产生的机制?公式又是如何在写诗这件事上奏效的?

黄梵:诗歌有可教和不可教的部分,公式针对的是可教的部分。如果我们已经发现了诗意产生的机制,就是前面说的,把熟悉变成陌生的机制,训练时可以自觉推动词语的错搭,直至变成本能,一旦对错搭变得自如,心灵也容易一步到位,找到最恰当的意象来表达自己。这就像当年我打排球,教练教我的第一个基本动作,是直臂击球。如果把排球扔向没打过排球的人,他一定会本能地屈臂击球。记得我花了数月,才把直臂击球练成我的本能,当球飞来,任何时候我都不再会屈臂击球,而是会本能地直臂击球。书中四种写单句诗的模式,就类似打排球的基本动作,当基本动作变得娴熟,你上场打球就不再会想到它们,它们已不会妨碍你在场上的自由动作和个性。它们也类似力学中的基本定律,当你看到一个复杂的流体力学公式,你是看不到基本定律的,基本定律只在暗中发挥着作用。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练书法临帖时,想要学的那些“形”,就起着类似“基本动作”“基本定律”的作用,等你自如写出自己的风格,“形”就消失不见了。林散之曾花十年临帖,你不能说他临帖就违背了美产生的机制,临帖恰恰缩短了书家的“学习期”。反倒是“基本动作”还没练到位,还没变成本能时,倒可能会讨巧或迎合。为了达到技巧自如的境界,我们不能因噎废食。

中国作家网:既然对写诗能够总结出一套方法,那么诗意似乎变得“可控”。您认为诗歌难以预料的难点和兴奋点是什么?

黄梵:书中提供的写诗模式是一套训练方法,也是一套鉴赏方法。训练方法是说,按这些模式训练到娴熟自如的时候,你看世界换眼光的本能就养成了,这些模式代表的“基本动作”,就如舞蹈的基本动作,会被舞者化为本能后忘掉,丝毫不影响舞者用自由动作表达自我。当然,专业人士的“自由动作”里,并不真正自由,那是合乎“诗意”的自由。鉴赏方法是说,有了书中的四种模式,读者一眼就可以辨出诗中诗意的重点在哪里,不同诗句诗意表达的优劣。同时由于训练时要不断经历诗意的构造过程,对词语的不同搭配,有了丰富的语感和经验,懂与不懂的问题也顺带解决了。换句话说,对一些正常的经典之作,不再有人会提出不懂的问题。其实隐在这套方法背后的,是我的一个总结,我把诗意总结为“熟悉中的陌生”,同时认为诗意的这一规律,与人性的悖论有关。这一规律因来自人性,所以,既适用于生活,也适用于人类文化的所有领域。四种模式只是用错搭方式,具体去实现“熟悉中的陌生”,模式背后的导演依旧是人性,这也是我为何一直强调,这些技术并不只是技术,实则是人性的律动。刚开始训练时,一些学员并不理解我说的一句话,叫他们自如之前先抛弃语言中的道德意图等。如果不抛弃,就如同舞者还处在练基本舞步的阶段,就要求自己练的每个基本舞步,都是自己情感或自我的表达,这不仅毫无意义,也徒增练基本舞步的难度。由于错搭的陌生化效果太强,所以,我从不担心诗意会削弱,倒是担心太强,为此在书中给出了一些削弱、使之平衡的方法。

书中第二章讲的,就是诗歌的难点。诗歌难在得靠呈现,而不是讲述。如果讲述能解决诗歌的表达问题,诗歌与哲学就差不离了,直接把想法讲出来就好。诗歌难就难在,它不能直抒胸臆,直截了当说出一切,它要曲线救国,通过呈现意象迂回地暗示出来。你要问为什么必须这样,我只能说,视觉听觉等感官,对诗歌至关重要,人需要在动用理性探寻意义之前,先用感官去感受诗歌,能绕过理性直接作用感官的,只有意象。意象的作用与音乐差不多,听音乐的人还来不及想曲子的含义,已经先有感官感受了,音乐的标题或歌词,只是对感官感受的理性提示。这样难点就分为两个,意象该怎么构造?该怎样用意象传递经验?第一个问题,就是我上面讲到的若干模式,对初学者特别有效,可以解决构造意象的难题。近日,诗人三色堇告诉我,她周围的一些专业诗人认为这本书对他们写诗也有指导意义。解决第二个难题的方法很少,只能寻找经验与意象的相似之处,这是一条与读者沟通的通道。对我来说,兴奋点就在意象本身,它能把俗常的视觉和听觉经历,巧妙地陌生化,所以,读者光感受全新的视觉听觉经历,已经会被意象触动,更不用说隐藏在意象里的诸多意味了。意象可以为读者打开多义的世界,里面的意味几乎难以穷尽,对观念容易固化的常人,不只是一种有效的提醒,也是他们可以从中提取诗意,用来度过或忍受人生的有力援助。

中国作家网:就该书而言,您将写出一首完整诗歌的要领分布在“四堂课”之中,如果请您用更精炼的语言概括诗歌写作的要素是否可行?

黄梵:你向我提出的,几乎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我只能试试看。其实“四堂课”对诗歌写作来说,已经过简,很多问题不得不一笔带过,比如诗意问题、悖论问题等。今年暑期,为了弥补“四堂课”的过简,先锋书店请我开了十堂课的写诗课,这样就有机会梳理,过去一笔带过的那些问题的来龙去脉,书中一些片言只语背后的审美根据。

为了实现变幻莫测的诗意“熟悉中的陌生”,换眼光是关键,可是换眼光对常人是难事,所以,我提出用错搭来实现,并把它作为新诗写作的要点,它提供了常人容易理解和掌握的路径和方法:通过把熟悉的事物错搭,来创造陌生的事物,达成换眼光的目标。错搭使新诗的诗意既可以耐受散文化,也可以耐受生活的苟且,使得生活可以成为一切诗意的源泉。

2021年暑期黄梵在先锋书店诗人之家讲写作课的课堂

打破固见,用现代诗重建诗教

中国作家网:写作这样一本教习为要义的书的初衷是什么,换言之,您认为既往鲜少谈论诗歌写作方法和技巧的原因是什么?

黄梵:诗歌是最靠近人类本性的体裁,人性中的悖论和辩证法一样的谜,都在诗歌中得到了极致体现,所以,写诗者把诗歌视同自己的内心,把它视作心在纸上的律动,就不足为怪。诗歌的多义,不确定,谜一样的美,也让它成了诗人走向超越和自由的通道,成为摆脱现实束缚的利器,成为挣脱俗常之美,让美另成一格的启示。面对诗歌的这一神功,没有人愿意把它与理性挂钩,认定诗歌之道是天道的一部分,只有通过兰波那样的通灵,才能得道。加上文学史更乐意记录诗人显现的“神迹”,李白斗酒诗百篇,柯勒律治在梦里写出长诗《忽必烈》,李贺骑驴觅诗等,就加强了写诗没有技术和方法,诗由天授等固见,这是人们把它神秘化的原因。门捷列夫也通过梦发明了元素周期表,但没有人认为科学家可以不讲技术和方法。这样的偏见,与诗人普遍会修改诗作,且越改越好这一现象相抵触。比如,毕肖普会把诗挂在窗台上改十年,多多会为改一个字琢磨好些天,博尔赫斯甚至认为,发表就是为了停止修改。诗作能靠理性判断改好这件事,就意味着诗歌中有技术和方法。我有个叫董长青的医生学员,写了这样几行诗,“浓绿里 蝉声盘旋/把我的梦/和年老的蒲扇/卷进奶奶的怀中”,我帮他改成:“浓绿里盘旋的蝉鸣/和蒲扇年老的风/把我的梦/卷进奶奶的怀中”。我只调整了词语顺序,添了一个“风”字,诗意就焕然一新。我并不拥有医生的心灵,但按照可以教给学员的技术和方法,就能把诗句改得更好,我依据的是诗意的形式,这当然是技术。正是诗歌永远神秘这一固见,导致鲜有人去总结现代诗的技术和方法,我以为,是时候可以打破了,这本书就是我作出的祛魅努力。

中国作家网:该书序言题为“一个人的写作启蒙”,颇有些孤独的意味。近年来“写作可教”几乎达成共识,尤其疫情发生以来,形形色色的直播课兴起,“写作课”逐渐成为各大内容平台青睐的选题,由知名作家担纲的情形屡见不鲜,对照这一现实,为什么您对教授写诗及这本书的出版冠以“一个人”或“启蒙”这类形容词?

黄梵:我开课的初衷与那些课程不太一样,不是为了培养出“想成名成家的作家”,而是为了达成两个目标。一是培养出能安下心来、有定力的作家,不再为得奖成名困扰,通过写作建立起自足的精神世界,把写作视为一辈子的事,才是意义所在,其它世俗的成功不过是锦上添花。二是给那些并不想成为作家的人,提供精神援助,他们因为写作,走出了个人的精神困境,获得了精神的后花园,这恰恰是文学对于普通人的意义。先锋书店办写作课虽然是收费的,但我一直把它视为公益课程。上过写作课的学员都知道,课表上两小时的课,我一般会讲到三小时,课下我把他们都视为精神同道,朋友。我的课招生时不遴选,只按先来后到,这样会招进很多零基础的人,各种职业各种年龄的人,充分体现了孔子的“有教无类”。有个文学院想与我合作,我问对方怎么招生,对方说要进行几轮筛选,选出最好的苗子入班。我说我们不能合作,有违“有教无类”的理念,再说,要是零基础的人中真有天才,也被你们刷掉了,因为天才如果还没走出学徒期,天赋也很难显现出来。我希望藉着各阶层的学员,把能给人带来定力的现代诗趣味,播散到社会各个角落,给更多的人带来帮助,在诗教尚未恢复的时期,用现代诗来重建诗教。

让诗回到人性的港湾

中国作家网:您对诗歌和语言两者之间的关系多有论述,如“诗歌是离语言最近的”,“诗歌会把语言运用到无法表达的极限……”,您如何看待现代诗的语言贡献?

黄梵:旧诗因为有格律形式,所以,当我们说形式就是内容时,一般人很难理解,格律形式与诗作内容,在他们眼里是天然分开的。胡适创造新诗以来,新月派的新格律形式努力,基本失败了,这不但没有影响新诗的发展,倒使它更成熟和多样了。这个事实就意味着,语言代替过去的格律形式,成为新诗的形式。同时,语言又肩负着表述的内容,两者必然合二为一。如何理解语言就是形式呢?我以为,新诗形式的确立就在诗意。旧诗的格律形式本身就包含着很强的诗意,你只需把旧诗译成白话自由诗,就能证明这一点,译成的白话自由诗肯定没什么诗味,尽管旧诗的所谓内容还在。这同时也说明新诗诗意的支撑点,已大为不同。新诗诗意已转向语言层面,如我在书中揭示的,转行、分行、标点符号、空格等,只能对诗意起到微弱的支撑,真正的支撑来自语言层面的诗意,比如主观意象等。由于主观意象诗意强悍,导致新诗毫不畏惧散文化,主观意象对散文句有很强的耐受力。讲到这里就容易理解,为何诗歌是靠语言最近的,因为诗意的实现与否,正是仰赖语言。现代诗为了抗拒散文句对诗意的侵蚀,会更在乎诗意的浓度,前面我说过,诗意跟陌生化有关,有些诗为了追逐诗意,会过度陌生化而步入难懂的境地。多数难懂不是因为有什么谜底,非要大家猜出,而是意象的多义、歧义造成的。比如,你能告诉我“在整个天空/只有一颗男性的星星”(洛尔加)的确切含义吗?“男性的星星”这个词已越出了字典的定义,你可以把它看作一个新词,是由你都懂的旧词组成的,诗人创造的都是这样的新词,字典已经被他们抛弃。还有一些意象的含义,不止超出字典,还超出人的理性,进入潜意识领地,触及超验的世界,这是日常语言想都不敢想的事。就是说,诗人将语言用到了意识失控的地步,以致语言可能会先于意识产生,即先写下语言然后才试图理解它。几乎每个诗人的写作中,都会有抵近语言极限的经历。这意味现代诗在穷尽现代汉语表达的各种可能,是语言变迁的探路者,同时它以诗意作为标准,引领现代汉语走向与工具语言迥异的征途,保存与诗意相关的情感、道德、想象力等,使得现代汉语不因实用而放弃想象,不因工具化而丧失人性,不因理性逻辑而割舍多样的表达。我想,世上大概只有诗人才在乎和警惕工具理性带来的简化和同化。

中国作家网:古人生活中的诗意几乎无处不在,对日常的记述、诗人之间的唱和交往皆可入诗。您曾经谈到“写作不只关乎尊严、声名、利益,也关乎人的生活需要”,在您看来,现代诗与生活的关联是怎样的?

黄梵:从人类原始期开始,诗意就一直弥散在人类的生活中,成为他们能把日子过下去的精神援手。所以,古代诗人不把诗与生活分开,始终遵从生活诗学,就不奇怪。我以为,把诗与生活分开的事,一切与分开配套的观念,皆来自现代主义诗学,这是当时特殊情境造成的,与诗人对启蒙运动的后果,比如民族国家之间的争战等,感到失望有关。诗与生活此前一直在一起,硬生生分开只在那段时间。二战后的后现代兴起,又让诗回到了生活,这个人性的港湾。但分开的观念至今仍在,现在,到了该回到诗意正途的时候了,该意识到即使没有诗歌,人们也没有放弃在生活中追逐诗意的努力。自古以来,人们就用过节、旅行、倾述、穿新衣、梳妆打扮等方式,靠这类变化产生的诗意,更新单调乏味的生活,靠它们来忍受短暂、艰辛的人生,如果意识到诗歌只是让这种努力发生在纸上,你就不会觉得诗与生活隔得有多远。当然,人们在生活中追逐的诗意,比较强调即时享受,因为他们没有空闲细心琢磨诗意,强调无论谁需要诗意时都容易找得到,所以,这种诗意具有公共色彩,我称之为集体诗化,种类不多,很难满足个性化的多样需求。诗歌的诗化则有所不同,种类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与他人不容易重样,能满足个性化的所有需求,我称之为独特诗化。独特诗化唯一的缺点,是具有延时消费的特点,需要花一定时间消化诗意。集体诗化很难历久弥新,比如,你去草原旅行,刚开始会觉得诗意盎然,如果待上一年,诗意就消失了,下次再让你去,你可能都没兴趣了。但诗歌中的诗意,经得住历代读者的反复阅读,李白哪怕一首最简单的诗,比如《静夜思》吧,仍会让人常读常新,不会产生因熟悉导致的厌倦。

中国作家网:请谈谈您欣赏喜爱的诗人诗作。

黄梵:把诗看作生活艺术的那些诗人诗作,我都喜欢。当然。“生活的艺术”既有艺术对于生活的换眼要求,也有生活对于艺术的经验介入,国内外能做好的诗人并不多。很多诗人都是单向的,要么对生活的换眼做得不错,但经验在诗中捉襟见肘,要么经验成了诗中的主导,换眼却乏善可陈。比如,勃莱有一首诗《反对英国人之诗》,我就很喜欢,它写诗人在风吹草动那一刻的感受。你可以看到,哪怕是民族或历史的诉求,也被个人经验拖曳着,民族或历史只有置于个人之下,才能真正显露,才能在风吹草动的日常经验里,让诗人听到更多。

受访者简介:

黄梵在先锋书店(钱小华 摄)

黄梵,诗人、小说家、副教授。已出版《第十一诫》《月亮已失眠》《浮色》《南京哀歌》《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中国走徒》《一寸师》《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等。诗歌代表作《中年》收入众多总结性选本,诗歌在海峡两岸广受关注,被联合报副刊主编称为近年在台湾最有读者缘的大陆诗人。长篇小说处女作《第十一诫》在新浪读书原创连载时,点击率超过300万。获《作家》金短篇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芳草》汉语双年诗歌十佳奖、金陵文学奖、《后天》双年度文化艺术奖、美国亨利·鲁斯基金会汉语诗歌奖、博鳌国际诗歌奖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德、意、希腊、韩、法、日、波斯、罗马尼亚、西班牙等语种。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