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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荣池:写作者要找到自己立锥的角落,并深情踞守 长篇小说《单厍》近期推出
来源:文学报 | 何晶  2022年08月02日08:07

 

作为长期扎根于乡土写作的青年作家,周荣池以村庄“南角墩”及其所在的里下河平原为原点,创作了长篇散文《村庄的真相》《一个人的平原》以及长篇小说《李光荣当村官》《李光荣下乡记》等一批富有地域特色的文学作品。他的长篇小说新作《单厍》)也于近期推出,以运河之畔下河小城的百年风云为背景,讲述了南角墩这个即将被遗忘的村庄中的三代人命运纠葛的悲欢故事。

“厍”是一个独特的姓氏,也是一个独特的地理单元。“单厍”作为一个特别的意象,贯穿了故事的始终,既是地理意义上的孤岛,也是社会、精神上的一个孤岛。小说展现了中国传统村落由聚集到离散的变迁过程、个体对命运的挣扎和坚守,以及饱含悲辛、风云变幻的时间轮转。

“村庄的孤独是一种顽强的力量,它让村庄显得无比的真实和可靠”

记者:“单厍”这个词比较陌生,它的实指意义是什么,又有什么象征意义呢?

周荣池:“厍”是个相对冷僻的字,它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姓,也指村庄。今天在里下河平原上仍有许多诸如“王家厍”“单头厍”的村落存在,人们常记为“厦”或“舍”,音同“霎”。在《单厍》这部小说中,“单厍”是指那种零落于村庄之外的孤单的屋舍而形成的物理地点,同时它也是主人公的姓。事实上,小说取单厍的意象,一方面是为了不断地推出如洪水中的渔村、古城里的王家大院、盂陵镇的炕房、护国寺及至后来的故事主要发生地南角墩,都某种层度上具有独立于世的特质,它们从物理空间和内质上都是独立存在的。而作为一个漂泊的外来户,“厍”这个姓虽看似当年王为民随口所赐,但这个罕见的姓氏也暗喻着厍家三代人厍万年、厍长天、厍秋水一直以外来者甚至多余者的身份存在于小说的故事中——这样,通过“厍”这个字,小说一直在物理空间、人物命运以及内在情绪上包含着孤独而悲情的意味。

记者:“孤独而悲情”,相较于城市而言,乡村的孤独同样是一个无法忽视的问题,它是一个巨大的主体。

周荣池:我书写农民的时候包含深情,但也并不回避问题。我知道农村和世界其它形式的社会聚落一样同样存在着很多问题。孤独这个问题对于农村而言是显而易见的,这并没有任何矫情——或者说村庄也有自己不同的情绪。这种情绪并非仅仅辛勤造成的暴躁或者无奈,他们也有自己看似虚无但又真切的矫情。在《单厍》中,南角墩就是一个孤独的村庄,这种孤独并非仅仅是物理和物质上的,这里的厍家几代人和高家几代人以及看似配角的“四大天王”也在心理世界里有着孤独的特质。高玉宽虽然横行一时但毕竟没有亲生儿女,后代又为非作歹;厍家虽然子女众多,但又被穷困逼得几乎走投无路。这种孤独有些宿命的意味,但也正是这种人物情绪和命运中的强烈对抗,让这座村庄显得无比的真实和可靠——小说中几乎看不到微笑的场面。我曾经在完稿时专门以“笑”作为关键词进行检索,所得结果寥寥无几,这恰恰暗合了我创作的初衷:村庄的日子不会每天都敲锣打鼓。

记者:这部书稿是中国作协2019年的重点扶持项目青年专项,原名是《哪儿来的锣鼓声》,小说中“锣鼓声”是一个欢快的意象,欢快与悲情,反倒造成了一种反差。

周荣池:孤独并不是悲观。事实上,这部小说里面尽管充满了“斗争”,比如人们与洪水的斗争,地方士绅和恶势力的斗争,以及作为主要故事情节的厍家三代人与先生的斗争都是明确存在的。然而这种斗争并非悲观,它形式上的孤独与悲情恰恰是在实证着善与恶的较量,是充满着积极意义的。悲情并不是悲观,悲情只是一种叙述的节奏和技巧,或者说贯穿小说始终的悲情形成的孤独感,是一种强大的生长力量。这种力量既是小说本身生长的动力,也是像南角墩这样的村庄内在的生长力。如果农村只是欢快、平静乃至富足,那小说与现实就没有存在的基础和价值,而事实上孤独感看似形式上的冷漠,却如主人公厍万年、厍秋水那样倔强而顽强,正是依靠着某种对抗,村庄和土地一起在不断地顽强生长。

“写作者要找到自己的角落,南角墩是我的落脚点,里下河平原是我的世界”

记者:从长篇小说《李广荣当村官》《李光荣下乡记》到长篇散文《村庄的真相》《一个人的平原》等等,你一直坚守着在乡写作,这体现了你在写作上的初心,这是否也一种有意的规划?

周荣池:写作者一定是要有初心和规划的。当然文学意义上的初心和规划并非像现实生活一样具体和严格,它无法量化更难以固化。与其说我的写作是有初心的,不如说乡土写作是我的宿命与归途。人不一定完全要自述传地书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但自己的生活更可能给写作者提供更可靠而多维的契机。写作依靠的是深情和想象力,但它们一定也不是无本之末,任何高超的技法都无法隐藏我们内心的判断和选择。所以说,是我选择了写作乡土,更是乡土决定了我的写作。一个写作者的能力和精力再丰富,也只能是现实海洋的一滴水,所以写作一定是要有方向和规划的,这样我们就可能更加如愿地表达自我。

记者:你所写的一系列乡土题材作品中,有两个关键词:南角墩和里下河平原,前者是一个点,后者是一个面,你觉得较之于广阔而深刻的中国乡土,它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周荣池:我们常常说乡土最中国,村庄是乡土中国的最基本单元,也是现实中最原始最基础的事实和情绪来源。即便是在今天城市化和全球化不断进展的过程中,乡土思维和情怀依旧是维系甚至决定现实的重要方面。南角墩是我的落脚点,平原是我的世界,较之于中国的广袤地理和现实,这些都是平凡甚至渺小的。但我愿意踞守在这个角落,不断地去挖掘和放大它的内存,这依靠的是写作者的深情和想象。我们在日常中会说到“走深走实”这个词,它绝不是一个形式主义的词汇,对于写作者而言是一个重要的理想。我们即便走过千山万水,经历岁月蹉跎,但我们有限的精力和能力决定了我们事实上难以真正大张旗鼓。所以写作者要找到自己的角落,踩实了泥土往深情与深刻去努力,这样的话,南角墩和里下河就足以成为我的立锥之地,也是我的全世界。

记者:新作《单厍》的主要故事发生地是南角墩这样的村庄,某种意义上,它像是一种为自己的村庄或者家族立传,事实如此吗?

周荣池:南角墩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村庄,虽然现在它还只有数十户人家,但它依旧在城镇的边缘顽强存在着。不可否认的是,《单厍》中有许多本土的故事。我说本土的意思是,这些故事并非完全是南角墩的,但它一定又是里下河平原上与南角墩有一样特质的村庄存在的。在广袤的里下河平原上,南角墩这样的村庄星罗棋布,它既不是最富裕的,也不是最美丽的,它本身的故事和情绪含量也是有限的。但是对于我而言,它是一个重要的讲述介质和载体。这些年我有些刻意地在强化这个自我意义上的文学地标,目的就是为了用更为集中的精力去塑造一个既虚拟而又真实的村庄标本。我这样做,既是私情也是为了公义。我知道这些故事有些文学性并不强,或者它们未必一定能够被严格意义上的小说所容纳,然而不可忽视的是,这些过往的事实哪怕是传说中,蕴含着迷人的中国传统,那是乡土生长出来的性格、情绪以及价值观念,这一点可能会被越来越多的人忽视和忘却。我们有自己的传统,即便这种传统不再完全能解决问题,但我坚信通过记录和表达它们,一定能给文学以及现实提供乡土方案,也可能更是中国方案。

“不断生长的是文学也是乡村,一个写作者能做的只有找到并深情踞守自己的角落”

记者:《单厍》在《小说月报》最初发表时你给它取的标题是“独自生长的村庄”,这更像是一个散文的题目,而且似乎说出了某种愿景。村庄何以生长?

周荣池:南角墩的变迁史在《单厍》中有一个大体的轮廓,这个基于厍家家庭命运变迁的轮廓基本上是真实的,这种真实具有着某种普遍性。从自然村落逐渐聚集为整体的村落,进而合并成行政意义上的庞大村落,最终因为城镇化进程又肢解拆散为零散的村落,这可能是现实里村庄肌理变化的主要特征。毋庸讳言,南角墩这样的村落在形式上是面临着衰弱的,然而这种衰弱的原因并非是退化,而恰恰是不断的生长。生活环境和条件的改变,人们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经济社会组织方式的变化等等,都在改变着村庄的结构和内里。在形式上村庄像老人一样在衰变,但内里上它们还是在不断生长的。“独自生长”的意义在于,一方面它还保存着村庄固有的孤独品质,另一方它们像是顽强的草木一样在不断地生长,现实的悲情里也是蕴含着生长的希望。

记者:《单厍》写了南角墩一百年的悲欢离合,这部总体悲情氛围的小说有一句貌似平静的结尾,“只不过现在的日子好起来了”,这有一点意味。

周荣池:小说原先的结尾是以主人公厍长天不安情绪结束的,也就是说他在看到那一水塘的鱼抓上来之后,想着的便是“煮鱼烧鱼汤”的办法来“快活”一下,这是厍长天的办法,也是他父亲厍万年的办法,更是里下河诸多村庄的办法。如果写完了一百年的事情,最终依旧是不变的现实和方法,这显然是不符合实际的。虽然小说的逻辑并不完全等同于现实的逻辑,小说家即便有文学的权柄,也不能枉顾事实。这虚构的一百年中,厍万年的家庭、南角墩以及这一切构成的时代都在变化。这一度让我对结局非常纠结——我也并不是俗气地设置完全悲情或者圆满的结局,但最终还是以貌似平静的一句“只不过现在的日子好起来了”结尾,事实上这种故作平静中包含着愿景和希望,绝不是无端的悲观或者烂俗的赞叹。

记者:你一直书写乡土题材,如你所言南角墩或者里下河平原的丰赡足以够你一个人表达与追寻,但是放之于更广阔的文学世界,你会不会有某种因为局限或者萎缩而引起的危机感?

周荣池:危机感和孤独感一样,都是一种生长力。没有危机感的写作可能难以持久地生长。事实上文学和村庄一样都是需要生长的,因为它们都需要面向未来。我在这些年的乡土写作中在不断地强化着地标意识、情绪标识和表达方式,但我也清醒地知道强化的同时要避免重复。《单厍》写的村庄百年中有很多熟悉的影子,在我的其它小说甚至散文中能够看到这些存在,它们是为了强化南角墩这个形象而服务的。与此同时,我特别在面对村庄过往和现实的判断以及在未来走向上的预期上努力地进行着革新,让往事不陈旧,让现实不拘束,让未来不虚幻,我想这些努力究竟能不能做到可能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这既需要读者的理解和宽容,也需要大地上众多写作者的共同努力。我们当然会走向未来,文学和村庄都要不断地生长,然而一个写作者能做的也只有找到自己的角落并深情踞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