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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词里的蝉之吟唱:蝉鸣一声清溽暑
来源:北京晚报 | 仇士鹏  2022年07月26日08:20
关键词:古典文学

蝉鸣是盖在盛夏里的印章。

密集的蝉鸣仿佛能遮住夏日的骄阳,给人带来一丝清凉,但在这样的引人注目背后,却是它命途多舛的一生。当蝉在树梢上放声高歌时,那贯穿在千年文化长河里的,文人士大夫所追求的理想人格,同时也化作流响。

时运不济 命途多舛

蝉的命运,曹植的《蝉赋》说得清楚:“苦黄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劲斧。冀飘翔而远托兮,毒蜘蛛之网罟。欲降身而卑窜兮,惧草虫之袭予。”蝉太弱小了,仿佛出生就是为了鸣叫,大自然没有给它配备任何进攻和防御的能力。黄雀会啄食它,螳螂会捕食它,在逃跑的途中,还会遇上虎视眈眈的蜘蛛。哪怕落到地上,也会被其他虫子袭击。戴叔伦为它叹道:“斜阳千万树,无处避螳螂。”

蝉的一生被诗人看在眼里,就成了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缩影。这种悲叹往往延伸到他们怀才不遇的愤懑中。贾岛写过一首《病蝉》:“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一只翅膀折断的蝉没法飞行,却还在振动翅膀;身处痛苦中,发出的嘶鸣依旧清亮;明明腹中有晶莹的清露,却被灰尘蒙蔽了双眼。贾岛恃才傲物,行为举止颇显另类,再加上他在意气之下,写诗讥讽过当朝宰相,这些都让他不为朝中人所喜。一次次与功名擦肩而过,生活的穷困潦倒和精神上的备受打击,使他最终写下《病蝉》,强烈抨击科举制度的不公,讽刺权贵们嫉贤妒能。

韦应物与贾岛应该能够共情。他在《始闻夏蝉》中写道:“一听知何处,高树但侵云。响悲遇衰齿,节谢属离群。”蝉鸣响起时,他们的眼中含有同样色泽的悲痛。

不过,若要论起人生境遇,还有一位更凄惨的诗人:骆宾王。不同于前两位的屡试不中或客死他乡,骆宾王则是深陷牢狱之灾。《在狱咏蝉》中,他写道:“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露水太重,双翼太薄,让蝉飞不动,风声太大,蝉声太细,让蝉声被掩盖。这既是蝉身处的自然环境,也是他所处的政治环境,彼时,他因触怒武则天,遭诬陷以贪赃罪名投入狱中。仕途上受阻碍,言论上被压迫,让骆宾王心中充满无力感和悲怆。诗歌的最后两句是情感的巅峰,也是他用生命发出的一声响亮的“蝉鸣”。

悲往下垂,就是消极与无奈了。李商隐在《蝉》中写的“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就透露出他悲伤愁苦之后的厌倦。悲苦、愤怒还有意义,徒劳却连意义也没有了。后人说骆宾王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是牢骚人语,这或许是从现实处境来谈。在我看来,骆宾王是身在狱中,李商隐则是心在狱中。

至德之虫 品行高洁

古人之所以钟情于蝉,用它作为典型意象去抒情和言志,其实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受限于观察手段的不足,古人一直认为蝉饮而不食,喝露珠就能生存,和屈原笔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的行为高度一致,这符合了文人对清心寡欲、清廉自守的高洁品格的想象,所以把蝉幻化为高洁品格的君子象征。曹植说它“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褚沄说它“饮露非表清,轻身易知足”。 最知名的当属虞世南的《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蝉鸣之所以能传得很远,不是因为风托着声音跑,而是蝉站的位置足够高;联想到自己,之所以能声名远扬,不是因为阿谀奉承,借着东风攀上了高位,而是因为自己品德高尚,才能出众,具有君子般的人格魅力。“自”是一份理所应当的自信,也是一份不卑不亢的自傲。

陆云在《寒蝉赋》中对蝉的君子品行做了最详尽的分析。“夫头上有緌,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享,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常,则其信也;加以冠冕,取其容也。君子则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哉?”他认为,蝉的头上有触须,如同文人有冠缨,象征着斯文、具有文化修养;蝉食用的是风与露,是天地间纯净的事物,象征着清高脱俗的品性;蝉不吃粮食谷物,不会染指民脂民膏,象征着廉洁的品行;蝉不住在屋子里,而是露天生活,栖息在树干上,象征着节俭的优良传统;蝉每到夏天就开始鸣叫,成为人们记录、辨别时令的物候,象征着它守信、不失约的美德。如果人拥有了蝉的这五种品德,既可以独善其身,又可以兼济天下,所以他盛赞蝉是至德之虫。

金蝉脱壳 超脱现实

前些日子,电影《人生大事》热映,它以殡葬行业为切入点,对生与死的命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在古代,人们死后,亲人会在其口中塞块玉制品,其中就有以蝉为形状或雕刻着蝉纹路的“琀蝉”,以期待其能精神长存。这固然带有封建迷信的色彩,但也说明蝉承载了世人对于长生、超脱的愿望。

蝉的幼虫从地下爬出来,在树上挂着一动不动,就像死掉了一样。但它却是在积蓄力量,通过脱壳,从旧的身体里抽出一个崭新的身体。这俨然是道家羽化学说最好的例证,会飞的蝉不就像是得道的仙人?班固在《终南山赋》中写道:“彭祖宅以蝉蜕,安期飨以延年”,彭祖和安期生都是道家著名人物,以长寿知名,最终飞升成仙。化用二人的典故,将蝉蜕与延年对应,正说明了蝉蜕中蕴藏的生命升华、延年益寿之愿。

这一说法也出现在佛教的学说中。《西游记》中说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原因就在于他的前世是佛祖座下修行的二弟子“金蝉子”,这一世他成为唐僧历经艰险求取真经,也是金蝉脱壳的隐喻。

事实上,肉体超脱生死伦常的想法终究不切实际,所以蝉蜕更多作为精神超脱世俗的象征。晋代傅玄在《蝉赋》中写道:“潜玄昭于后土兮,虽在秽而逾馨。经青春而未育兮,当隆夏而化生。忽神蜕而灵变兮,奋轻翼之浮征。”蝉生于泥土之中,经历一个个寒冬酷暑后,终于能爬出地面,在脱壳后获得飞行的能力,肆意地高歌,肆意地展翼。在人的眼中,这就像是灵魂超脱了世俗,从功名利禄中脱身而出,获得了大自在和大欢喜。张衡在《思玄赋》中写道:“欻神化而蝉蜕兮,朋精粹而为徒。”在现实中,人不可能成为仙,但在精神世界里,人却能让自己长出翅膀。

这份超脱之意也是文人把蝉君子化、作为高洁品格象征的部分缘由。

蝉鸣嘒嘒 悲音切切

同样是鸣叫,蝉和鸟不同,它的鸣叫不仅和悦耳、婉转等词语绝缘,而且偏向于这些词语的反义词。因此,在诗人的笔下,它往往带着灰暗的色彩。

一方面,是伤逝之叹。蝉虽然承载了人的长生之愿,但蝉本身的寿命是很短暂的,夏生秋死。忽然之间,蝉鸣就响了起来,忽然之间,蝉鸣就消失不见了。因此,蝉鸣中有了文人感叹时间流逝的悲意。刘禹锡曾写道:“蝉声未发前,已自感流年。一入凄凉耳,如闻断续弦。”蝉鸣急促,仿佛时光声声催人老,让他本就感伤的心情更显凄凉。雍裕之在《早蝉》里写道:“一声清溽暑,几处促流年。”蝉鸣是盛夏的标配,但是蝉鸣也预示着夏天行将结束,繁华与旺盛都将被凋零与萧索替代,所以蝉鸣更像是一种敦促,让人学会珍惜时光,勤奋、充实地生活。

另一方面,是乡愁之悲。蝉鸣声一年年地与盛夏相逢,从不失约,因此,从少年,到中年,再到老年,人都是在蝉鸣声中聊心事、话桑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岁岁地成长、成熟,完成了婚丧嫁娶等一系列人生大事。蝉鸣被揉进了人的生命进程里,也成了他思乡中的一枚熠熠生辉的符号。当人独在异乡时,嘒嘒蝉鸣里就有了缠绵的乡愁余韵。白居易在《早蝉》中写道:“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渭上新蝉声,先听浑相似。衡门有谁听,日暮槐花里。”一听见蝉鸣,愁绪就在他的心头泛起,继续听下去,思乡情就开始泛滥。渭河边的蝉鸣和故乡的蝉声颇有些相似,可是故乡中有谁在听呢?蝉声各地都有,并且音色、音调,以及此起彼伏、簇拥成浪的特点大致相同,是客居他乡时能遇见的少有的熟悉的事物,情景交融下,它就让人的乡愁难以抑制,被一声声地拍上了长天。

杨万里曾说:“蝉声无一添烦恼,自是愁人在断肠”,蝉声本身当然不含有悲喜等人类的情绪,只是人的心中有愁苦的种子,被蝉声一拨,就迅速地生根发芽,引发出了唉声叹气和泪眼婆娑。也因此,若是诗人的心境一片平和,听到蝉声后,写出来的就是平和的句子了。袁枚在《所见》中就写了一个为捕蝉,突然收住歌声的小牧童。“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整首诗的氛围轻松愉快,塑造了一个活泼机灵、无忧无虑的牧童形象,让人会心一笑。辛弃疾的名句“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描绘出的也是一副恬静优美的田园风光画卷。白居易在《六月三日夜闻蝉》中写道:“微月初三夜,新蝉第一声。乍闻愁北客,静听忆东京。我有竹林宅,别来蝉再鸣。不知池上月,谁拨小船行。”他听到客人言语中流露出的忧愁后,不禁想到了洛阳。在那里,白居易有一个宅子,竹林占了九亩地,别处飞来的蝉在他家鸣叫。而月下的蝉鸣并不吵闹,反而更显安静美好,衬着竹林沙沙的声响,为夜色添上一抹勃勃的生机。所以他开始畅想,水池里是否有小船拨动着月光在划行。客人的悲与白居易的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也进一步验证了杨万里的说法,对于心境安逸的人,蝉噪反而林逾静、笑愈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