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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晨:以精诚之心,“熔铸”短篇小说的东方美学神韵
来源:新黄河客户端 | 钱欢青  2022年07月26日17:16

知名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王方晨新作《凤栖梧》近日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凤栖梧》由发表在国内文学名刊的12个短篇小说组成,汇集了王方晨近年来创作的短篇小说精品。其中多篇获《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思南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载,广受好评。

王方晨的这部小说集,丰沛地展现了其扎实、丰富的“功力”,以及有别于普通和流行的“深度思考”。在对小说“技艺”的自觉追求中,呈现出传统韵味浓郁的东方美学特点。近日,新黄河记者对王方晨进行了专访。

那个诉诸文字的清明境界,就是东方美学空间的体现

新黄河:书中收录的12个短篇小说中,《凤栖梧》写的是老实街,《微生细语》写的是武库街,让人感受到了您的上一部小说《老实街》的气息,而从整本新小说集来看,地理空间不再局限于一条街,有城市有乡村,人物身份也都各色各样。从《老实街》到《凤栖梧》,东方美学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您认为自己在创作上有哪些承续和自觉?

王方晨:《老实街》既是长篇,也是短篇集。《老实街》里的短篇,下到了功夫。其中的每一篇,都单独发表在《收获》《人民文学》《作家》《天涯》《北京文学》《山花》等国内期刊,也获得了读者认可。之后,至少从创作形式上,我想继续在短篇上下功夫。

《凤栖梧》里的短篇,依然是我借鉴古典文学中的话本、传奇、笔记小说创作手法,融汇现代小说表现艺术的成果。它们都非常讲究小说文字。所谓的东方美学,也正是我一贯坚持的文学追求,被看出浓郁的古传统神韵是有道理的。但它们实际上又从《老实街》走了出来,不光是在地理空间、小说题材等方面。

写作的时候,我有种感觉,那就是我不是在写小说。是在用光影、色泽、声音、感知、各色人物,挥洒出一方清明。写完了,心就像静止了。现在我想,那个诉诸文字的清明境界,应该就是东方美学空间的体现。说到自觉,这算一个吧。

新黄河:“凤栖梧”既是书中第一个短篇小说的名字,又是书名,这三个字寄托了您怎样的想法?

王方晨:我时常寻思,自己从事写作这个职业,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老实街》后记,我曾极为谦卑地说过自己不生产吃的、喝的。相对于“吃喝”,文学是一种务虚。这样对比下来,文学的意义就很明显了。我认为,人类所有的文化活动,包括写作,本质上都是为了形成、丰富我们的精神、信念,涵养我们的德性。

《凤栖梧》寄寓的还是对继承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思考。它清晰传达了一种信念,当我们的精神力足够强大,就能够从容面对世上一切风云时变。文化不是摆设,不是仅仅让人看的、听的、摸的。文化的落地生根,就是要将其转化为支撑我们生活的精神力。我愿看到这样的“凤栖于梧”和“得其所哉”。

上段时间,首都一所大学的“大三”期末考试,是根据《凤栖梧》撰写论文,我接受了不少学生从微博发来的问询。他们的理解都很到位。相互的探讨中,我也确立了新的认识。这篇小说,是有德性蕴含在里面的。因为深厚宽广的德性,苗凤三才会如此地包容这个世界,自始至终都从容不迫、稳若泰山。他的不出手,是因事关个人。他毫发无损。而鹿邑夫的出手,则因事关他人——师兄苗凤三。两人性情有别,但却具有同样的德性。整篇小说的行文走向,实际上都为德性所渗透。

网名“要馒头不要香菜”的大学生发表看法,苗凤三的隐,像是一种文化的内化,鹿邑夫的显,像是一种文化的外行。德性在两人身上体现出不同的归宿,但德性一脉相承。这种认识出自年轻学生,令我感到很欣慰,差不多这也是一种凤栖于梧的感受。

什么事情要做到极致,都得把个人的生命感受融入进去

新黄河:书中不少篇目中的人物,都有着“一技之长”,《凤栖梧》中写到做馍馍,《微生细雨》中写到修锁,《大块伫立》中写到打铁锅,《此刻天长》中写到篆刻,《育珠记》里写到煮蚕豆,小说里的这些人物,既有手艺,又有和手艺密切相关的性格和命运,对于“手艺”和“人物”您是怎么考虑的?

王方晨:文学作品通过人物形象感染读者。《凤栖梧》中的小说人物,都有“一技之长”,首先为了方便让读者具体可感,但要说更主要的,还是要看这些手艺所能传达的“信息量”。《凤栖梧》里的吃穿,那是人生的基本所需。立足于此,再谈其他,就给了作品一种现实的生活化的“在地性”。我本不愿建构空中楼阁一般的小说故事。它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充满民间烟火气。

至于其他手艺,也都具有鲜明的民族或地域文化特色。《大块伫立》的铁锅工艺,来自驰名遐迩的章丘铁锅的秘方。秘方被小说公布了出来,但不见得谁都能学会。那得具有相当的工匠精神和灵悟。什么事情做到出神入化,做到极致,都得把个人的生命感受融入进去。我写小说也是同样。小说是写打铁,却好像写出了普遍性。篆刻就更不用说了,这也可以叫做“国粹”。写着写着,笔下就会出现很多玄妙的禅机。

还有一点,就是以怎么样适于更好地表达主题为原则,来选择这些“老手艺”和人物,并做到两者之间紧密融合。写老手艺,也是在写人物。写人物也是在写老手艺。

新黄河:书中有不少隐于民间的“高人”形象(比如做馍馍的会功夫),和一些特别善良美好的人物(比如《微生细雨》中的好人“大姨”,《报君知》中朴素追求暮年爱情的两位老人)都特别令人动容。这些美好是来自于现实生活,还是您对荒凉现实的理想化想象和吁求?

王方晨:文学是作家对现实生活的探索和发现,同时也是作家在现实生活基础上的个人创造。在常态话语中,我们还是不太注重后者,虽然我们普遍认可“高于生活”的文学观点。我的“高人”形象,会有一些生活的影子。在不断向生活深层掘进的过程中,那种惊人的发现,当然令人欣喜,但我认为,作家之笔不应仅止于此。

一位微博网名叫“岁岁家的小年年”的学生问我,《凤栖梧》中的武功设定参考了什么典籍?我告诉他,来自一些山东地方志。苗凤三、鹿邑夫两人的师傅,参照《临朐县志》里的真实人物。上门挑衅苗凤三的“练家子”说的话,“打出火”“打得通”,也是地方志里的。小说里的现实生活自然经过了艺术化处理。

小说也是对现实生活的概括。越是具有典型意义的文学形象,越能体现作家概括力的强大。概括力不够,很难揭示现实生活的普遍意义。在一定程度上,文学就是作家理性和情感的产物。《凤栖梧》的美好,最终反映了我个人的理性和情感的底色。我认为自己到底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或许在我的每篇作品里,都深深隐藏着一个理想王国。

真正好的短篇小说,应该就是小说里的宋词元曲

新黄河:读《凤栖梧》,让人感受到“有形文本”细腻、动人,和“无形文本”的丰富意蕴。几乎每篇小说都有着让人回味无穷的巨大留白,而小说的语言也非常考究,甚至时常让人读出古雅的味道。想问问您这种结构上的留白和语言上的考究,是否出于对传统文化的吸收?它容纳了哪些您对短篇创作的追求?

王方晨:短篇小说是充满节制的文字艺术。我讲过,写短篇,要做到以少胜多,化小为大。平时对书画艺术,我也是很关注的。有闲暇,会在纸上涂抹几笔。国画技巧,比如计白当黑等等,我写小说的时候,都有借鉴。我还讲过写小说就是写神气,当然也少不了对意境的运用。小说家需要修炼出化骨绵掌之功。这些都能体现东方美学的特点。

贺绍俊先生在评价中肯定了它们所达到的艺术境界。这显然跟我对东方美学的追求有关。莫言先生说这些小说,“紧贴时代,紧贴人物,语言简朴”。胡平先生认为在我笔下“没有矫情和虚饰”。这些又能体现我的平易自然的创作追求。以前我讲小说中的“事理”。既是“事理”,就没有那些花哨。常识总是质朴的,用不着“拉大旗,扯虎皮”。

还有一点,我追求文以载道,注重文学的社会意义。似乎惟其如此,文学也才值得我奉献一生。

新黄河:城市和乡村、出走和回归也是《凤栖梧》中经常写到的主题。如果说《到福祝去》的出走距离并不远,“目标”也很明确,那么《奔走的大玉》的出走则是一种离开狭小农村奔向广阔世界的生命激情。但是在《八大人起》中,却以一个极具隐喻性的结尾让人感受到了从乡村到城市的屈辱,令人久久难忘。而《老夫还乡》也写尽了游子回乡却再也找不到故乡、无法慰藉内心的苍凉。您觉得在人该如何面对这种“出走”和“回归”的处境,该如何在这种处境中迎来“凤栖梧”的理想生活?

王方晨:谁能回答什么叫人生?记得过去学习鲁迅《祝福》,老师讲到祥林嫂的心理平衡不断被打破。引申一下,人生是不是一种不断寻求心理平衡的过程?再引申一下,人生就是一种不断地出走和回归。我想最主要的,还是精神的出走和回归。这样的人生,将会因此而保持一种动态。人生不能是一潭死水。

视人生易变的处境为一种常态,并不忘修炼出自己内心的坚定和宽广的德性,方能迎来“凤栖梧”的理想生活。也就是说,人到底还得有真功夫。当然不是指苗凤三不屑的那一套花拳绣腿。苗凤三处世从容淡定,原因是在这里。

人世间的真功夫,我更愿意认为是在精神、信念、德性的层次。

新黄河:如今创作长篇小说的作家特别多,倾力于短篇小说创作的作家反倒比较少。促使您集中精力创作了这一批短篇小说的“动力”是什么?在您认为,真正好的短篇小说应该是什么样的?下一步您的创作计划是什么?

王方晨:在相当长的时期,我的中篇数量,远远超过短篇。我有个以济南老街巷为故事发生地的短篇,叫《大马士革剃刀》。此作带有浓厚的地域文化色彩,2014年一经发表,就受到读者欢迎,我自己也深受启示,那就是自觉地在小说中增加地域文化元素。自此,我的一批作品,都具备这个特点。

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这方面的优势。我生在孔孟之乡,又在孔子故里完成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学习阶段。母校之西孔庙,之北孔府。孔子故宅门前的阙里古街,则是我课余的流连之处。可以说,我来自儒家文化的核心地带。我来思考传统文化,有点天假其便的意思。再加上朋友们激励,我为自己确立了目标:写下去,努力在短篇创作领域写出一番天地。结果大家都看到了,包括《老实街》《凤栖梧》里的短篇。

至于真正好的短篇小说,简单说吧,那应该就是小说里的宋词元曲。好短篇必得意蕴丰富,言有尽而意无穷,而世上一切优秀的文学作品,也莫不如是。

下一步,当然还是长中短兼顾,视情况有所侧重。目前我有一个短篇和一个长篇的明确计划。其实,我是把短篇当作长篇来写的。

作者简介:

王方晨,山东省作协副主席。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老大》《公敌》《老实街》《大地之上》《花局》、作品集《凤栖梧》《不凡之镜》等,共计900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及文学选刊,并译介为多国文字。曾获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