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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竹峰:我的志趣是写出东方审美的中国文章
来源:文学报 | 何晶  2022年07月26日07:57

作家韩少功曾如此形容胡竹峰的写作,“胡竹峰是可贵的异类,其写作是我期待已久的一种勇敢尝试,一种重建中国文章之审美传统的可贵立言。他志在传承本土遗产,另辟批评新局,谈墨趣,谈韵致,谈风骨,谈意境”,某种意义上,这是对胡竹峰写作的一种准确概括,在接续汉语文章的传统与现代之间,他安置着自己的文字。

近期,胡竹峰出版了散文集《惜字亭下》《黑老虎集:中国碑帖之美》,前者在古物之美、乡村风物、人间味道、山川大地之间巡游,后者则着眼于中国书法之美。于其而言,他的志趣是写出中国文章,“自娱自在自适,有养怡之福,心游八极万仞,忘怀得失”。

记者:你最近出了两本书,一本《惜字亭下》,一本《黑老虎集:中国碑帖之美》,书名都颇有一番意味。

胡竹峰:惜字亭是老家一座古亭,乡民焚烧字纸的所在,少年时常常从亭下经过。人到中年,开始怀旧了。《惜字亭下》重点是惜字,作文字斟酌句并不坏,人活在世上,总觉得要有珍惜心,惜衣惜食惜财惜字都是惜福惜德,还是要有对文字有敬意。

古人称碑帖为黑老虎。我见技工拓片,用薄纸覆盖碑帖,拓片黑底白字,黑多白少。旧时各种翻刻、仿制、作伪,拓片赝品泛滥,难辨真伪,稍不慎即受骗,凶险如老虎噬人。所以碑帖拓片被称作“黑老虎”。黑纸白字名曰黑老虎,非降龙伏虎,不能得也。《黑老虎集》专写中国碑帖之美,文章未必都要从文集里得,借碑帖作文章,山水、人物、风俗、民情、丹青、戏曲,都可作得文章。

记者:你的写作风格,整体偏向上是好古的,继承传统文化,不只写传统题材,更多是从题材的外向观念、内在精神的中国风格。为何选择这样的散文表达?

胡竹峰:文字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基因,天生如此,志趣如此,环境如此。我生于乡野,离自然近,古典的诗意里的风花雪月,旧年乡村都有。故家墙角也有数枝梅,而窗外何止两个黄鹂鸣翠柳,更不止一行白鹭上青天。思想不谈,我不喜欢文字过于欧化,更未必是欧化,而是翻译腔。托尔斯泰、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如果是中国人,他们的表达,未必就是今日翻译版之面目。中国汉字实在是可以写出很美的文章,那是我要的文章。有些写法也好,但不是我要的。

记者:你的文章喜欢炼字,这也是汉语文学的一种传统。

胡竹峰:锤字炼句,是中国的传统,文章谈何容易,世人以为我作文得来全不费工夫,却不知足下踏破多少铁鞋,书山并无路。唐代卢延让以苦吟著称,锤字炼句绞尽脑汁,殚精竭虑,吟成一个字,常要捻断数根胡须。贾岛自况“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裴说更甚,作诗说“莫怪苦吟迟,诗成鬓亦丝”。也不要以为我作文踏破铁鞋无觅处,也有得来全不费工夫。

记者:几年前你的《中国文章》一文对何谓“中国文章”作出阐释,之于你,中国文章应该是一种内蕴的要求。何谓中国文章?

胡竹峰:中国文章还是东方风格,东方美学,中国的亭台楼阁和西方截然不同。见贤思齐,我总是幻想老庄、孔孟、司马迁、唐宋八大家、张岱、鲁迅他们今天还活着,面对白话文,会如何下笔。

我乡人有俗语说,世间唯有读书好,天下无如吃饭难。吃饭难自小已知,读书之好到十几岁才慢慢懂得。读书多好中国文章,从先秦诸子到明清小品,有许多容得人们徜徉咏味的美文。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魏晋文章说,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苏轼的《后赤壁赋》,江流有声,断岸干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晚明张岱《自题小像》,不过几十个字,又俏皮又真切:“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书二十年而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没用?”

中国文章向来词句简单,意味深长,甲骨卜辞即偶见精彩,青铜器的铭文常有典雅温润的言辞。前人造句实有神妙,我辈则相形见绌多矣。

作文未必能文章,文章则须先作文。我的志趣只是文章,自娱自在自适,有养怡之福,心游八极万仞,忘怀得失。

记者:散文写作多年,至《惜字亭下》《黑老虎集:中国碑帖之美》,它们与之前的创作有不同吗?某种意义上,在风格的稳定与写作的不断变化之间,你更看重哪一个?

胡竹峰:对文章的追求和想法变化不大,文章怕是炉火纯青最难。笔墨如刀,游刃有余方好;积字成舍,总要登堂入室;文章才思,不妨出神入化;举重若轻,最好挥洒自如。

文章天意,早已注定,不过是巧夺天工,借人作出来了而已。我并不觉得厚重就好,宋词未必厚重,格调不输《史记》。倘或人人做史诗,未免乏味。文章家是园丁,百花园里,有牡丹、芍药、丁香、木樨、也应该有牛筋草、马兜铃、金银花。前些时候给自己一本文集取名《狗尾草集》。大抵而言,总是希望文本可以丰富一些,作文章如吃饭,黄瓜、茄子、辣椒、白菜吃得,野菜家禽牛羊肉也应该吃,海鲜湖鲜河鲜都应该吃。文章家不必挑食,更不能厌食。有人见不同的表达,往往恨之入骨,不屑一顾,或许有失偏颇。吃自己的饭,写自己的文字,如此就好。厚重、丰富都无关紧要,真写出淡薄之美,简约之美,也是大境界。人间是道场,各自修炼,各自成人成仁成圣,也有成魔成怪成妖的。

记者:这必然带来一个感受,你的文章有一种恒定的审美趋向,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的散文在写作文本没有探索,时代与社会对你的写作提出了新的要求。

胡竹峰:这些话,自己说,仿佛对镜贴金。贴金如妆,还是素面朝天吧。要说探索,我希望可以写出素面朝天的文字。我活着,我阅读着、经历着、感受着,将所知所感所见所闻录成文字,是个人的心路、眼界、经历,也是时代的倒影。

有人希望活在先秦,有人希望活在唐宋,有人希望活在未来,我只想活在当下,石涛说“笔墨当随时代”,文学也如此。笔下只有接通今日活生生之民气生气,文章才有意义。人人离不开生活场,笔录时代,墨色才鲜活。

记者:散文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接续、创新,某种意义上,这其实颇为复杂,你的散文在接续上是显著的,但如何现代、创新?

胡竹峰:我希望下笔都有来历,但绝对不是古人的造句成文规范和章法。通篇是自己的,而又有来历,好比书法家。作文像写字一样,需要临碑帖,先入再出,再入再出。民间演义赵子龙救阿斗,七进七出,方才功成。作文章也如此,怕是七进七出都嫌少了。中国文学的传统里有无限的自由。至于创新,我意还是写当下,继承传统并不是制造假古董。由着心写,写自己的文字,不从众,人人面目不同。不敢说处处做自己,但绝不想当别人。

时常想鲁迅先生的话——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

记者:写作多年,你的出书频率相对还是较高的,你循着心目中的路径前行时,有想过旁逸斜出吗?

胡竹峰:一来文章生活,二则笨鸟先飞。我写作的确有纲领,《茶书》《击缶歌》《不知味集》《黑老虎集》《旧味》等书,悉数如此。作书如攻城,一本书是一座城池,偶有闲情,攻城的兵士也会赏花、饮酒、喝茶、钓鱼、散步。《惜字亭下》《中国文章》《雪天的书》基本都是旁逸斜出之作。一棵树,要枝干,也要花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