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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陈崇正:“移动的肖像”及“被省略的人”
来源:《都市》 | 李昌鹏  陈崇正  2022年07月27日07:48
关键词:陈崇正

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写作的认识,陈崇正都有着细腻的感知及极具穿透力的理解。从生活及具体衣食之中,他洞见一个属于小说家的、他自己的广州;从南北作品的差异中,他敏锐得出“南方的城市大概属于诗”的论断。他的“小说应该是诗与装置的融合”的小说观,颇具创建性。作为一个有着理论建构和形象塑造两种能力的作家,他发现了“移动的肖像”及“被省略的人”,他为之命名,并正在以自己塑造的小说形象来丰富这两个命名。广东有很多优秀作家,他们大多数祖籍在外省。而陈崇正是广东这片土地从小养育的作家,对于他来说,广东是他的家乡,今天的“广州访谈”我们要访问的就是这位生长在广东的实力派、少壮派作家陈崇正。

广州关键词

主持人:陈崇正老师好,您在《广州文艺》工作,在广州生活了许多年,想请您为大家介绍一下广州。

陈崇正:从我的个人经验讲起吧。我最早知道广州这个名词,是因为一张动物园背景的照片。我的妹妹在她四岁那年跟随我爸妈来广州走亲戚,她回到潮州老家,从此我家茶几的玻璃底下多了一张照片,我那个傻头傻脑的妹妹倚着栏杆,后面到底是啥动物其实看不清楚,然后家人告诉我,这就是广州动物园。从他们的口气里我明白,去过省城广州,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所有人都对广州的事情感兴趣,广州的亲戚每年都会带来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东西:半新的衣物、可以上发条的玩具、磁带、彩色的糖果、方便面、行军散……这些东西构成了我对广州的印象。我后来跟其他人交流才明白,那几乎不是我的个人经验,而是很多生于广东县城者对于广州的共同记忆。我感到惊讶,然后慢慢理解:以广州为代表的珠三角城市群在那个年代,是一个经济升腾的奇迹,代表着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主持人:是的。这里是改革开放中“一个经济升腾的奇迹,代表着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原来广东出生和外省出生的同龄人,对广州的看法大致是相同的。您什么时候第一次从潮州来到广州?

陈崇正:我第一次来到广州,已经是我中学时代的暑假了,那时候高楼并没有让我惊讶,我惊讶的是原来大城市也是由我熟悉的事物组装起来的,比如:尘土飞扬的工地、门口堆满货物的便利店、地面同样泥泞的菜市场、车站里拉曲子的乞丐和急不可耐的汽车。我只是感觉这里的人们走路比我家乡的人更快,公交车比我们那儿更大;他们把粿条叫作河粉,做法也没有潮州讲究;还有,这儿没有成片的田野,也没有烧稻草升腾起的白烟。某个暑假,我在广州帮亲戚卖西瓜,晚上就睡在路边,清晨时被一群早起锻炼腕力的姑娘吵醒了,她们发出了整齐的吆喝声,她们靠墙做俯卧撑,把我看得一愣一愣的。

主持人:快速发展的城市,都曾有一个作为工地存在的模样。在城市发展的过程中,人们的生活节奏变快,脚步更匆忙。后来呢?

陈崇正:后来我也来到珠三角工作,跟许多人一样挤在广州的地铁里,能在上下班的路线中知道从哪一扇门上地铁可以节省时间。再后来我从广州出发,去过很多城市,和不同城市的人聊天,他们听说我来自广州,也会谈起他们个人经验中的广州。在与这些人的交谈中,我得到一个出现频率极高的关键词:衣服。在一代人的记忆中,广州代表着便宜而时尚的衣服,许多人来到广州必定要干的事就是买衣服。服装是实用和审美的交汇点,来自广州的衣服引领着潮流,还有着很好的性价比。

在广州,外国人最多的地方也是服装批发市场,在疫情发生之前的很长时间里,聚居在三元里附近的非洲兄弟很多是来做服装买卖的。“八成春夏装出自广州”是服装行业的共识。然而广州人对服装却显得很无所谓。有些外地的朋友来到广州,会说“今天这个场合我穿这件衣服不合适”,我说,在广州穿衣服没有别人看来合不合适,只有你自己穿着舒不舒服。从这个角度上说,广州有一种必须从形式感中叛逃的实在。也正因为实在,广州变得包容,各个阶层都能带着梦想来到这里而不担心会被鄙视;因为实在,人字拖和短裤也可以成为出门的标配,不妨碍你去谈百万的生意;因为实在,这里是吃货的天堂,衣服可以随随便便,食物没做好那是“造孽”;因为实在,所有事情可以变得更加高效,而减少不必要的内耗。

主持人:在生活中,在具体的衣食之中,我们看见了一个实在的广州,这里包容、高效——这确实是小说家的视角,有人说,小说家都是生活家嘛。您觉得在广东出生、在广东长大的作家,你们笔下的广东有哪些共性?您如何看待小说中的广州人以及他们生活的城市?

陈崇正:所谓一千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广东作家笔下的广东必然也是千差万别的;但如果非得说一个共性,那只能说是广东人对生活的热爱吧,在广东的文艺生活,主角依然是柴米油盐,几乎所有以文艺著称的地方都是“吃货”的聚集地。而其实也没有所谓“小说中的广州人”,因为广州人这个概念,已经变得很大,在广州的两千万人口中大部分来自五湖四海,他们带着不同的口音融入这里,成为这座城市的一部分。或者说,多元并置应该就是虚构中这座城市应该有的样子。

隐秘的历程

主持人:有些作家的创作有明显的分水岭,在写到某个状态时,突然迎来一个崭新的状态。我想知道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在您的创作过程中,有没有读者看不出来,但是对您个人而言具有分水岭意义的时刻?如果让您本人来总结、划分,您会怎样回顾自己的写作史?

陈崇正:之前在一些访谈中我也说过,我应该算是80后文学中的迟到者,青春文学最红火的时候没有赶上,到达时已经曲终人散了,典型的“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我确实慢熟,但我的创作阶段还是非常清晰的。如果以五年为一个创作节令,那么2005年之前算是青春期,我的创作还处于青春文学和校园诗人阶段,初生牛犊,目空一切,创作量很大,但其实不得要领;第二个五年算是探索期,一直到2010年,我才大概明白自己小说创作的主线脉络,想清楚“生存感觉”对于小说创作的影响和意义;第三个五年是建构期,这个时期主要是理清我文学世界中的一些设定问题,基本确立从半步村到碧河镇再到东州市的空间构建。2015年《半步村叙事》出版,也算是一个标志性的小结,为我的文学地理奠定了基础;第四个五年可以理解为发展期,从半步村出发,我越来越明晰自己的创作路径,先是从虚与实两条路子进行开拓,进而从魔幻到科幻,从过去到未来,在空间之外又多了一个时间的维度,这个阶段以“美人城”系列小说为代表,进一步构建了碧河世界;而现在这几年,正好赶上疫情,算是正面撞见了历史,我有了很多思考,但还不知道这个时期到底能写出什么来,处于一种沉郁的状态。

主持人:您目前处于写作的第五个时期,已经经历了四个时期,青春期、探索期、构建期、发展期。对创作的认识、对生活的理解、对人和人生的解读、对历史与现实的感知等等,都熔铸在一个作家的创作中。这种认知、理解、解读、感知,作家会通过形象塑造来传达它们。作品中的形象,它们如何从无到有,这应该属于作家写作的秘密或者秘诀,崇正老师能否和读者分享几个人物形象,谈谈这种读者在作品中看不见的东西?

陈崇正:您说得很好。作家的创作必然依靠信息的输入,包括生活的直接经验和阅读的间接经验。我身处广东,见证了改革开放的经济升腾,目力所及,身边的人都在加速变化,我曾将这个现象命名为“移动的肖像”。另一边,我们刚好处在一个信息急速膨胀的时代,以往只从书本报刊上吸收信息的时代已经过去,更为立体多元的媒体形式出现了,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每天都被各种信息的洪流裹挟而行。所以在这样的时代,作家必然会面临信息处理的问题,如何从巨量的信息中摘取有用的,去除同质化的,加工成为自己小说的砖瓦,最终被故事和人物所使用,就成为一项艰巨的工作。而我在人物的选择上,偏向于选择那些容易被遗忘的角色,比如巫婆、劁猪匠、盲女、养鱼场村妇、修理工等,都是整个社会中慢慢被省略的人,我想在作品中努力去还原他们的生存感觉。

影响的焦虑

主持人:每一个作家的身上都隐藏着许多同时代和不同时代的作家,他们或成为技术楷模,或成为精神底蕴,或成为潜在的竞争对手,或成为令人焦虑的、无法逾越的山岳。比如说鲁迅,他写过的问题,别的作家再写往往是徒劳无功。我想问一个属于作家的私密问题,有哪些作家或者作品曾让您或惊艳、或犯难、或痛苦?

陈崇正: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在阅读中看见那么多高山大川,峰峦叠嶂,投下巨大的阴影,任何一个写作者难免要经历从盲目自信到万念俱灰的曲折历程,而后才可能重拾信心。在我的阅读谱系中,司马迁、曹雪芹、鲁迅这些自不待言,对我的写作成长过程产生直接影响的还有王小波、金庸、钱锺书以及余华、苏童、莫言等前辈作家,这些作家无疑都是汉语写作的大师,具有极强的识别度。近些年,我的阅读主要是放在想象力的维度,卡尔维诺、萨拉马戈、刘慈欣、村上春树、麦克尤恩等作家的作品成为我阅读的主菜单,他们常常出其不意地给我带来惊喜。在想象力的王国中,美学意义上的作品完成不知不觉成为庄严之事,我意识到我们以往视为严肃文学和类型文学的边界之处正开满美丽的小花。甚至我的阅读也自然延伸到富有想象力的影视作品,包括《权力的游戏》《西部世界》《爱,死亡和机器人》《黑镜》《异星灾变》《副本》《暗黑》等一串长长的名单,这些作品让我感觉到在想象力的维度上还有更多美学的可能。

主持人:在广州这么一个文化深厚的地方,在广州这么一座现代大都市,写作者如何消除“影响的焦虑”,如何获得属于自己的写作新领地?

陈崇正:广州是一座千年商都,优越的地理位置曾让它创造了“一口通商”的历史奇观,一直以来便是对外交流的重要窗口。但在文化上,包括广州在内的广大新南方地区,其实都处于薄暮冥冥阴云笼罩之中,相对于占尽语言优势的北方文化和文学沉淀深厚的江南文化,讲着广州话、潮州话、客家话的广东人几乎没有任何写作上的优势。然而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之中,在信息化所带来的开阔视野里,以粤港澳大湾区为中心的广大新南方地区还是呈现出了斑斓多彩的文学景观。在这几十年经济高速腾飞的列车上,身处南方以南,我们见证了一个不一样的中国,应该有新的坐标系统去理解和定义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故事。从这个角度上看,在广州写作还是幸福的,这是一座非常生活化的城市,人们关心衣食住行,关心股票和菜价,在这样的城市中写作,会有天然的孤独感。当孤独与美食同在,而作家缺一个需要打开的空白文档,这大概就是写作新领地的开启。

我的小说观

主持人:从把物质转化为生活,到考察时代、社会,再到以语言、结构等来兑换它们到小说中,作家是一条有魔法的神奇通道,是一座复杂的混合搅拌站,以崇正老师的个人偏好,您认为成就一篇好小说,哪些方面是最紧要的关隘?

陈崇正:“关隘”是一个在生活中消失了好久的词,上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在王家卫导演的《一代宗师》里,宫羽田讲老猿挂印的关隘在“回头”。一篇好小说的标准,或者说是关隘,每个作家都有自己不同的理解。对于长篇、中篇和短篇,不同长度的小说,也会有不同方向的难度。概而言之,我认为小说会有三个维度上的标高:开合度、完成度、识别度,分别对应故事、人物和风格三个方向。如果一部小说能够在这三个方向上有所建构,甚至只要在某一个方向上做得漂亮,有所突破,取得高分,都会是好小说。

主持人:您觉得小说是什么?

陈崇正:这是个大问题,只能从个人的角度尝试予以回答。有些人可能会说小说是生活,或者说小说是想象力的凝结,但我以为,小说应该是诗与装置的融合。有些小说会走向诗,获得成立的理由;有些小说则会偏向于装置,从而形成结构性的审美。在诗与装置的天平摇摆中,小说出现了不同配比,也具有了不同面目。

都市文学论

主持人:一座城市,她的过去里有集体记忆、有文化的根,现在的她和自己在物理上最亲密,城市的未来或许可以作为一种无限的现代化。崇正老师的写作最看重城市的哪个部分?

陈崇正:我的观点可能会比较中庸。我认为城市最重要的是自由与秩序的和谐统一。可以说,城市是现代文明最重要的承载形式,人们在城市获得更好的生活品质和工作机会。为了更好地分享信息,提高合作的效率,聚居成为没有选择的选择。但一座城市必然如同一棵大树,要形成一个完备的生态,让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有自己的空间,都能够创造可能性,甚至创造美。当然这常常是一种理想状态,和谐常常会被各种因素打破,失去自由或者失去秩序,城市都会迎来高能耗的状态,陷入停滞。这有点像一部小说所能提供的空间感,审美在其中生成,但美好的东西常常结束于某种偏颇。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喜欢南方的城市多于北方,虽然北方的白雪和繁花也常常在季节突然的轮变中给人惊喜,但南方有太多美好,就比如广州,这里不用担心嘴唇被寒风吹裂,夜晚在这里也是完整的,有热闹的宵夜,有短裤和人字拖,有城市的烟火气,而这些无疑会是更接近文学的生活方式。当然,也正因为生活本来就很舒服,对作家来说也是一种伤害,我们常常看到生活在寒冷之地的作家写出了大部头,但南方作家的小说,似乎永远也写不长。所以,南方的城市大概属于诗。

主持人:咱们今天这个访谈是应《都市》杂志之约而做的,从“乡土”到“市井”再到“都市”,您如何看待“都市文学”或者说“城市文学”?

陈崇正:在当下,城市毫无疑问是故事发生最重要的空间。我们读沈从文,常常会感慨那些田园牧歌的生活已经离我们远去,再也不可能回去了。城市与乡村,在当下就如左手与右手,十指交叉,彼此嵌套而非绝然两分。城市里有城中村,乡村有来自城市的信息、快递和短视频。其实,已经很难找到真正的乡土文学了。也因为如此,城市中的故事,或者说城市文学,如果没有一点土地的气息,好像也很不妥当。在当下,一个作家如果不懂城市,他可能就不能懂得生活;但如果他不懂农村,他也就无法读懂中国。

主持人:对城市和乡村的书写,陈崇正老师有基于国情的辩证分析:“一个作家如果不懂城市,他可能就不能懂得生活;但如果他不懂农村,他也就无法读懂中国。”在广州的“接近文学的生活方式”中,他辩证地看出“生活本来就很舒服,对作家来说也是一种伤害”。感谢陈崇正老师接受这次访谈,陈崇正老师的分享,充满辩证性。他还对自己目前的创作,进行了“五段分期”;针对好小说,提出了“三个维度”上的标高。这些看法,带给我许多启示,谢谢陈崇正老师!

陈崇正:谢谢!

 

对谈者简介:

李昌鹏,20世纪70年代末生,作家、出版人,写字客发起人。曾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优秀编辑奖,历任《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编辑,中国言实出版社第三编部主任及第四分社(文学分社)社长,写字客CE0。在《诗刊》《天涯》《山花》《大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人民文学》等发表作品若干,出版有随笔集《独自欢》、《有我在此》及诗集《献给缓慢退隐的时空》。

陈崇正,广东潮州人,著有长篇小说《香蕉林密室》《美人城手记》,小说集《折叠术》《黑镜分身术》《半步村叙事》《遇见陆小雪》等;曾获梁斌小说奖、广东有为文学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银奖,有作品曾入围台湾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第33届联合报文学奖决审、2020年第三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初名单、2020花地文学榜等。现为广州市文艺报刊社副社长、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兼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东财经大学等高校作家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