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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专访:乌兰牧骑的孩子,面庞被牧民们灵魂的火苗照亮
来源:文学报 | 张滢莹  2022年06月27日07:47

长久以来,蒙古草原是作家鲍尔吉·原野作品的灵感源泉,也是他最重要的精神家园。他对草原生活的书写涵盖广阔,草木生灵均有其生机和神韵所在。从《乌兰牧骑的孩子》到《乌兰牧骑的孩子:篝火与星空》,五位草原少年的冒险历程在鲍尔吉·原野笔下持续流淌。在接受本报专访时,鲍尔吉·原野表示,乌兰牧骑的孩子,他们的面庞是被牧民们灵魂的火苗照亮的。从乌兰牧骑队员,到草原牧民,以及生活在这里的孩子们,他希望把人民放在叙事的中心,用朴实、真实的笔触写出人民的创造和智慧。

小说《乌兰牧骑的孩子》获2021年度中国好书

记者:您的长篇小说《乌兰牧骑的孩子》写了五个蒙古族孩子的故事,这本书对许多生活在城市的孩子来说,也许是对蒙古草原的“第一次接触”。

鲍尔吉·原野:这是一本写给孩子们的书,通过孩子的眼睛还原乌兰牧骑在艰苦岁月中创造的光辉业绩。乌兰牧骑是内蒙古赴牧区演出的文艺小分队。他们不光给牧民送去歌舞,还要参加牧业生产劳动,帮助牧民、特别是贫困牧民改善生活条件。乌兰牧骑的任务是每年到牧区演出两个月,劳动两个月。他们坐牛车,骑马,甚至步行,长途跋涉到牧区演出,经受了难以想象的艰苦,舍小家为大家,把党和国家的温暖,把时代的声音送到遥远的牧村。在中国的文艺演出队伍里,乌兰牧骑是经得住历史考验、可歌可泣的光荣群体。他们的业绩今天对广大青少年仍然有激励作用。

对读这本书的孩子们来说,英雄业绩与教化作用隐藏在壮美的风景和生动的故事后面,让主题性和艺术性达成完美结合。书里的白银花草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不光有蓝天白云,马群牧场,还有动植物、河流与山冈的传奇,以及美好的蒙古族民间传说,也有洪水与狼群的险情。对没到过内蒙古的孩子来说,他们从中可以深度了解大美草原,透视到把红色血脉传输到草原深处的乌兰牧骑队员们的澎湃激情。

记者:在书中,白银花草原有沙漠,丘陵,草原和树林等多种地貌的融合,的确令人印象深刻。

鲍尔吉·原野:草原具有多种形态,有水草草原,也有丘陵草原。我写的白银花草原符合内蒙古东部草原的地貌特征。那里有草原,河流,山岗,树林与沙漠,我把尽可能多的自然因素集合一体,对孩子们来说,这就是天堂。孩子们的天堂不仅要风景优美,还要有好吃的野果和险情。对他们来说,没有狼群与险情的地方算不上天堂。这也是一部详尽描绘草原动植物的生态之书。

记者:在阅读中能够感受到,草原上的蒙古族孩子,拥有与城市孩子截然不同的、更蓬勃的生命活力。这种生命力量的源泉是什么?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孩子不光是父母的孩子,也是大自然的孩子。他们的成长更多得益于高天厚土与蒙古民族世代相传的祖训。他们珍惜草原的一草一木,觉得这是大地母亲的子孙。他们珍惜河水泉水,认为这是上天赐予的甘霖。在性格上,蒙古族儿童诚实、顽强、乐观。蒙古族牧民都是歌手,孩子们一生伴随在民歌当中。所有的民歌都在歌唱家乡,父母,草原和骏马,这是强大的无可匹敌的心灵教育。因此蒙古族孩子孝敬父母,尊重老人,崇尚施予,友善以及保护环境。在陌生人面前,他们又是沉默、羞涩的。他们毕竟生活在地广人稀的草原,不熟悉外面的世界,却因此可爱。书中对他们有淋漓尽致的刻画。

乌兰牧骑队员

记者:蒙古民族是马背上的民族,和马的渊源很深。您在文章中写过,您的父亲常常怀念他的战马,这其中有着怎样的因缘?

鲍尔吉·原野:我父亲当年是四野内蒙古骑兵二师的战士,参加过辽沈战役和开国大典阅兵仪式。在他90岁的时候,对一生荣辱已不在意,说起他的战马——一匹带灰色杂毛的白马——却流下大颗的眼泪。蒙古族人认为马除了是马,还通灵,是自己心灵朋友,如果草原上没有马,他们觉得心里空空荡荡。

记者:父亲的戎马生涯,是否或多或少影响了您的成长和创作?

鲍尔吉·原野:我父亲当骑兵参加过攻打四平、沈阳,以及剿匪等战斗。他很少回忆战争情景。如果把他零零星星描述的战斗情景拼接成一个整体,会知道战争非常残酷,以至无法用语言叙述。我相信我父亲还有很多没说的战争情景,这是那些没经历过战争并颂扬战争的人无法理解的。军人可以分为打过仗的军人和没打过仗的军人,他们具有天壤之别。经历过这些的军人对生命的看法,对和平的看法肯定和别人不一样。

我父亲的性格,说起来就是对死亡没有恐惧。他做事的时候,比如翻译大量的文学作品,不顾疲劳,甚至不要命。他们的生存哲学是:命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是白赚的,所以做什么都一往无前。

我父亲对我最大的影响是他无比热爱文学。他虽然是军人,却认为人间最美好、最值得追求的是文学,郭小川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名字。他自己创作过许多文学作品,他创办的昭乌达译书社是国内迄今为止唯一的民办公助翻译机构,翻译出版了从元朝至今的《历代蒙古族文学作品选》共计12卷,填补了历史的空白,至今无人超越。受我父亲影响,我从小喜欢文学。走上文学之路在体味到我父亲说的文学是一件美好的事业的同时,也体味到艰辛与漫长,并感到这都是值得的。我父亲对我影响更深的是做人要诚实,忠诚老实也是他挂在嘴边的话。我理解诚实不光是做人,也包括对待文学的态度。不膨胀,不狂妄,不做非分之想,用作品说话,做老实人。

记者:听说您得到一匹蒙古马的奖励,这在文学奖励中极其少见。

鲍尔吉·原野:我的散文集《流水似的走马》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后,我老家赤峰市的市委宣传部为我办了一场隆重的庆功典礼,电视台大演播室坐满了人,媒体现场直播,我激动得直冒汗。市委宣传部向我颁发“赤峰市百柳文学特别奖”,奖品是一匹蒙古马。颁奖词中说:“你把自己交给了文学,让露珠般的文字缀着乡音在中国文坛传扬;你是打着赤峰烙印的流水似的走马,带着长生天赋予的灵性,由高原走向高峰。昨天你以赤峰为荣,今天赤峰以你为傲!向你致敬!”

我听到颁奖词时,心里波涛汹涌,这是我抹着鼻涕长大的故乡,如今给我这么高的荣誉。我不禁泪流满面。

我在感言中提到,我曾经无数次梦到故乡赤峰。梦见她的山,她的草原,包括杏花和天空的小鸟。60年过去了,如果把梦境中的所有碎片组成一幅画,是这样的情景:一株卑微的小草,在太阳初升的光线里看到了自己长长的身影,好像是一棵树,长在西拉沐沦河浇灌的草原上。忘记了自己的渺小,感到前方的道路开阔无尽。感谢家乡授予我百柳文学特别奖,这是一份尊贵的荣誉。我在怀想远方那匹马,它的矫健神勇令人赞叹!从成吉思汗时代开始,奖励一匹马,是蒙古民族至高无上的赏赐,希望我能分到它的智慧和勇气,继续前行。

奖励我的这匹马,是赤峰市克什克腾旗的铁蹄马。我没把这匹马牵回来,我觉得马更喜欢那里的草原,那里的河水,它离不开自己的同伴。如果把马牵过来,我在城里找不到让马一口气跑上3公里的草原,也没有那么清澈的河流和带百灵鸟歌唱的天空。这匹马至今留在马群里,托付马倌看管。我希望它一步也不离开生养自己的草原,老死在那里。

记者:您的老家在内蒙古东部的科尔沁沙漠地带,人们常说沙漠是不毛之地,而您的父亲却非常热爱他的家乡,他会爱沙漠吗?

鲍尔吉·原野:我父亲一生没忘记他的故乡——科左后旗朝鲁吐镇胡四台村。有一次我出版散文集让他用蒙古文书法写书中的章节。其中有“胡四台”,“父母亲”两个词。他写出来变成“世代居住美丽的胡四台”和“可爱的父母亲”。他说不能把故乡和父母亲这些词拿过来直接说,前面要加上美好和可爱这样的定语才符合心意。

我父亲最爱他故乡的沙漠,那是洁白的半透明的晶体组成的柔软的高山。沙漠里有湖泊,野鸭子和小鸟,我父亲认为那里就是仙境。

记者:按照您的讲述,是否可以理解为:沙漠并不是自然界的灾难,对人类也是一块风水宝地?

鲍尔吉·原野:是的,国际组织缔结的公约是防止荒漠化,而不是防止沙漠化公约。沙漠是大自然的子孙,凡是有沙漠的地方,周围草原的草长得都好。因为沙漠下面是一个地下水库。草原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包括了森林、草地和沙漠,他们互相依存。但这里说的沙漠是天成的,而不是草原被耕种之后出现的不断移动的荒漠,那才是灾难。

记者:这让我想到您的作品里也有许多关于生态系统的表述。比如您写到了狼。在如今铺天盖地的文学作品中,狼的“真实性”似乎被遮蔽了,但您却意在去蔽,写出真正的属于地方生态系统中重要一环的狼。

鲍尔吉·原野:的确人们第一次接触“狼”这个词,就被烙下了残暴的含义。狼的劣迹越传越离谱。好多儿童文学作家都拿狼“练手”,但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狼。

草原的牧民并不这样看,他们认为狼是老天爷创造草原时不可缺少的生灵。牧民们告诉你,如果附近草原有狼,羊长得好,很少生病。牧民说,狼在附近定居下来,这个村的羊群都安全了。这是这个狼的领地,其他狼不敢侵袭。狼在草原的生态系统里起到神秘的作用。它们的食物是小型野生动物而不是羊群,更不是人。如果它们袭击羊群,证明它们出现了严重的食物短缺。所以,如果有狼在村子附近定居下来,牧民们会喝酒庆贺,我跟他们一起喝过庆贺酒,但没见过这只被欢迎的狼。

记者:《乌兰牧骑的孩子》中,除了风光和生态,那些牧民纯朴、笨拙,诙谐、聪慧的形象也令人印象深刻。

鲍尔吉·原野:草原上的牧民有独具一格的表情和心灵。比如他们悲悯而清澈的眼睛,看见马时喜悦的表情,对家中长辈发自内心的敬重。他们沉默而喜欢说笑,庄重并幽默。你看他们的手就知道,这双手和牲畜和牧草打了一辈子交道,有这种手的人说不出假话。构思这部作品时,我曾经想过,比乌兰牧骑队员们更鲜活厚重的人物形象应该是牧民。把人民放在叙事的中心,用朴实、真实的笔触写出人民的创造和智慧。写他们,我调动了全部的生活积累。牧民们的语言,表情和思考问题的方式与城里人和农民截然不同,要把差别写出来,而且要写得美,写得栩栩如生。

记者:乌兰牧骑队员们与牧民的身份是否也是可以置换的?在我看来,他们拥有同样的精神底色,也以各自的努力让草原生态和草原文化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鲍尔吉·原野:在这部书里,乌兰牧骑的队员和牧民们水乳交融,队员们原本就是牧民,参加工作成了基层文艺工作者。牧民们和孩子们息息相通,孩子们在牧民的熏染下知晓蒙古民族的传统文化和草原的前生今世。蒙古族孩子接受到草原文化的洗礼,才算真正变成一个草原的孩子。在我笔下,牧民是劳动者,是游牧文化的传承人,是对天地有大爱的普通老百姓。他们的言行对乌兰牧骑的队员也是全新的洗礼。我以为,一部草原题材的小说,只有刻画出蒙古族牧民独特的举止言行,发现他们灵魂深处的火苗才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