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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父亲写作片段—— 马小泉 马炎炎:纪念父亲马烽百年诞辰
来源:中国现代文学馆(微信公众号) | 马小泉 马炎炎  2022年06月17日09:07
关键词:马烽

我们小的时候,父亲有一次半开玩笑半感叹地对我们说:“你们将来别干写作这行。写不出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写得兴奋了,还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总之就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父亲这句话,被当成笑料在文联大院里传了很久,我们印象很深。

1963年马烽全家像。前排左起:马炎炎、马小林、马小泉;后排左起:段杏绵侄女小芬、段杏绵、梦妮、马烽。

父亲是个认真的人。对待写作尤其认真。他写作有个特点,一旦构思基本完成,他就拿出稿纸,估计好字数,数出张数,然后把平时攒下的用过的牛皮纸信封拆开,给稿纸包个皮儿,用夹子夹好,像个稿纸活页本,这才开始动笔。碰到质量好的稿纸,也会把用过的留下,下次就在背面写初稿。写作中,但凡有改动的地方,他要横平竖直地画出框,把要删减的部分框起来,然后在框里划左斜线右斜线像网一样盖住,保持稿纸面的整体干净。我们一看到他书桌上摆着那特制的稿纸本,就知道他又在写作了。

《吕梁英雄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中国现代文学馆藏。

父亲一旦投入创作,便全力以赴。1945年,他23岁,精力旺盛,和西戎合写《吕梁英雄传》长篇小说,不舍昼夜。2004年,他82岁,为《吕梁英雄传》电视连续剧剧本创作,不顾劝阻地投入修改,又一次“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而这次他竟然还忘记了吃药,导致严重心衰,结果不治而终。他说,他和西戎以《吕梁英雄传》起家,他再次投入创作,是要对得起已经先他而去的老西。

我们小时候读父亲的作品,虽然故事有头有尾很生动,人物也感人,但没啥形容词,文字也不美丽潇洒,比起人家一些漂亮文章,显得没有文采。我们长大以后才明白,战争年代,根据地的文学作品首先要解决的是为了谁,给谁看的问题。父亲所在的《晋西大众报》是面对基层人民大众的通俗报纸,要求文字语言贴近大众,贴近生活,让群众能看懂,在常用的两千字内作文章。他们为此下了很多功夫,把报纸办得生动活泼,群众爱看。《吕梁英雄传》就是在这样的写作要求中产生的。父亲和西戎把根据地民兵英雄模范的事迹,编写成故事在报纸上连载。我们听许多老人说,当年他们整天盼着投递员送来报纸,报纸一到,大家兴奋地聚在一起,听村里的小学教员读报。故事中的细节如有差错群众都会给报社写信指出。可见大众文学连着民情民心。

《我的第一个上级》,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中国现代文学馆藏。

解放后,父亲的文学修养有了很大提高,大众化语言运用得更加纯熟。后来我们读到,茅盾先生评论马烽作品《我的第一个上级》,说老田这个人物写得“龙拿虎跳”。还说“用白描手法塑造人物最见功力”。

《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中国电影出版社1964年版,中国现代文学馆藏。

纵观他的创作历程,从抗日根据地时期写作《吕梁英雄传》,到合作化高潮时期创作出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这十多年是他创作的高峰期,不论是小说还是电影,都赢得了很高的评价。中篇小说《村仇》发表在《人民文学》创刊号首篇,多个短篇小说入选中小学课本。

《刘胡兰传》,中国青年出版社与山西人民出版社联合出版,1978年。中国现代文学馆藏。

父亲是省作协主席,对于不好写,而又必须写好的题材,他就主动承揽下来。六十年代初,中央交给山西两项创作任务,写大寨和刘胡兰。刘胡兰是全国人民都知道的英雄人物,牺牲时年龄尚小,写好不容易。父亲领受了任务,就去刘胡兰的家乡文水县云周西村搞调研。他估计会住较长时间,当时农民家里粮食紧张,吃派饭也会增加农民负担,他就从家里自带了半面袋口粮。老三小林想借此机会参观刘胡兰纪念馆,也跟着坐机关的车去了一趟,一路就坐在面袋上。父亲经过长时间深入访问,从英雄生长的时代环境入手,完成了《刘胡兰传》的写作,在山西的《火花》月刊上连载,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十多年前,在电视台工作的小妹梦妮,因拍摄刘胡兰的专题片到云周西村,采访了父亲当年搞调研时的村支书,他是刘胡兰牺牲时的见证人。采访之余他对梦妮说,你爸那人可好呢,在村里人们都待见和他聊情况。从没牙的老太太到像我这样跟胡兰年纪相仿的,人家都走访了个遍。写完还让我组织村里的人来,你爸念给大伙儿听,让人们提写得对呀不对。

1972年,马烽与女儿梦妮参观刘胡兰烈士陵园并留影。

我们曾听母亲讲,父亲为了写好刘胡兰,把多年积累的准备写长篇小说的素材都融入了进去。我们在整理父亲留下的资料时,发现多份当年对《刘胡兰传》的反馈意见,其中刘胡兰的同乡,曾任中共晋绥分局宣传部长的张稼夫同志写道:“看了书,回忆了童年、家乡,很熟悉,很亲切。马烽同志对农村很熟悉,语汇都是晋中的,如写过年、娶媳妇、这些婚丧喜庆,民情风俗,写得很真实丰富。”他还说,“《刘胡兰传》不是孤立的,通过它反映了抗日战争和国内战争,这些都结合得很好,我看了很满意。”

1978年省作协的文学刊物恢复了,但时光流逝老作家们很少再动笔。父亲是他们这伙人中第一个恢复写短篇小说的。那年我们哥仨都已参加了工作,但还共居一室。一天,父亲推开我们的房门,手拿稿纸本朝我们一递说:“我刚写的,你们看看吧。”我们长这么大,这是头一回当他作品的第一读者,这让我们有些惶恐,争相读他的手稿。这是两个写得很短的短篇,一个叫《有准备的发言》、一个叫《无准备的行动》。虽然风格没变,幽默仍在,但读完后感觉与我们的期待差距不小。父亲本是以写短篇小说见长,《我的第一个上级》、《三年早知道》等,一篇篇脍炙人口。如今感到似乎找不回去从前了。我们议论了一番,由老大小泉送还父亲,委婉地道出了我们的看法。父亲宽厚地笑笑说:“我这就是试笔。荒了多年,手生了,看还能不能捡起来。”

父亲重新写小说的事,在省作协大院里传开,有赞许鼓励的,也有担心的说,如果再写也超不过以前,会连累了名声。父亲听到了传言,不为所动,反而继续“捡起来”一篇,再“捡起来”一篇。他还让作家老朋友们给提意见,有时还有讨论,惹得大家也开始动笔了。我们又看到父亲坐在那特制的稿纸本前写写写,新写的小说竟然一篇接一篇发表,其中《结婚现场会》和《葫芦沟的今昔》都获得了全国短篇小说奖。

《玉龙村纪事》,北岳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中国现代文学馆藏。

进入晚年的父亲,完成了一个大工程,他把搁置了40年,曾经写了个开头的长篇小说《玉龙村纪事》,重新写成了。他和我们说起这部小说搁置多年的缘由:当年他在土改工作团团部负责各工作队的情况汇总。那时他完成了《吕梁英雄传》后,创作的冲劲很足。土改的材料积累多了,就产生了写长篇小说的想法。没想到,刚开了个头,周立波写土改的长篇小说《暴风骤雨》发表了。看了人家作品好,自己的就先搁置了。现在重新捡起来,是想让后代们知道当年崞县(今原平县)土改的样子。在那种敌我拉锯地区,工作团是怎么土改的,为什么土改,土改的成果如何。

1978年,他56岁,重新开始写小说,到2004年他去世时的82岁,这期间,有5年到中国作协赴任,专事行政,没有动笔。其余时间,他下乡体验生活,伏案写作,竟写出了长、中、短篇小说16篇(长篇一个,中篇3个,短篇12个)。与孙谦合作电影剧本8部,其中已拍摄并上映的4部。散文杂感计51万字。(文革后作品的总字数为:124万余字)

在父亲诞辰百周年之际,我们仿佛又看到他在特制稿纸本上写作的情景,那情景化成了一道墓碑,碑上镌刻四个大字:人民作家。

马小泉 马炎炎 马小林 梦妮

2022.0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