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当时流行的才子佳人戏,《红楼梦》是不友好的
贾雨村人品不好,但智商情商双高。几乎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审时度势,从容不迫。
比如那回甄士隐资助他冬衣和银两,他接过来,“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看似不领情,实则号准了甄士隐的脉。
他若是满口诚谢乃至感恩涕零,甄士隐不但有可能看低了他,还可能会很不自在。甄士隐神仙一般的人品,资助贾雨村,并不是要做他的恩公,只是看贾雨村不是凡人,不忍英雄埋没。若他为一点钱财就失了仪态,说不定甄士隐立即就默默后悔了呢。
后来他考上进士,选入外班,升任知府,一路平步青云,却得罪了上司和同僚,惨遭革职。心里不是不懊恼的,但他也不让人看笑话,“面上却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将积蓄家眷送至原籍安顿妥当了,“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可谓能上能下,进退自如。
唯独有一次,在无人知道的角落,贾雨村小小地露了一次怯。
那时他刚刚出场,一无所有的穷书生,想进京赶考,半路没了盘缠,暂寄破庙里存身。偶尔去隔壁乡宦甄士隐家串门,偏巧又来了个严老爷,甄士隐丢下他先去应酬严老爷。贾雨村一个人呆在屋里,忽然听到一声咳嗽,隔窗望去,是个眉清目秀的丫鬟在掐花。
丫鬟也看见了他,她眼中的贾雨村剑眉星目,直鼻权腮,虽衣衫褴褛,但生得雄壮,跟一般人不同。这些信息汇总起来,丫鬟猜到他可能就是老爷最近经常念叨的,那个“非久困之人”的贾雨村,于是又回头看了他一两次。
丫鬟的好奇心满足了,贾雨村的心却静不下来了,他见姑娘回头,便以为人家有意于他,狂喜不禁,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知己。从此时刻放在心上,中秋节还特意为人家写了一首诗: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眸。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头。
蟾光有没有上玉人头不说,贾雨村本人很上头。人家只是随便看了您几眼,您怎么就能想这么远。但也怪不得贾雨村,他青春年少外加孤独寂寞冷,渴望爱情不奇怪。另外我们的爱情观常常会受流行文化的影响,比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琼瑶小说风靡一时,谁不想来一场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爱情呢?
贾雨村那个时候最流行的文学形式是什么?才子佳人戏。茗烟给宝玉搞到的“禁书”里有《西厢记》,黛玉耳朵里飘进来的戏词是《牡丹亭》,荣国府的盛宴上来了个说书的女先生助兴,想讲的也是赶考的才子遇到佳人。如今贾雨村也是去赶考,淹蹇住了,一筹莫展之际,不正应该有个佳人出场,安慰他那颗苦闷的心吗?
只是,才子佳人戏里是两情相悦,贾雨村却是自作多情;别的才子遇到的都是侯门相府的千金大小姐,贾雨村结缘的是个丫鬟——我们不应该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但是当时的社会里,张生只会爱崔莺莺,袭人都跟宝玉“偷试”了,听到他对黛玉表白,误以为冲着自己来的,吓得魂飞魄散,嘴里直说:“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主仆之间如有天堑,贾雨村心里这出才子佳人戏是低配版的。
这里可以看出作者对贾雨村的不友好,更可看出作者对才子佳人戏的不友好。贾雨村攀附传奇固然滑稽,但也通过他的攀附说明,哪有那么多才子佳人。贾母早就看穿了一切:“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邪了,想着得一个佳人才好,所以编出来取乐儿”。
当然,贾母的态度未必代表作者的态度,但第一回里,作者旗帜鲜明地说:“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他与这种作品划清界限。
虽然宝黛都爱《西厢记》《牡丹亭》,但他们喜欢的是“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类余香满口的辞藻,更多才子佳人戏就只有赶考遇佳人,更像那个时代的爽文。
从文学的角度,作者不喜欢这种俗套可以理解。但又不尽于此。第一回发生了那么多事,神瑛侍者要下凡,绛珠仙子要还泪,就算是贾雨村本人,收到甄士隐的资助,急慌慌进京赶考,都是作者用笔墨更多之处,偏偏把“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写进回目里,是不是太狭促了点?作者如此厌恶才子佳人戏,还因为它是那个年代一种普遍的情结。
才子为什么要赶考?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赶考才能跨越阶层,获得更多资源,拱到“城里的白菜”(广义)。像《万万没想到》里,王大锤那著名的梦想:“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既得利益者就很不屑,比如贾赦欣赏贾环诗里的厌学情绪,说:“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萤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豪门是不用急慌慌地去赶考的,“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
倒也是,贾政原本就想着科甲出身,他父亲一死,他就被保送了。贾敬虽然考了进士,纯属智商过剩,本来家中爵位就已经是他的了。
你看看,才子们的终极目标“蟾宫折桂”,被贾赦这样看不上。宝玉和他大伯不是一类人,但他们是一个阶层,他也看不起追求功名的人,给人家起个名字叫“禄蠹”,小侄子练习骑射,他十分的不以为然。
他们都设定,他们会永远富贵下去,这种设定,让他们成了没有准备的人。
且看贾雨村和甄士隐这两位,甄士隐高尚,贾雨村卑鄙,但甄士隐生性淡泊,只以种花修竹为念,贾雨村却是才华卓越,野心勃勃,尤其是,他行动力极强——那晚甄士隐送他银子,两人喝酒喝到三更天,五更时候,贾雨村已经打点好行装,赴京赶考去了,跟建议他良辰吉日出发的甄士隐形成对比。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甄士隐这样缺乏战斗力的中产阶级,看似稳固,但一场火灾,就可以让他家业尽毁,阶层急速下坠。
而无论是贾雨村,还是其他和他一样奔波在赶考路上的“穷酸”才子,生命力却极其强韧,为了生存与发展无所不用其极。尽管我们很容易就在他们两人之间站队,但不是还有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运转,自有它的一种筛选方式,有时候,很残酷。
只是作为当事人,感觉完全不同。甄士隐就觉得不公平啊。本来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那首《好了歌解》怨气满满:“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这天翻地覆,太让人感慨了。却不想想,你家要是永远“笏满床”,别人就只能永远“陋室空堂”了。世事无常,但这无常,何尝不是终极的公平。
他又叹,“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他不接受变化,觉得这人生无趣,跟着跛脚道人走了。
甄士隐身上有贾宝玉的影子,也有作者的影子。他们都是无常的受损者。而贾雨村以及无数和他一样奔波在赶考路上,觊觎着白富美,试图改变命运的“才子”,则是无常的受益者,站到了甄士隐贾宝玉们的对立面,作者看他们不顺眼,觉得他们僭越了,甚至是掠夺者,下笔有意无意地奚落几句,也就很自然了。
有意思的是,秦可卿临死前托梦给王熙凤,嘱托她两件事,一是在祖坟旁边买地,二是办好家里的私塾,总结一下,就是耕读二字。
耕,是生存的保障,读,是发展的可能,秦可卿知道富贵不可常葆,也许将来还要靠考试翻盘。而贾雨村原本也出生于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想来祖上也是阔过的。世事无尽循环,你可以鄙视贾雨村的人品,但不必鄙视他的梦想,因为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我们会不会做同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