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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贾谊 百年回声
来源:北京晚报 | 黄西蒙  2022年06月06日08:10
关键词:屈原 贾谊

每逢端午节,世人都会想起屈原沉江的故事。历史上与屈原有精神共鸣者不在少数,贾谊算是其中最知名的人物之一。更耐人寻味的是,司马迁在《史记》中将屈原和贾谊合写在一篇文章中,是为《屈原贾生列传》。

屈原和贾谊的命运有不少相似之处,他们都胸怀天下,有济世之才,却郁郁不得志,最终含恨而终。但是,细细品读贾谊的生平和作品,他在很多方面并不似屈原,况且贾谊比屈原晚出生差不多140年,两人分属战国和西汉两个不同时期,面对的时代命题也不一样。

最年轻的博士

贾谊出生在洛阳,堪称早慧,年纪轻轻就以才学闻名于世。当地的吴廷尉十分器重贾谊,将他纳入门下,这让贾谊可以进一步接触更多的政治资源。幸运的是,当时汉文帝登基不久,急需自己的班底,又很欣赏吴廷尉。有这样的特殊背景,贾谊很快便进入汉文帝的视野,并被召为博士,而且是汉文帝身边最年轻的博士。

贾谊的才学很快便在皇帝身边大放光彩,让一批老臣都艳羡不已。当汉文帝询问意见时,其他人不能回答的问题,贾谊却能侃侃而谈。因此,他才二十岁出头,就被特别提拔为太中大夫,虽然官职不算特别高,但毕竟在皇帝身边,又深得信任,堪称少年得志。

此时的贾谊与历史上那个怀才不遇、郁郁而终的形象,还没有丝毫关联。他春风得意,还意识不到跌宕的命运在未来如何锤击他。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因为贾谊的起点太高了,才让他很难接受贬谪的经历,正是少年天才的光环,才让他稍受冷落便无比郁闷。当后世无数真正怀才不遇的读书人,以贾谊的掌故来自我砥砺时,却不知贾谊的起点就比很多人奋斗一辈子的终点还要高了。然而,贾谊志向远大,远不是做一个太中大夫就能满足,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遭到很多人的嫉恨,有人便向汉文帝进言,要求贬斥贾谊。

从旁人的非议来看,贾谊的“问题”主要是两点,一个是年纪太小,难堪大任,再一个就是高调强势,专横擅权。历史上有很多少年得志的人,但并非每个人都会遭到老臣的联名排挤,贾谊的遭遇,让一些人产生“贾谊不善于搞人际关系”的看法。但回到历史现场来看,会发现史书上并未提及贾谊多少性格和情商上的问题,贾谊被排挤,更大程度上是政治博弈的结果。

当时,汉文帝刚登基不久,还不能完全掌控朝中老人。贾谊主张削弱诸侯王的权力,建议诸侯都去封地上任,而不要过度干预朝廷。像周勃、灌婴这样的老辈功臣,便看不惯贾谊,正是他们给汉文帝描述了贾谊的不堪之处。即便汉文帝想保护贾谊,但面对老臣的联名上奏,他也只能牺牲年轻的贾谊了。就这样,还没施展抱负,贾谊就被贬为长沙王太傅,不得不远离京城,赴任长沙。

放逐者的湘江之问

“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史记》重点书写了贾谊在湘水之滨凭吊屈原的故事,贾谊和屈原,两个距离很远的人物,为何在此刻实现了精神共鸣?

虽然屈原沉江是在汨罗江,但后代的文人墨客常在诗文中混淆汨罗江和湘江,再者,汨罗江是湘江的支流,提到湘江,便联想到屈原,也合情合理。贾谊面对湘江,便想起了与自己一样,不被君主重用而被放逐的屈原,便写下了千古名篇《吊屈原赋》。

在这篇文章中,贾谊先为屈原的不幸命运而悲叹,痛恨他受到的不公对待,也为他沉江的决绝行为而遗憾。作为汉赋名家,贾谊的修辞水平在文章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将屈原比喻成鸾鸟、凤凰,而那些佞臣、小人则被喻为猫头鹰,还说世人竟然认为宝剑莫邪是钝的,却觉得铅质的刀是锋锐的。黑白颠倒、暴殄天物的现实世界,容不下屈原的高洁人格,这才迫使他不得不以死明志。

对贾谊来说,这次放逐无异于精神上的流放。到了湘水之滨,望着滚滚江水向北逝去,他不禁慨叹自己多舛的命运。除了政治上的失意,贾谊还担心命不久矣,因为当地气候潮湿。古人多认为岭南多瘴气,但长沙并非岭南之地,只是相比当时的中原地区,更加偏远,人口稀少,生产力也不发达。

但贾谊还是很担心自己的身体健康,如同将死之人。如此心态,在后人看来似乎有些夸张,虽然史书上没有关于贾谊“体弱多病”的记载,但从贾谊面对潮湿地区的心态,以及他后来英年早逝来看,贾谊自己或许知道自己身体并不好,因此才这么容易慨叹命运的错位,才变得这么渴望年纪轻轻就建功立业。

贾谊并不赞同屈原走上绝路。看似贾谊当时情绪很低落,但从他的作品和思想来看,他并非迂腐之人,而是颇有变通思维和理性精神。

贾谊凭吊屈原,显然并非只为了慨叹屈原的命运,而是借此抒发内心的郁闷,把自己与屈原放在同一个境遇上来比较,让他意识到,人才去哪里都有价值,即便一时困顿,也不意味着彻底失败。贾谊在文章中发出“已矣!”这句慨叹,用今天的话就是“算了吧!”虽是简单的叹息,却让人看出贾谊的几分无奈。这种无奈,其实反而是一种面对现实困顿时的解脱感,而不是抱着必死的念头去跟残酷的现实搏命。

这就是贾谊与屈原的不同之处,在贾谊看来,凤凰展翅高翔,远走高飞,未尝不是一条退路。当然,屈原所处的历史环境不同,他确实退无可退,若等楚国灭亡,到时更加痛苦,而贾谊不同,他不能留在洛阳,只是失去了在帝国舞台中央展现风采的机会而已。

因此,即便贾谊心有不甘,他还是安心地留在了长沙,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三年,直到有一天,有一只鵩(fú)鸟飞入他的房间。压抑许久的贾谊按捺不住内心的思绪,挥笔写就《鵩鸟赋》。此事同样被司马迁记录在《史记》中,成为贾谊的又一名篇。

鵩鸟是类似猫头鹰的一种鸟,意味着不详,贾谊看到鵩鸟,又想到自己在潮湿的长沙呆了很久,便想到这可能是命运的警示。他担心自己不能回到洛阳,担心满腹才华无处施展。贾谊借助这只鵩鸟,书写内心的郁闷,却也感慨,不必因为看到鵩鸟而忧愁,似乎是在给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

果然,贾谊的命运不久后发生变化,汉文帝想起被放逐的他,便想继续重用他。贾谊因此顺利回到京城,与汉文帝在席间畅谈,虽然汉文帝跟他聊了不少鬼神之事,但贾谊显然已经摆脱了放逐者的命运。因为,汉文帝很快便命贾谊为梁王刘揖的太傅,也就是给自己爱子当老师。贾谊也因此创作了不少精彩的文章,其中不少都是政论和史论,其压抑许久的才华终于得以施展。

屈原与贾谊的异同

司马迁在《屈原贾生列传》中说:“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鵩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贾谊与屈原不仅有湘水之滨的现实足迹,更有精神世界上的关联,而司马迁与他们的精神契合,也让他们共同处于一种情感共鸣之中。司马迁罕见地将他们两个不属于同一时期的人物写入同一篇传记,显然就是出于精神层面的“同构性”。这体现出司马迁独特的史学思想:精神世界的匹配可能比现实世界中的关联更重要、更宝贵。这种精神同构性,主要体现在二人的命运多舛和怀才不遇。司马迁将屈原和贾谊合写,或许也寄托了个人情怀。

其实,相比屈原,贾谊有着更大的政治抱负,留下许多颇有见地的史论与政论文章,最著名者莫过于《过秦论》。贾谊总结秦朝的历史教训,认为不施仁政就会失去人心,进而导致帝国崩溃。概而言之,贾谊的政治思想具有“大杂烩”的特征,以儒家思想为根基,融合了荀子一脉与法家的特点,强调巩固皇权、建立有序社会。

后世史学家已有共识:贾谊比晁错更早提出削藩思想。贾谊认为诸侯国的地方势力已经威胁到皇权,汉文帝如果想巩固权力,使天下安定,就必须削弱地方的势力。贾谊还特别提到吴王正准备谋反,要汉文帝多加提防。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七国之乱的始作俑者便来自吴国,吴王刘濞首先叛乱。不过,贾谊的想法比较激进,想直接削藩,这并未被汉文帝采纳。

贾谊对当时西汉社会问题的认识是比较深刻的,但有些思想过于超前,且没有考虑执行的难度和风险。幸好汉文帝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否则七国之乱可能会提前上演,即便是后来汉武帝发布“推恩令”,也是经历十分缓慢的过程,才真正削弱了地方诸侯的权力。

贾谊确实有天才的一面,但政治经验不丰富,容易陷入过度的预先判断,也是他在现实中难以施展才华的现实原因。贾谊年纪轻轻,就敢于直面西汉帝国最要害的问题,这是无畏的勇气,是青年的壮志,但他的寿命和人生经验都没能支撑他将学说变成实践,这是无比令人遗憾的。但考虑到贾谊一些思想过于超前和激进,这或许又是历史的幸运。毕竟,真实的历史演进,并不能凭借个别英雄人物的澎湃激情来推动,而是要真正将美好的愿景落地生根,结合时代的现实情况来缓步发展。

贾谊虽然英年早逝,但他的一些思想在后世也得到了实践与验证,这也让他的名气渐长,加上司马迁的“助攻”,最终与屈原一同成为天下读书人敬仰的对象。

客观论之,贾谊一生虽然短暂,但从政起点很高,留下的文章也很多,也不能完全算是怀才不遇。更何况,汉文帝十分欣赏贾谊,虽然有过放逐经历,但贾谊也有过不少“高光时刻”,还能与汉文帝推心置腹,探讨学问,堪称君臣佳话。相比之下,屈原就得不到楚怀王的信任,还得把对君主的忠贞不渝寄托在文章里,比贾谊更加怀才不遇。

但是,从对于信念的坚守程度上看,贾谊与屈原都是极具理想主义气质的人物,而且,或许是年轻的原因,贾谊在宏大的历史变局面前展现的气势似乎更大,倘若给他几十年光阴,他未必不能成长为彪炳史册的改革家。但人生与命运往往就是这样充满遗憾,就在贾谊安心辅佐梁怀王、准备大展宏图之际,梁怀王突然坠马而亡。不久后,贾谊也郁郁而终,年仅33岁的生命戛然而止。

贾谊死在公元前168年长安城里,这是他无数次渴望建功立业的地方。这座雄伟的帝都正在迎来文景之治,但贾谊再也看不到治世的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