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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形象”何以在异域生辉 ──读《俄语诗行里的中国形象》
来源:天津日报 | 黄桂元  2022年05月27日10:26

中国文学与俄罗斯文学,在世界文学宝库中皆有着无与伦比的经典意义。中俄两国的边境线接壤长达4300多公里,为世界少有,这种特殊的“搬不走的邻居”关系,其文化生成与发展,必然会彼此影响,互为镜像。

若论文学传统的深厚和悠久,中国无疑拥有足以傲世的丰富遗产,俄罗斯则相对“年轻”,虽起步较晚,却显示出“后发先至”的强大优势。俄罗斯民族形成于公元8世纪至9世纪,据记载,俄语书面文学的历史,满打满算也只有千年历史,自18世纪30年代开始发力,仅用一个半多世纪的时间,以长篇小说为标志,迅速崛起于世界文学之巅,其光芒四射为全球瞩目。与此同时,俄罗斯的作家和诗人又有着学习和吸纳别国文化精粹的自觉意识与谦虚美德,拉开了中俄文化交流的辉煌序幕,也是顺理成章。这种交流由最初的破土萌芽,到果实累累,迄今已延续三百多年之久。其间,就俄语文学界而言,参与交流过程的不仅有学养深厚的汉学家,还不乏成就卓著的作家和诗人,比如米哈伊尔·罗蒙诺索夫、亚历山大·普希金、亚历山大·勃洛克、安娜·阿赫玛托娃、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谢尔盖·叶赛宁、米哈伊尔·伊萨科夫斯基、约瑟夫·布罗茨基等,他们在各自的创作生涯中,都留下了值得纪念、启迪后人的珍贵作品。

谷羽先生最新出版的《俄语诗行里的中国形象》,选译了61位俄罗斯重要诗人的三百多首诗,作品诞生的时间跨度超过了三百年。于是我们知道了,近现代俄罗斯文学史上竟有那么多俄语诗人,用自己的才华,奉献了如此深情、精美的诗句,传递着对中国文化的喜爱与敬仰。世界文豪列夫·托尔斯泰很早就接触了《道德经》,他赞赏老子的“无为”和墨子的“兼爱”,还潜心阅读《论语》《孟子》。还有许多诗人、作家,用瑰丽文字诉说着与中国文化的种种不解之缘,甚至把司马相如、杜甫、李白、苏东坡等古代中国文学巨匠,与有“俄罗斯文学之父”之称的大诗人普希金相提并论,此种的万千气象,谷羽先生在“自序”中都作了极有价值的梳理、描述和评析。

19世纪初,中国元素就出现在了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之中,普希金对中国茶壶、茶杯和茶香的种种描写,折射出当时俄罗斯高端文化阶层对中国文化的看重与青睐,使得读者眼前一亮。后起的另一位大诗人叶赛宁曾写过《像李白那样生活……》一诗,他毫不掩饰惊艳的冲动,抒发对李白的推崇之情:“像李白那样生活,/合乎我的心愿。/纵然其他日子/更美更快乐,/我也不想交换!”大科学家罗蒙诺索夫同样有某种中国“情结”,他没有用科研论文而是用诗歌形式,表达了对中国瓷器艺术制造的赞美:“中国人的想法令人称奇,/泥土制造器皿代替玻璃,/他们将沉重的秃岭荒山,/用技艺变成精美的瓷器。/这让其他民族漂洋过海,/不顾狂风巨浪为之痴迷。”这些俄语诗人有个共同特点,便是关注中国,探究奥秘,正如瓦列里·别列列申在《中国》中写下的诗句:“看这天空,神龛一般蔚蓝,/其中能容纳失去的天堂,/黄金般富裕又饥饿的中国,──/你像是可爱的黄色海洋。”

书中涉及的中国文化名人不一而足,除了孔子、老子、庄子、李白之外,还有荀子、尹喜、陶渊明、竹林七贤、杜甫、王维、白居易、陆羽、李清照、陆游、齐白石、郭沫若、徐志摩、刘章、杨丽萍等古今思想家、诗人和艺术家,有几首则是直接写给朋友谷羽先生本人的,读了更有亲切感。这些作品囊括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名山大川、宫墙庙宇、青铜古器、亭台楼榭等,可谓方方面面,形形色色。为了便于读者理解,谷羽先生不仅对每位俄语诗人逐一介绍,附有照片,更提供了译者的观照视角和独特见解,包括导语、注释、提示、附记和译后记,充实了大量有价值的中俄文化知识,和有意味的日常生活细枝末节,令人获益匪浅。

庄子对中国思想文化影响深远,也引起许多俄语诗人的探究兴趣。我印象最深的,是伊戈尔·布尔东诺夫的《读庄子》:“常来的人──无需细问。/沉默的人──无从打断。/要走的人──不必阻拦。/离开的人──不用怀念。”这样的解读,深入浅出,得其神髓。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注意到了“庄生梦蝶”典故中的东方哲意,在约瑟夫·布罗茨基看来,短命的蝴蝶,可以在诗行里复活,诗人和艺术家也可以借助精神自由,滋生出蝴蝶的轻盈翅膀,飞舞蹁跹,穿越时空,传之久远,抵达永生。

还是这位诗人布尔东诺夫,在《李杜》一诗中突发奇想,同样值得玩味:“我三十二岁的时候/没有遇见李白。/我四十三岁的时候,/没有遇见杜甫。/到洛阳的时候/我已经年过六十。/没有遇到想见的人,/从那里坐火车去了杭州。/如今我已经偌大年纪,/许多人早已不在人世。/而一千二百七十七年前/相遇的两个人至今还活着,/等我告别人生之后/他们的生命仍将继续。”诗句貌似直白,却寓意深刻。阿列克谢·费里莫诺夫的《蝴蝶的再生》,对中国的汉语方块字有独特认知,“哦,梦幻者飞翔在/汉语方块字的高空,/在梦呓中追逐蝴蝶,/影子一样匆匆飞行”。他在《中国》一诗中,再次展开对汉语方块字的奇妙联想,“尖塔、宝塔、角楼,/梅花凋谢,缤纷落英……/一个个黄色方块字/在蓝色阁楼显得冷清”。

翻译外国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这种文体,对译者的解读经典能力和母语驾驭能力是个综合考验。翻译不同俄语诗人的不同作品,谷羽先生坚持的译诗理念和追求是:以诗译诗,以格律诗译格律诗,在忠实传达原作意象与内容的前提下,强调和重视其形式、节奏和音乐性,其笔下那些美如珠串、韵味十足的诗句比比皆是,也就不足为奇了。叶列娜·洛克的诗,就是严谨的格律诗,但诗里没有标点,需要通过汉语的节律与音韵予以精准呈现:“阴郁天气致使思绪沉重/四月的雨水让心情暗淡/当你走向五台山的时候/谁记得寒食节已经悄然来临/空中飘浮着灰暗的云团/喜马拉雅山有倒塌时刻/青海湖水味道又苦又咸/何来富贵?我布袋空空/纵使我跟黔娄一样贫寒,/飞扬文字──是我的财富/有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其韵律之美,跃然纸上,给读者以视觉与听觉的莫大享受。按中国习惯的代际称谓,洛克是一位“60后”俄罗斯女诗人,读她的《阴阳平衡》《忆陆羽》《黄山天下奇》《中国扇子》《白马寺》《玄奘法师》,可以看到,她对中国文化的兴趣范围,延展至中国的历史、地理、佛教、电影和文学等诸多门类,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与痴迷。

在谷羽先生看来,所谓俄语诗人,应该是一个内涵和外延都很宽泛的概念,相当于华人文学中的汉语诗人和作家。谷羽先生在跨度几个世纪的俄语诗宝藏中,仔细寻找其间的中国形象与中国元素,并以准确、优美、流畅的形式翻译呈现出来,不能说是一个小工程。82岁的谷羽先生能够胜任愉快,圆满“竣工”,并不令人意外。纸面看来,全书37万字,三百多首诗,体量并不巨大,但翻译家在浩如烟海的作品中完成其甄别、遴选,对每位诗人写作倾向予以令人信服的历史定位与艺术把握,在每首入选作品俄译汉的过程中逐一揣摩、打磨与推敲,力求提升其文学品质与文献价值,其心血付出可以想象。半个多世纪以来,艺术激情与工匠精神成就了作为翻译家和作家的谷羽先生。自退休后,谷羽先生的学术能量被充分激活,文体不一,涉猎广泛,殚精竭虑,笔耕不辍,出版了近七十部译著与专集,而此书也仅仅是谷羽先生海量著述的冰山一角。可以说,“中国形象”得以在异域亮相生辉,大放异彩,正是得益于包括谷羽先生在内的众多中国优秀翻译家的共同努力。

(谷羽编译《俄语诗行里的中国形象》近日已由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