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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中呈现的现实有多“现实”
来源:文艺报 | 丁 颜 三 三  2022年05月27日08:25

我写小说的时候一直有一种炽热的情绪,时常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在跟小说里面的人并肩而行

三 三:丁颜你好。去年11月,兰州遇封控。你连日居家,阳台下时常开过防疫宣讲车,喇叭里重复播着警示。当时你在写一篇《蝴蝶记》,写到中间部分,与最初的故事已不相同。为此你说,“小说有自己的想法了。”随意一句话,却让我印象深刻,仿佛小说自有其生命力与万千气象,而作者不过是通过观看、体验的方式使它们首次显露于语言之中。在你的书写中,这种理念也是贯彻始终的,形成你独有的创作方式。你是如何权衡兼顾作者的“个性”与“小说自己的想法”的?这背后又有怎样的写作理念?

丁 颜:你好三三。这样的一种写作理念,我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总结,也总结不出个什么,每一次写作都有不同的写作心得。只是比起以往,现在我写东西多了一些冷静。从头至尾都会尽力以一种客观的笔触去映射现实。为写一个什么,自创一个想要的或合理的“现实”,这个很容易,也轻松,但这样的现实顶多算一个模子,在里面填泥填土,造出一个形状,眼里心里都是死的。我写小说的时候一直有一种炽热的情绪,时常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在跟小说里面的人并肩而行,或一个人在小说里面逛荡观看,往往这样的时候,小说及小说里面的人好像与我是隔着距离的,我能看到他们,却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写下去的线索,与自己提前想到的完全不一样,这是写的过程中产生的,不写是不可能有的,有时很开心,感觉故事发展出乎意料,有时也惆怅,小说里的人不按你之前给他设定好的路线走,那接下来,可能就乱套了,你安排与他见面的那些人,他不走那条路就遇不见,你百思苦想,得来的那些曲折情节,以及结尾都用不上了。

三 三:小说角色的“自行其路”特别有意思,用来反观你的小说集《烟雾镇》,它就成了一册由各种人物跋涉而成的足迹图。那些人物的性情固然千差万别,但他们具有某种精神特征,或许与地域有关。如你在序言中所言,“我需要一个写作的背景,来延伸和发展我的故事。”小说集《烟雾镇》恰是一本地域背景与文化背景都有鲜明特征的作品,分为“临潭篇”与“东乡篇”。临潭隶属于甘南,东乡则更接近甘肃中部,这两个地方对你而言有什么不同的意义吗?而你现在居住在兰州,这些城市有给你带来不同的文学养料吗?

丁 颜:这两地都是我的生长地,它们内里的那些景象又自然而然成了我写作的基地。有时有些伴随成长的东西,自己没刻意记住,但像是日日饮下去的茶水,令头脑清清楚楚,创作时不请自来。我喜欢这样的不请自来,这比自己去虚构去创建更真实更贴切。以这两地为背景写小说的时候,我没觉得自己是在写故乡。以前一直看人讲故乡,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情结在里面。我没有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情结,我有时都怀疑我自己没有故乡,这也可能是我们这一两代人的共同感受吧,自小开始,读书求学,四处奔走找工作安家落户,在好些地方都停留过,好像对哪个地方都半生不熟。这种半生不熟像是血液脉搏里跳动流淌的声音,是心跳,跳的时候自己都没意识到它在跳,但一旦停止了,就觉得是对自己成长或生活的一种背叛或失忆。可能接下来要居住要停留的地方,带给我的文学养料依然是如此的吧,半生不熟,又不甘心放弃,就会进一步了解它,了解它内里的事情,会带着某种感情写它,也可能不写,完全想不起什么该写的故事与它有关。

让现实归于现实,自成体统,想一想再过几十年几百年,再有人打开它,还能不能从里面发现新的启示

三 三:《有粮之家》看似一篇横空出世之作,曾多次获奖,并进入2019年的《收获》排行榜。在一个刊登于《兰州晨报》的访谈里,你自述写作的过程其实并不容易。为了体验饥饿,你两三天没吃东西,甚至一度因为晕眩而摔倒在楼梯上。由此细节看来,你偏重于沉浸式地写作,并似乎常在写作时流泪(“我只是害怕写作过程中死一样的寂静和它带给我的想哭想吐的曲折心肠”《自序·黑暗中的祈祷》)。在写这篇小说时,哪里写得最艰难?以及你自己最受打动之处是哪里?

丁 颜:我的很多篇小说写的时候都很委屈很艰难,但《有粮之家》是我最委屈最艰难的一部小说,它刚写完时是一部长篇小说,以粮食为主题,时间跨度很大,从清末民国,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再到改革开放,从改革开放到现在,100多年,写得过程很痛苦,不只是我说的害怕,害怕写作过程中死一样的寂静和它带给我的想哭想吐的曲折心肠,还有挣扎与隐忧,能不能这样写,如果不这样写,那又该怎么写,写出来又会是怎样的效果,考虑了太多小说之外的事,但写完更痛苦,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停地投稿不停地被拒。后来,为了不想再与这篇小说有纠缠,为了跟它做一个彻底的了结,我就将它拦腰斩断,只拿出新中国成立前的部分,重新写一个结尾,做中篇小说发表出来,得奖后,有评委就评说:小说开始时循序渐进很好,但到结束时就有点乱节奏,写得太快太简了。我心想这个评委眼睛可真厉害,但如果他知道我写这部小说写得有多难的,应该会原谅我吧。它是我费心费力最多的一部小说。

三 三:我很理解你所说的写作中的痛苦,也恰是这种痛苦,引领我们走向更深之处。克服之余,有所精进。记得你在访谈中说过,同名小说《烟雾镇》是你自己目前比较满意的作品。小说中写到家族中太太的葬礼过后,“我”望着天空中的云雾,忽然体悟到《烟雾》章中的句子:那烟雾将笼罩世人,他们说:“这是一种痛苦的刑法……”不禁心尖悸动。写完这篇小说后,你说“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新的写作空间又是何种模样?

丁 颜:生长行走在西北、青藏这样的地方,眼之所见都是形态丰富的朝拜与灵魂的自我救赎,强大的精神世界以及土地的智慧和光芒迫使人想到很多,再以这样的土地和人文为背景,勾勒小说,像是在诅咒的艺术上踮脚跳舞,在心里无数次的幻化,无数次的打碎又成型,离现实很近,又离现实很远,从这一点又意识到,在写作初期是很容易表达过度的,情绪升起,下笔千言,好词好句好见解好经验都堆积上来,热闹群生,但无秩序,像一个个孤立的进行式,到处有入口到处有出口,纠缠黏着如一簇废草,所以写作首先得要有一个正常的现实,即使觉得它有问题,它可能不对,但也要正视它,让客观的自己来表达自己,没有对错,无需解释和辩护,更无需操纵,让现实归于现实,让其保持完整性,写作者要做的就是怎么对待它,让它自然存在,自成体统,想一想再过几十年几百年,再有人打开它,还能不能从里面发现新的启示。虽然这样做很难,但也要做,这是一个写作者最起码的良心。

写《雪山之恋》的时候,一篇稿子我前前后后改了四十七次

三 三:在小说集《烟雾镇》中,除了几篇厚重的作品,我也喜欢《尘封的灯》以及东乡篇中一些相对更放松的作品。作为朋友,感到其叙述主体与真实生活中的你更接近。尽管仍被某种神圣性所环绕,但有一个活泼、富有生机的女孩形象隐藏其后。在你自己看来,你生活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与小说中的叙事者差异大吗?

丁 颜:我常跟人说,我似乎是一个很分裂的人。不写作和写作时好像完全是两个人,不写作时我也安静,但心里很阳光,感觉世界是好的,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在缓慢成长,有无数新事物等我去探索。但一旦开始写作,完全沉浸其中,非常安静,随之而来的便是孤独,不想表达也表达不清楚的孤独,有时候感觉这种孤独于写作是好的,不受太多干扰,有时候又觉得它是一把杀人的刀,有刀刀致命的危险性。你可能也发现了我喜欢用孩童或者女孩子的口吻写小说,每一次写之前,先出现在脑海里的那些意象中,它就有一个小孩和女孩,我没有刻意,自然而然的,可能一方面是在逃避成长,拒绝外界,一方面又觉得所有的孩童都是天生的哲学家,他的本质和核心是稳定的、善的、单纯的。女孩子则很敏感,更靠近自己。这可能也与我当前的某种状态有关,人总在成长,我不刻意,也不排斥,顺其自然就好了。

三 三:是的,我读到了,你的叙事视角总是很清澈。运用儿童视角并不容易,因为儿童作为一种文本中的现实存在,他的行动、生活需求、认知范畴都必须与年龄相符合。假如处理得过于成熟,则会失真,反之则幼稚而矫作。然而,你的小说仿佛完全化解了这个难题——“孩童是哲学家”,你赋予了他们更接近人类本质的思维方式。这让我想起,张定浩评论你的《有粮之家》时,曾谈到你致力于书写和表达的,“是一些实质性的东西,譬如仁义,信仰,忠贞,以及平等,这些东西超越个体,也超越时代,扎根于她所赖以生长的民族血脉之中”。实际上,这样的断语不仅用于《有粮之家》一篇,对你的其余小说而言也是准确的。即使在你后来以爱情为主题的作品《雪山之恋》中,也是借人物探讨爱、美、人性、生命的造化等,这些宏大而关乎本质的思考使你的小说具有一种迷人的质地。你会阅读当代文学的作品吗?是否有喜欢的作者?

丁 颜:“实际上,这样的断语不仅用于《有粮之家》一篇,对你的其余小说而言也是准确的。”你的这句话让我有点感动,你看懂了它们。我想这还是跟“烟雾”这两个字有关,笼罩在头顶上的烟和雾,它们很遥远,但你见过它们,你清楚它们给人的迷茫和痛苦以及无望。它们的节奏很缓慢,走得很温柔,在无声无息、不痛不痒之间,将你眼前的东西一层一层蒙起来。你看到了吗?看到了。你看到了什么?雾后面的东西。什么东西?一个模糊的印子,大雾罩着看不清楚。不知道是黑天还是白夜,不知道有没有太阳。再聪慧的目光,被这样笼罩久了,还是会模糊会瞎掉会绝望会走下悬崖。而且这也是我生活的那一方土地的色彩,人与人之间犹如烟雾笼罩不相通,难相通。我想揭示一些烟雾背后的东西,探讨的是为何属“同一条源头”的生命,因其内部各自相异的秩序和密码,渐分渐流,成了众多的支流。终成此疆彼界,看去无形,无可捉摸,然而难以逾越。

当代文学的作品我是阅读的,而且我读书比较杂,只要有文字的东西都有兴趣一览,一本书大概浏览一下,感觉感兴趣,有吸引到我,我都会读完,如果很好,念念不忘,那会多读几次,或者长期翻阅。因为读得太杂,刚开始在纯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那阵子,有编辑说我的小说就像是从荒野间生长出来的野草和野花,跟谁的都不像,有时看得不仔细,甚至会怀疑这不是小说。还有编辑说,我的小说就像一个看着是很漂亮的小姑娘,但太肆意了,脸不洗,头不梳,满头乱发,让人看着真难受,建议我写作时多点耐心。也是一个成长的过程吧,起初一篇小说憋一大口气写完给编辑,编辑要我改稿子,说哪里有不合适,哪里改一改会更好,我会说凭什么,很孩子气的,说凭什么不让我自由表达,我一个字都不改。但现在不会,现在写完一篇小说,我会改很多次,我看有作家改一稿,就会在题目上标记一次,写《雪山之恋》的时候,我也这样做了,直到稿子写完,改到自己满意,题目后面的数字由1变成了47,一篇稿子我前前后后改了47次。

再回头说阅读,很多时候,很多阅读,这一刻觉得真好,过几年再翻看可能会很烦,像蒸发出来的醋味子,又馊又酸,会问自己,当时怎么就觉得它好看呢?我这段时间特别喜欢余华那样的写作。不华丽,字字句句都命中要害。这于我来说像是一种启发和解放。我之前写作,句句都想深刻表达,都期望成金句,跟那种写作爱讲文采的人还有点像,但好的写作是点点光斑浮现的静水,流得很深且自带文采,再拿一点浪花做晦涩之姿去上面飞扬,无异于给雪白的栀子喷了一身腥气的鸡血,颜色是有了,但看上去黏稠污浊,即使小心屏住呼吸观望,也时时要往下滴,给人沉重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