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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是风云半是风月 ——宋词与宋代文人的情感世界
来源:人民政协报 | 傅道彬  2022年05月17日07:04
关键词:古典文学 宋词

宋词,是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的一朵奇葩,反映了宋代的社会生活和文人面貌,标志着宋代文学的最高成就,与“唐诗”“元曲”并列。宋词就其内容与风格来说,大体可以分为豪放派和婉约派,代表人物分别为苏轼、辛弃疾和柳永、李清照,傅道彬教授深入研究了不同风格词作同文人经历及情感世界的关系。本次讲坛内容来自他近期在全国政协委员“国学读书群”的演讲。

词又称“诗余”,作为一种合乐的新兴诗体,在中国文学中仿若一块闪烁着奇光异彩的瑰宝。词人借以灵活多变的“长短句”体式,表现着比诗更为曲折复杂的思想情感,传达着细美幽约的内心世界。词起于隋唐,历经五代时期的发展,至宋代迎来全盛,不但名家辈出、名篇无数,还产生了多种风格、多个流派,淋漓尽显其抒情功能,也将文人的心灵天地彻底地打开了。

宋词具有丰富的艺术与文学感染力。通过品读宋词,可以感受到宋代文人异常丰富的情感世界,他们时而忧念苍生,系怀民众,挥洒爱国情怀;时而思恋情人,真挚情深,辗转反侧。一半是存在于家国之上的“风云”豪气,一半是流淌于生活之中的“风月”情话。有时这“风云”与“风月”兼可集于一个词人身上,东坡既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歌,也有“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的叹息;易安既有“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豪健气魄,也有“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寄怨之语;放翁既有“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的无可奈何,也有“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哀婉凄恻;稼轩既有“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壮怀激烈,也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风情万种。我们从这些词卷中,感受到的不仅有宋代文人心系国家命运、黎民生计的大爱情怀,还有他们对于个人情感和小家的吟唱。其实儿女情与英雄气并不相抵触,爱苍生和爱美人也不矛盾。《乐记》有云:

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感物而动,故形于声。

诗、词与歌,都是从生命深处的自然流淌出来的,而这种自然流淌出来的“志”,都源于“感物而动”,自然的悠悠天籁引发了艺术的声韵。

半是“风云”豪气歌天下

宋代文人常集官员、政治家身份于一身,善将政治与文章融于一体,借此抒发理想抱负。宋之词作为“一代之文学”,在“长短句”的书写议论间,表达忧患意识,胸怀系民之心,挥洒爱国情怀,尽展有宋一代的“风云”豪气。

北宋的豪情放歌

范仲淹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也是威震西北的边帅,他在西北边塞时期所作的这首《渔家傲》意境苍凉,声清悲壮。词云: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作者借着勾画的这幅萧瑟悲凉的边塞秋景图,抒发了极为复杂的情绪,既有边防将士们连年驻边归期不得的乡愁,也有严阵以待抵御外侵的决心,还有面对敌强我弱的局势而归期无望的苦闷,此词可谓将乡关之思与爱国豪情的矛盾抒写得极为真实。

苏轼是北宋文学大家,对词学有着“诗词一体”的观念,他认为诗词同源,本属一体,它们的艺术本质和表现功能应是一致的,正是苏轼将词的地位提至与诗同等,他“以诗为词”,能用写诗的态度来写词,把词的创作从音律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成为独立文体,扩宽词的文学表现功能,开拓词境,将表现柔情之词拓展为豪情之词,其《江城子·密州出猎》便是开宋代豪放词先河的一首名作,抒发了词人的真实性情和人生感受。词云: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东坡如此豪迈的壮词,借叙述狩猎时壮阔的场面,抒发为国杀敌的雄心壮志,为朝廷建功立业的抱负,表现了词人浓厚的爱国热情,也突破了传统的词只能诉说绮靡婉媚之局限。

国破家亡的悲愤之音

“靖康之难”是宋王朝历史上最重要的转折点,北宋灭亡,宋室南渡,给人民带来了空前的灾难,生灵涂炭,山河破碎,人们背井离乡,四处逃难,大地遭受着血与火的洗礼,时代正发出痛苦的呻吟。面对国破家亡的仓皇变故,亲身经历了这场苦难的词人,发出了前所未闻的悲愤之音。

南北宋之交,朱敦儒在经历了“靖康之难”后,以其悲愤交加的笔触,书写了国破家亡的落寞与凄凉,《沙塞子》道出沉痛的乱世悲歌。

万里飘零南越,山引泪,酒添愁。不见凤楼龙阙、又惊秋。

九日江亭闲望,蛮树绕,瘴云浮。肠断红蕉花晚、水西流。

词人经历仓皇南逃后,饱经了人世心酸,感慨于身世飘零,更是思念故乡,心境凄苦悲凉,充斥着亡国之痛。

身为南宋初期的‍名相李纲,写过一首《苏武令》,也抒发他在经历了“靖康之难”后的一腔悲愤。

塞上风高,渔阳秋早。惆怅翠华音杳。驿使空驰,征鸿归尽,不寄双龙消耗。念白衣、金殿除恩,归黄阁、未成图报。

谁信我、致主丹衷,伤时多故,未作救民方召。调鼎为霖,登坛作将,燕然即须平扫。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奉迎天表。

南宋初年,金兵大举进犯,百姓生活于水火之中,国家多难,身为朝中重臣,感觉责任重大,词人心系百姓苍生,于词作中表达了爱国忠君的情怀与济世救民的抱负。

宋代最有名的女词人李清照,同样经历了“靖康之难”,面对国破家亡的图景,她的《南歌子》从女性的情思切入,写国家的沧桑兴亡与时代的盛衰,先从秋天“天上星河转”说起,再到“人间帘幕垂”,用四时之变暗示人间的沧桑之变,以女子之所见,把沧桑之感写得细腻入微。又提到“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同是秋天,同是一件衣服,可是自己旧时那种无忧无虑的情怀再也不会回来了,词人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永远不复存在了,曾经豪情满怀的易安,此时的心绪已因家国破碎变得无比低回。她把国破家亡、悲欢离合的沧桑、悲哀和感慨都揉碎在这些细致的事物中表现。

南宋的沉痛低吟

在南宋,面对外敌如虎狼踞门,朝政大权落入投降派之手的时局,爱国词人一面系念国家与民族的命运,心怀抗敌复国的愿望,一面反对偏安苟且,抨击投降卖国的无耻行径。

岳飞的《满江红》,尽展慷慨激昂、正气凛然,“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雨后凭栏的怒发冲冠仰天长啸,是词人壮怀激烈的表达,“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是词人忘我心境与人生经历的高度概括,“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是词人的自勉,也是他勉!“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与“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展现意欲杀敌报国的一腔激昂,也是词人强烈感情的直接抒写,“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与“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是词人展开瑰丽理想中的凛然情景。全词诉说着作者的满腔正义,慷慨悲壮,豪气干云,如此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洋溢着爱国主义的激情,每每读来都觉感慨万端,热血沸腾。

南宋爱国词人陆游的这首《诉衷情》饱含一种深沉而压抑的感情,词云: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全词意象疏朗、意境宽广,在时间与空间的巨大跳荡中将一股悲愤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从当年的年少意气到如今的“身已老”“鬓已秋”,多少年心怀不甘的时光已匆匆流逝;从当年的梁州到如今的沧洲,空间距离已有太大的转换,从未改变的是他的报国之心。“此生谁料,心在天边,身老沧洲”更是用对比而增沉郁,强调人生的无法预料,控诉南宋朝廷的不肯作为,由忠愤而生的悲壮天然打造出一种风骨凛然的崇高美。

同为宋一代耳熟能详的豪放派词人辛弃疾,在苏轼“以诗为词”的基础上进一步倡导“以文为词”,将辞赋古文的句式章法移植于词,令作词的手法进一步开阔。稼轩既是才华横溢的文人又是征战沙场的武将。本是满怀抗敌报国之心的他,生不逢时,未得到朝廷应有的重用,所以在词作中时有忧时伤世、壮志难酬的怅惘。从他的《破阵子》中,便能感受到深感报国无路的忧愤: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作者昔日本是驰骋疆场的将军,豪情还在,如今白发已悄然爬上鬓角,昭示了岁月的无情,回忆中的威风气概已化作如今抱负难申的失落。

身为宋末杰出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在诗坛上以《正气歌》《过零丁洋》激励着无数爱国志士,而在词坛上,他以深沉悲壮的情怀表达着对国家命运的深深忧虑,同样给人以震撼。读他的《酹江月》:

庐山依旧,凄凉处、无限江南风物。空翠晴岚浮汗漫,还障天东半壁。雁过孤峰,猿归危嶂,风急波翻雪。乾坤未老,地灵尚有人杰。

堪嗟飘泊孤舟,河倾斗落,客梦催明发。南浦闲云连草树,回首旌旗明灭。三十年来,十年一过,空有星星发。夜深愁听,胡笳吹彻寒月。

末世英雄的浩然正气,在民族风雨飘摇之时,在国家危难之际,仍要为国家和民族,死而后已,“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丹心耿耿,可对天地,此等不畏强敌、坚持斗争的英雄本色,为南宋末期的词坛上增添了一重风骨之气。

两宋词坛留下的这些“风云”之作,多有金戈之象、杀伐之音,兼以不平之气、老气之悲,但低回之中自有高亢,激昂之外仍有沉潜。于家于国那一份永不卸载的职责与大义,为我们再一次见证了风雅之旗的猎猎高扬与词人之心的拳拳热忱,风雅与端庄之中自有气骨。

半是“风月”情话诉衷肠

情感是千古文学永远不忍离弃的话题,人们的情感世界无比丰富,而“诗庄词媚”的传统,让词理所当然的成为文人抒发细腻情感的天地,写起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生活更是“当行本色”,宋代文人借宋词诠释了无数缠绵悱恻的“风月”情话。

真挚而执着的深情

作为宋词史上划时代的作家柳永,在官场上算是个失意之人,仕途不顺,他便将真情实感更多倾倒在对男女之爱的吟唱之上。从柳永的词中可以品味出他一腔的真挚深情,其《凤栖梧》中“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展现出对伊人那份无法消解的思念,虽然想借饮酒高歌来排遣几分,却终是苦中寻乐、毫无兴味的,但即便落得形容憔悴,他也是心甘情愿绝不后悔的,这份真情永不改变。

又如,当时可与柳永齐名的张先,在《千秋岁》中也表达了其执着于恋情的心声。“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此番天若不老,情亦难绝,又是何等的痴情。

离愁别恨苦相思

宋词中更多的抒情词,则以刻画离愁别绪、在思念中表达刻骨铭心的爱恋为主,因为这种对于离情别恨的描摹能够超越“在场”的甜美,带有一种阻隔感的苦涩,更具感人的魅力。

柳永最有名的代表作《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就是在诉说别离的苦痛,“多情自古伤离别”,自然免不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以清秋时节情人执手的不忍相别,直写到别后泊舟的孤凄与无奈,“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创设使后面“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直接抒情显得自然而贴切,无不道尽了别后的孤凄落寞与情深难忘。

素来豪情满怀的范仲淹,也有《苏幕遮》里“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细腻柔肠。还有《御街行·秋日怀旧》中讲人性、懂风情的一面: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敧,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月光皎洁如白练,但人却相隔千里,受着相思折磨,无处排遣,只能借酒来麻醉自己。那酒还未到唇边,就已先化成了纷飞的眼泪。残灯闪烁,枕头歪斜,孤独可以饮尽,而相思之苦,积聚眉头,凝聚心间,无法回避。世间很多事或许可以躲避一时,可以自欺欺人,唯有相思既骗不了自己,也无法逃避。

文坛领袖欧阳修有首《踏莎行》,是从男女双方各自着笔,把别后相思写得十分感人。“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一人在征途,愁似春水绵绵不绝,一人在闺阁,柔肠百转缠绵深挚。词人借着自然的舞台展示着情感,展示其弥漫天地的相思歌声。

在文学史上与欧阳修齐名的晏殊,善于在词中抒写情真意切的相思。《玉楼春》中“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表达出多情之苦折磨着人的心灵,将人的心绪分散成千万缕之多。而就算是天涯海角也终会有穷尽之时,但是无边无际的相思不知在何时才能消散。在《踏莎行》中也写道“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将相思相望之情表现到了极致。

晏几道还惯以超常的梦境来表现离情的沉重,如他《鹧鸪天》表达的情感深厚凝重、流丽婉转,“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是富贵乐,相见欢,而“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以相逢的犹疑写尽了有情人天各一方的无尽悲情。

秦观以写情见胜,词作充满感伤凄婉的情调,其在《八六子》中写道“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词人深处高亭之上,放眼望去的满目芳草带来的不是愉悦,反而勾起了无限的离情别恨。一个“恨”字更是将感叹今非昔比之悲,睹物思人之痛,演绎得淋漓尽致。这种真挚深沉的情愫,读来如愁袭己心,忧伤又牵肠。

周邦彦也极善言情,他的代表作《兰陵王·柳》就是借咏柳而抒别情,感叹人间离别的频繁,情真意挚又耐人寻味。“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柳者,留也”,古人素以折柳而赠别,在长亭路上,年复一年,送别时折断的柳条恐怕要超过千尺了,看到这柳枝便触动了词人要与恋人别离时的那份不舍与思恋,可谓是“自然感动了人类,也触动了敏感的爱的神经”。

而女词人的情感告白就更加真挚与细腻。李清照在与夫明诚离别之际,心情忧伤痛苦,更是写下了极为动人的相思之作。如《醉花阴》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虽然满心皆是思念,但又并不直接说相思怀念,而是说不要以为我在这种情景下心里没有感动,当一阵秋风吹来,吹起屋中的帘子,那时便知帘外的菊花清瘦,帘内的人也一样清瘦。把帘外的菊花和帘内的人打成一片,这种鲜锐、敏捷的联想既出人意料,又入人意中。

宋代还有一位可与易安齐名的女性词人朱淑真,在她的词作中也有率真质朴的倾诉,以寄相思。如《减字木兰花·春怨》云: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通读全词,可以感受到词人用着低沉的笔调,渲染着悲凉的意境,隐晦的传达着相思之苦,一落笔连用五个“独”字,抒写压抑已久的郁闷,表现她孤独至极的凄苦情怀,词人因相思而愁,因愁至病,而病乃更愁,循环往复。又因婚后思念情人被视为“非法”,故有难以明言的苦衷。而春景在她的笔下完全被省略,因为词人无心赏玩春色,触目伤情,只会引起她更多痛苦的回忆。女词人抒发动容的内心情感世界,不同于男性词人的角度,读来更有触动与韵味。

无可奈何的生死别离

有种别离是将明明相爱的情侣生生分开,如同陆游与唐婉之间的爱情悲剧。陆游本与表妹唐婉两情相悦,婚后更是相亲相爱,伉俪情深,然而愈是这样恩爱的生活,却令陆母日益不满于这位儿媳,而硬是将两人拆散。后来唐婉改嫁给赵士程,陆游也由母亲做主另娶了王氏,但二人并没有把对彼此的思念泯灭,而是把那份真情悄然留在心间,各自生活。在多年后的一次春游,这对被拆散的恩爱夫妻,今时意外相逢,该有多少知心的话想要说啊!然而时移世变,物是人非,二人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埋在心头。他们之间,言语已是多余,能够这样远远的凝望一次足矣。陆游望着那熟悉又陌生、可望而不可即的身影,而“怅然久之”。当他清醒时,唐婉早已悄然离去。于是,他在沈园的墙壁上题下了这首哀婉动人的《钗头凤》词: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表达了对唐婉的至深之情,那“东风”本是母爱,而它却也是这场爱情悲剧的制造者,夫妻二人的恩爱是那样地短暂,分开之后,满怀痛苦。纵使曾经有山盟海誓,终不能如愿白头偕老,如今咫尺天涯,连互通书信也再无可能,怎能不叫人悲痛欲绝呢!

唐婉读此词后,悲从中来,也含泪写下一首《钗头凤》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更是发自肺腑的哭诉,在与陆游分别之后,唐婉心中压抑了太多的痛苦,她被剥夺了婚姻和爱情的自由,她的心事无处诉说,无法排解。如今重逢挚爱,却仿若一场梦,人已各在一方,今天非复昨日,一切都难以追寻。沈园之会后,唐婉忧伤成疾,不久便离开了人世,两人的爱情悲剧也成为了文学史上令人叹息的遗憾。

而比生时的分别还要痛心的就是相爱之人的天人永隔,在悼亡词作中首当想到的就是苏轼在《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款款深情。“不思量,自难忘”说的是人世常情,“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中暗含了自身的多少人世悲戚,“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日日思念之人终只能在梦中相会,是何等悲凉凝重,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是在诉说此生不渝的追怀,整首词将苏轼对亡妻的深情表现得深婉而沉痛。

宋代的“风月”爱情词,少有直观展现社会“风云”,但却能在表现人的丰富复杂的情感同时,以具体的审美意象把不可替代的情感体验升华到哲理的层面。我们在古人的吟咏之中,不仅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更多的时候也得到灵智的省豁,在情感的氛围中成为一盏明灯似的理性光亮。

今天,我们借助对宋词的品读,与古人的感情产生微妙的共鸣,感受了宋代文人那半是“风云”、半是“风月”的心灵律动,体会到蕴含其中的丰富、深厚而又能沟通古今的人生意蕴。回忆历史,不是为了回到历史,学术的真正意义是与现代人精神世界的沟通,品读富有艺术美感的宋词,唤醒现代人心中的乐音与旋律,以获得感发人心的力量,从而引领我们不断前行。

(本文由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刘瑞欣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