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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书写现场较多侧重于精神层面的表达与申张,这种视角似乎是一只单筒望远镜,文学还应当有另一只镜筒,对准物质进步。 鲁敏:文学应当有另一只镜筒
来源:中华读书报 | 舒晋瑜  2022年05月10日07:47

《金色河流》,鲁敏著,译林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78.00元

 

二十多年前,作家鲁敏尚在邮局做企宣,工作之一就是摘录剪藏报章上与邮政行业相关的各类资料,与此同时,她也会保留个人感兴趣的部分,就是当时那些发财致富者的各种江湖恩仇与起落沉浮。

那些剪报逐渐变得发黄发脆的时候,人物形象却逐渐清晰。鲁敏想写一本关于财富的书:“穆有衡所吸引我的,不是他如何创造、从何而来,更要紧的是,他和他的创造将去往何处,将如何在世上存留和影响……”

当时,鲁敏正为着准备硕士论文开题,重温了海登·怀特关于“主观化”“修辞想象”“被选择”等方面的诸多观念,这些理论是讨论历史写作的,但运用到小说中则创造出拟真材料与伪装文本的某种独特魅力。于是,执笔者“谢老师”出现了,鲁敏用小说里的非虚构写作计划解构主人公在岁月洪流中的传记式素材。“我希望这样可以更加细腻地贴近他们,像贴近河水的纹路——你、我、他、宜兴小老板、穆有衡、河山、王桑、木良,都是一样的创造者,物质的,非物质的,或是涓涓细流不绝,或是滔滔奔流上天,一代又一代迢递相连,那是所有创造者的生命之河,也是人间此在的流传法则。”

一代又一代人正成为时间里的背影。创造者们离去了,但留下了巨大的物质与财富,万流归一,汇入大江大海,泽被着子子孙孙。作为此时此在、目力可达的同代人,鲁敏为所有这样的创造者及其所创造的记录在案,完成新长篇《金色河流》。

中华读书报:《金色河流》的主题表面上看是关乎商业积累,关乎救赎,但读完发现,又不完全是如此,在起意写这部作品的时候,是怎么考虑的?

鲁敏:从主人公的故事发展线来说,有早期的商业积累,有晚年老境的糊涂与折腾,有人之将去的财富处置问题,以及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某种救赎。这是表面上的故事,内置的镜头,其实我是跟随了一条宽广起伏的物质河流,对我们俗称“小老板”的这一代人,他们到底创造了什么,又流传下什么,我们如何理解物质与非物质的不同创造,以及这两种创造的代际接力。

这么多年来,文学书写现场较多侧重于精神层面的表达与申张,而把金钱与财富物视为通往生活的 一 种物化“途径”(a way to life),但我总是感到,这种“上层建筑”的情怀视角,似乎是一只单筒望远镜,文学还应当有另一只镜筒,对准物质进步。从事实上来说,我们作为个体,包括我们所热爱的文学艺术,也都是经济基础与物质进步的在场者与受惠者。所以我这本书想把镜头对准“有总”这样纯粹的物质创造者,对他们来说,金钱和财富不是什么手段与途径,恰恰就是生活的道路和价值本身(a way for life),在他们及其子女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这几十年来,东方式财富观在不同代际的寄寓、冲突与变迁。

难题当然有,比如我在认知深度、创业经验与体验上,肯定是有些欠缺的,包括对于写作技术上的创新想法等,但正如一句很土的老话,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因为对这个主人公和主题都太有兴趣,我也没急于动笔,时间和耐心最终还是帮助我解决了这些难题。

中华读书报:小说中的谢老师想写一部关于资本原始积累的大书,将计就计潜伏在穆有衡的公司,收集相关资料,在小说中以“(素材编号)”出现。这样的结构,会不会影响读者的阅读? 故事中有故事,素材中有素材,此外还有“思路一二三四”,“橡皮之一二三四五六”等。是故意给自己设置了一定的难度?

鲁敏:这种技术上的叙事套嵌,对刚进入文本的读者来说,可能是有点吃力不讨好,我在出书之前,也做了一点柔化处理,但还是坚持了这个貌似障碍的创意,因为这确实是我“玩儿”得特别开心的地方。只要读者跨过这个最初的门槛,就会习惯这样的叙事,感知到其中的趣味。书中出现的部分素材只是素材冰山的一角,大部分素材是隐藏着的,那是穆有衡急隐忽现的来路,也是他闪闪烁烁跟谢老师的透露,所以小说的开头一节是“红皮本子”,抛出整个素材的建构架势,但最后一节“橡皮”,借守灵夜之机,又对“有总”的人生素材进行了涂抹与覆盖,从而构成一个相对完整的套环结构。这不只为了是多角度的互补与投射,也不只是对“材料”与“文本”的戏仿与再现,我更想表达的,是个人生命史的崎岖与蜿蜒,以及时代对人更多可能性的重塑与延展。

中华读书报:谢老师从对穆有衡的揭露,到成为他的公关助手、管家、兄弟乃至亲人,这一身份的转变说明了什么?

鲁敏:谢老师的转变是随着写作过程而产生的,写着写着,他就不再是“工具人”了,他获得了自身的情感与诉求。他身上体现出人们对于事物的认识,常会有一个曲折的认识,有一个自然而然的流动,这里面包括有个体的立场、情感的亲疏,对商业规律的认知,时代外部的价值观,家国的进步发展等等。

对谢老师的这种转变,我其实是感动和感慨的,也正好包含了我或者说我们相当部分人的认识。比如我以前留下的剪报,总以小道消息的口气抖落这些发财致富者们的各种江湖恩仇与起伏沉浮,或者在各种饭局上,人们也会乐于谈论金钱及其所带来的各种“坏事”与“报应”。这或者本来就是一种传统。比如最富民间趣味的元代话本与相关戏曲舞台、包括后来由文人整理的三言二拍等,一多半的故事,必然都有个土财主与老员外,有富贵因果的曲折呼应。更不要讲现当代文学中,向来有重文抑商的顽固传统,有金钱万恶的先天性批判倾向,冷酷无情的市场规则,金钱对人性的异化与绑架等等,这尤其是文学与艺术的母题与强项。我个人是对这种批判伦理有点保留,艺术固然对金钱财富有着天然的反骨与批判权利,但与此同时,也是在共享和目睹着一日千里的物质进步与结结实实的财富积累,我总觉得这里面,既有泥沙俱下、混沌灰色的东西,同时也代表着所有创业者、创造者的尊严与价值观,在人类前赴后继所建造的物质大厦与商业文明里,有一种壮丽之美,是与精神并进的另一种延绵。

中华读书报:穆有衡无偿资助何吉祥的女儿河山,以及立下遗嘱,很明显有反省和救赎的意味?

鲁敏:救赎这个说法可能大了一点,我指对穆有衡来说,起码他本人没有这个明确的意识,但最终恰恰达成了这种结果。其实这也正是我所理解的,真正的救赎,它不是一个智识思考的结果,而跟主人公的经历和性格密切相关,并且应当是在无意识推进中逐渐达成的一种行为。为什么资助河山? 是出于有总始终难以搁下的一个心病,他辜负了何吉祥的信任并挪用了那笔托孤的钱。但对于河山是否真是何吉祥的女儿,他始终存疑,因为他不信任他人,尤其是河山母亲。因此他的资助,更多是一个心理上的自我安慰,以及误解中的自圆其说,河山越是有点瞎胡闹,他倒越是有种痛快感。这是性格决定了他。

再看遗嘱。从穆有衡角度来说,一方面,像所有“人之将死”的老人一样,他需要对自己这一生的交待与落定,他骄傲自豪于他所创造的财富与物质,他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的打拼,但到最终,他的财富、信念、价值、创造,仍然面临着时间长河的冲洗或沉淀,他不愿就此消失,而想“留下”点什么,所以他花了很多的心思,想要“留名”,留下“故事”等。另一方面,因为四个儿女(包括干女儿河山)的各种反馈与表现,他的遗嘱计划也在不断调整中。河山的爱心驿站背景,穆沧的“纯粹”无求,王桑的寄寓昆曲,丁宁的生育痛苦,都从各个角度促使他做出了新的补充,里面有一些阴差阳错、指东打西的微妙演变。

中华读书报:小说中还有一个特殊的人物木良,和王桑对昆曲有共同的兴趣,在对于昆曲发展中遇到的困境也有书写。这个人物的设置承载了什么?

鲁敏:我是江苏人,身边的昆曲迷很多,南京这里兰苑剧场每个周末都有折子戏演出,大家不时去看戏,真的爱得不行,到岁末封箱演出大反串时,台上台下能一起合唱的。这个过程中,也慢慢认识到好一些优异的昆曲从业者,听到不少改良与改革故事,更多些复杂的感受。昆曲是至为寂寞至为古老的艺术,物极必反之下,似乎也有种异样的反作用力,就跟穆沧的阿斯伯格综合症一样,都是某种去时代化的参照物,而昆曲的落寞与逆反,也正与王桑的寡淡气息合拍。就我来说,这是一个因地制宜的写法,因为我正好熟悉这一块,也许从读者阅读角度来看,它与主线里的遗嘱遗产之争,可以看做是非物质遗产流传的一种对照吧。

中华读书报:谢老师计划的文本未能如期完成,结尾只暗示了一句“谢老师快要开笔的书”“要这样结尾也不错”。这结尾意味深长,你想要向读者传达什么?

鲁敏:谢谢你留意到这个结尾。如前所说,执笔人谢老师的写作计划,是一个套嵌结构,谢老师计划中的“红皮本子”,从他最初的“思路一”,到文末已经演变到“思路四”了,甚至打算把非虚构改为剧本写作……在小说里,虽然不存在这样一个文本,但始终有这样一个结结实实的约定存在,到收尾时,当然也要达成闭环的默契,来与读者进一步确认:《金色河流》虽然停止在这里,但另一本由谢老师执笔的文本正以无限可能的方式写在水上,在无尽头无终点的时间流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