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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态度】(第二期):距离“理想的写作”有多远? 李海鹏:比起绝对化的划分,写作与研究要复杂生动得多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海鹏  杜 佳  2022年05月16日07:43

距离“理想的写作”有多远?

——学院视野中的写作品格与价值追求

在当下众多写作者中,经受过完整学术训练的高校教师是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职业上得天独厚的优势某种意义上解放了身心,让他们有更多时间从事写作,阅读、授业、鉴评等职业属性也为他们行走在创作的现场创造了条件。教师、学者、作家的复合身份令这一写作群体的实践总体上呈现出人文性、前瞻性和探索性。在新媒体时代,相较日益繁荣的大众文化呈现出的过度商业化和娱乐化倾向,他们的非职业化写作具备更加独立的品格与追求,或许是一种可供借鉴的、接近于理想的写作状态。

《有态度》专栏第二期聚焦“学院视野中的文学书写”话题,邀请数位活跃在高校的中青年作家、批评家参与讨论,通过观察梳理受过完整学术训练、具有学院背景的作家群的习学养成与创作实践,辐射当下写作生态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以期以鲜明的观点链接现实,形成启发。

——栏目主持人:杜 佳 李英俊

 

【访谈】

李海鹏:比起绝对化的划分,写作与研究要复杂生动得多

中国作家网:在当下作家群体中,有一类是经过完整学术训练、较长时期在高校或研究机构从事教学研究的同时,还进行文学创作的群体。他们的身份大多是专职教师和兼职作家的统一体,身兼教师、作家、学者等多重身份。在您看来,这一群体所拥有的多重身份对他们的写作构成怎样的影响?

李海鹏:这类写作者都在学院工作,尽管专业不同、职称各异,也面对着难易不同的压力,但按照某种常识性的、总体性的目光打量,貌似能构成一个整体,或者说可以共享一个统一的写作身份命名。但我认为如果针对他们的写作理念细作考量的话,实际情况可能未必如此。比如有一部分写作者会将从广泛阅读和深入研究中获得的“博学”视作自己文学创作的有益成分甚至是必要准备,这类写作者可能构成所谓“学院派”比较典型的情态;但与此同时,也有数量相当的写作者恰恰相反,将“博学”视作写作的阻碍和消极因素,似乎他们是“反学院的学院派”。所以说,所从事的职业与写作者的写作理念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关联,据我所知,很多学院之外的写作者同样看重“博学”的重要性,他们的阅读量并不比学院中人少,有些甚至更多更广泛,而并不拘泥于某个专业领域。所以说,写作理念的生成与选择,往往由写作者更内在的一些因素所决定,与他们的社会职业并不密切相关。不过,如果说学院的工作能对写作者构成什么影响,我觉得相比于很多坐班的工作,大学老师可支配的时间相对充裕,支配时间的方式也相对灵活(前提是面对学院的工作指标,自己还能应付),这对写作来说必然是件好事,当然这并不保证好作品的必然产生。

中国作家网:从创作立场的角度考量,学院派作家既不同于专业(职业)作家,也有别于一般的非职业化写作者,从事的是具有学院背景、经过学术训练与规范的非职业化写作。请结合自身经历和创作经验谈谈在高校中创作的状态是怎样的?

李海鹏:我自己属于很大程度上信服T.S.艾略特所说的面对传统而发挥个人才能的那类写作者。所以于我而言,我的阅读和学术研究,除了会占据很多创作的时间之外,其他方面对我都是必要而且珍贵的。而且可能略微有点特别的是,我如今从事学术工作,起因是本科时候喜欢上了写新诗,觉得自己要把诗写好的话,确实还需要读很多东西、思考很多问题,当时也没有很明了以后一定会从事学术工作,这条路是读研、读博后逐渐清晰起来的。但无论如何,我始终希望自己的学术工作可以对写诗有所帮助,而不是相反,目前为止,我的感觉还好。另一方面,因为自己目前的学术主要集中于中西诗歌的研究,所以我的学术工作会为我提供较为全面和深入的诗歌视野,让我逐渐完善个人钟爱的诗歌传统谱系,并从中受到滋养,比如说十年前自己主要学习的是现代主义的诗歌脉络,而近几年开始对西方前现代诗歌诗学感兴趣,希望能对现代主义给自己带来的局限有所挣脱。这种挣脱固然是宏观的,但也有微观层面的一些小愉悦,比如有一阵读维吉尔的《牧歌》,发现他总喜欢用各种星座来指代相应的地理空间,觉得很有趣,后来我在自己的《品园之秋》的结尾也借鉴了一下。学术研究之外,我的阅读还挺杂的,比如说写硕、博士论文期间,我的枕边书是史景迁和裴士锋的太平天国研究。其实我自己比较喜欢的一些作品以及未来计划完成的一些作品的灵感恰好来自这些拉杂的阅读,当时都是随兴而来,也并未抱着启发写作的目的,这种因缘很让人享受,也发生在许多写作者那里。这会让我想起张枣的一句话:“功夫在诗外,但有趣的是,这些诗外的东西一点没浪费,最后又都回到了诗里。”

以上所述,算是自己写作状态的一些碎片吧,我相信从事各类工作的写作者,如果创作理念不是差异巨大,那么一些本质性的写作状态大家还是可以共情的。

中国作家网:一位高校作家曾经谈到,“我是以对艺术负责的态度进行小说写作的,基本没有考虑过畅销的问题。忠于现实,忠于自己内心的声音是我的原则,我不会因市场的考虑而改变自己的写作态度”,不少学院派作家更是终其一生践行了写作的独立品格。在您看来,专业评价和市场反馈对学院派作家写作的影响几何?这些评价机制如在学院外一样奏效吗?

李海鹏:作家写作需要独立品格,或者说创造性的观看、思考与书写。但前提是作家需要警惕独立品格沦为一种对写作无意义的姿态展示,或者使作家在审美、思维等方面不断陷入僵化和幽闭之境,毕竟写出足够优秀的作品才是一个作家创作上最高的善。其实专业评价和市场反馈本不必要存在这么截然的立场差异性,即使身在学院之外的作家,如果写作是严肃的,其实也应该警惕市场反馈,不过作品畅销在经济上无论如何都是好事;同理,身在学院之内的作家也需要对专业评价充满警惕,因为与市场反馈一样,它也可能是个充满意义局限和人称吊诡的概念。

中国作家网:从文学创作实践来看,学院派作家总体上具有深厚的学识修养,这是否为这一群体的文学探索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人们一般将专业水平视为有力支撑,与此同时,这是否对这一群体的写作价值取向构成制约?

李海鹏:这个问题似乎预设了深厚的学识修养必然会与比如写作者深入生活、从生活中获取可能性相矛盾,但对于真正有创造力的写作者来说,这个“矛盾”不成立。换句话说,对于没有创造力的人来说,天天提醒自己警惕学识修养的制约也未必能写出什么来。专业水平在我看来意味着在全方位和绝对意义上不断提高自我,而不是一种写作理念、身份上的画地为牢的依据。

中国作家网:文学创作诉诸感性形象,而学术研究和学术批评则更多诉诸理性,在您看来,这是否可能成为在高校中从事写作与批评研究所不得不面对的冲突?

李海鹏:我不认同“学院派作家”的概念,权且谈“在高校中写作的人”,这种划分我认为太过绝对化了,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都并非这么截然,它们比这样的判断复杂、生动太多了,这也是它们极富魅力和挑战的原因。所以我觉得所谓的“学院派作家”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冲突。

中国作家网:诗意似乎与生俱来地带有“不可言说”的特质,请谈谈您观察和从事诗歌评论的发现,什么样的诗歌能吸引您做“有感而发”的评论?

李海鹏:在自己从事诗歌评论的不同阶段,能引起自己评论冲动的诗歌也不尽相同。就我个人目前尚属短暂的评论生涯而言,最开始的评论主要是针对自己喜欢的诗人,或者对自己的诗歌创作构成重要启发的诗人,我希望借助评论而更深入地掌握他们的诗学方法、弄懂我喜欢的原因,从而更方便自己在创作上进行借鉴;后面一阵我对一些诗学理论感兴趣,比如语言本体论等,所以那段时间我面对与此相关的诗歌文本会比较兴奋;最近一段时间我对当代诗的地域书写比较感兴趣,所以也会注意对相关文本的研读和收集。此外,从很早开始,我一直对自己同龄诗人的写作特别感兴趣,我喜欢学习他们诗歌中我所不具备的语言风格、思维方式和诗学关切,其实在我写过的诗歌评论里,他们占据相当比重,也因为是抱着学习的目的,所以我关于他们的评论里很少提出批评意见,也不知道这样好还是不好。

中国作家网:请结合自身经验,举例谈谈诗歌创作对学术研究的启发。

李海鹏:因为自己从事学术研究的起因是喜欢写诗,所以我的诗歌创作与自己的学术研究之间的关系一直非常密切,启发肯定存在,而且是多方面的。比如说我写过的一些关于当代诗的语言本体论的论文,正是源于自己在创作上曾一度欣赏这样的诗歌语言观,但又觉得这一问题相当复杂,需要深入研究才能让自己更清楚,所以就写了一些论文。我对这一问题的关注还没结束,后续还会做一些研究。

中国作家网:您认为高校是否能培养出作家(诗人)?请谈谈施教或学术研究过程中的发现和具体做法。

李海鹏:我认为能,但这个问题更好的打开方式是,高校或者老师在某一作家的养成过程中具体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就我个人经历而言,我的老师们以及学校的诗社对我写作的影响甚大,其中有些来自直接的请教与交流的烛照,有些来自潜移默化的生活趣味与文化心态的熏陶。我记得有一位比我略年长的诗人朋友说过,一个年轻诗人在学徒期的一些关键阶段里,如果有老师点拨几句真正有效的建议,自己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就足以精进。我想,好的老师在写作者养成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大抵如此,当然,这样的师生关系并非只存在于象牙塔内。此外,甚至学校周围的饭店和夜宵所烘托出的岁月与情绪,也都可能对写作者构成“培养”,我自己有一些诗就与此密切相关。

中国作家网:我注意到去年您作为译者之一推出了译著,但丁的《新生》,能否就此谈谈诗歌翻译的难点和关键?

李海鹏:谢谢这个问题。如果我们不是在本雅明的意义上谈论翻译的话,那么面对不同的诗歌,翻译的难点和关键也不尽相同。但丁的《新生》因为都是sonnet、canzone、ballad这些格律诗体,而我的翻译理念则是除了抑扬格之外,希望能够在汉语中很好地保留它们的格律形式,所以这构成这次翻译的难点。不过还好,我自己写诗也会考虑玩很多音乐性的东西,而且也写过sonnet(十四行诗),所以整个翻译过程我还是十分享受的,虽然有时候确实很有挑战性。另外,国际上专门有“但丁学”这个概念和领域,关于但丁的研究历史悠久、成果繁多,因此我们也要求我们的翻译建立在足够的研究基础上,我们确实尽力查了很多资料,也做了很多注释,这方面我的合作译者着力甚多,我要感谢他。就我对诗歌部分的翻译而言,虽然没学过意大利语,但是用词典查过原文的每一个词,也请教过懂得意大利语的师友,此外对于几种重要的英译本和已有的中译本也都认真研读过。我们对于《新生》的翻译,源自阅读的兴趣,最开始只是译着玩,最后能够出版,实属有幸。不过,虽是译着玩,但我们深知自己此中的尽力与收获,愿将评判权交付于感兴趣的读者之手。

中国作家网:推荐几部您心目中的理想作品(不限于诗歌),并简单说明理由。

李海鹏:但丁的《神曲》、拜伦的《唐璜》、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这是我未来几年想找时间好好研读的作品,因为一直做梦能写点向它们靠拢的东西,所以想深入学习一番。中国的话,《红楼梦》是我心中的理想作品,让我非常痴迷,至今还记得本科时在民大的文华楼里啃读的情形,那时候真的明白了什么叫“手不释卷”,这个词用当代的话说就是“追剧停不下来”。此外,我还喜欢《三言二拍》里的一些故事,它们的叙事形态和传奇色彩,以及回应明代社会语境的方式,对于我自己的写作极富启示意义;如果说我的写作抱负中有“汉语性”这个维度的话,那么我想要的“汉语性”不是在中国新诗史上曾经启示意义重大的晚唐诗,而似乎来自这些东西,相比之下,我更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写作与当下语境之间的对话性。

 

受访者简介: 

李海鹏,1990年3月生于沈阳,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士,现为南京大学文学院助理研究员。从事中西诗歌相关研究,兼事诗歌写作。译有但丁《新生》(合译),出版诗集两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