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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词:有些东西它就刻在你的身体里
来源:《都市》 | 宋小词  李昌鹏  2022年04月29日08:03
关键词:小说 宋小词

很长一段时期,湖北作家以中篇小说享誉文坛,宋小词是“湖北中篇现象”的接棒者。宋小词小说所描绘的环境、故事情节、人物的行为,经常作为一种具体、可感、赫然存在的外化物,实则是人物的内心景观。她的小说故事和环境“走心”到与人物互为表里,如水中盐、蜜中花,体匿性存。她的作品呈现人性复杂,但其中也有不可动摇的稳定部位,那里古老而简单,却也是最能打动人的。沿着创作轨迹考量宋小词的小说,我们会发现,她作品中的人物从浮现于世,到立体存在,再到直立行走,每一步宋小词都走得很精彩。

主持人:宋老师好!您早年的创作,是以乡土题材的小说闻名的,如《血盆经》,还有《锅底沟流血事件》等,当时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写下了这些作品?

宋小词:李老师好!写乡土题材,是因为我出生乡村,对乡村的生活很熟悉,写作刚开始都得从熟悉的生活入手,很多东西都可以信手拈来,很好驾驭。虽然提笔写作的时候,人已经生活在了城市,但少年时期乡村的生活是刻在记忆里的,这么多年来它已经在记忆里发酵,变形了,这就有了更多的“微生物”。

主持人:“发酵”还有“微生物”,过去的记忆在宋老师的脑海里“酿酒”,让“原材料”变成了别的东西。

宋小词:是的,这点“别的东西”,就是写作最初想要表达的那点什么。《血盆经》写的是一个乡村小道士。他是孤儿,父母早亡,跟着大伯生活。大伯一家为生存要外出打工,这样一来,他就成了一个留守孤儿。他不甚聪慧,啥手艺都学不好,大伯便安排他去学做道士,这个他行。天生一人,必有一路。在乡村做道士是一门古老的职业,口授心传,是专门为祭祀亡者而存在的。《血盆经》是乡村中专门为女亡人而特设的一部经,道士要守着女亡人的遗体,在女亡人的孝子孝孙、亲朋好友面前唱这部经。这部经唱尽一个女人的生理和心理,以及生产与抚育的血与泪,有歌颂,有安抚,有赞美,也有怜悯。

主持人:这和《受戒》有点儿像了,汪曾祺《受戒》中的“和尚”也是一种职业。

宋小词:《血盆经》中没有少女“英子”,但有一位叫“翠儿”的傻女。傻女翠儿在乡村沦为廉价的生育工具,辗转多家,为讨不到老婆的穷苦傻男人或是残疾男人生下儿子。她的生育,她的母亲身份没有得到丝毫尊重,在这苦难的人世间,她没有得到一丝温暖,只有被践踏和利用。

主持人:如果不是因为许多年前宋老师就写了《血盆经》,读者没准会觉得您作品中的原型是热点新闻中的女主角。

宋小词:小说关注的始终是人物灵魂,这和新闻关注事件是两回事。《血盆经》中的小道士与傻女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因为他们同病相怜。在傻女难产死亡后,小道士用心用情地为她唱诵了全本的《血盆经》,如唱安魂曲,希望她脱尽这一世所受的罪孽与苦难,下一世做一个福禄双全之人。小说最初是想呈现乡村傻女傻儿们悲苦的命运,把他们的屈辱和受难客观描述出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我从小生活在乡村,这类人的悲惨命运曾多次给过我震撼。他们与我们同为人类,只因他们笨一点、傻一点,就被当成了劳动工具或者生育工具,毫无人类体面可言。小时不懂事,这些人也成了我和同伴们嘲笑、取乐的对象,驱逐他们,捉弄他们,吓唬他们,反正没人替他们撑腰,似乎欺负他们,我们不用承担任何后果。直到成年长大,再回过头来审视那段无知的时光,才明白幼童时代的自己也是满身罪孽。他们的身上承受了许多反文明的、人性中的丑恶的东西——但愿乡村有智力缺陷的女孩和男孩再不受欺辱。

主持人:时间确实给了我们许多机会,让我们在后来有机会梳理自己的过往。作家在这种梳理的过程中创作出了作品,可以说,这类作品是代表人类所进行的忏悔。宋老师的作品《锅底沟流血事件》有原型吗?

宋小词:《锅底沟流血事件》关注的是乡村穷山沟里一条状如锅底的险路引发的多桩血案,后来村民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各家集资共同修了一条水泥路,改变了状如锅底的险道。路修好后,城里的小车直往里钻,村民们怕车来多了把路压坏——这条路是村民们的保命路,是村民们自己出钱出力修的,没花公家一分钱,自然爱惜——想想修路的艰难,村民们便想了个收“过路费”的土法子来保护这条路,凡是开车去山里游玩的过路车辆都要收费。在一次村民与游客因收费而引发争论后,一位村民被车轮碾压而死。这篇小说写在很久以前,素材来源于婆家村里一条极其危险的进出要道,而在这条路上,确实发生过许多血案。这篇小说想表达的就是乡村人生存的艰难,生活环境之凶险。我的小说大多来源于生活,采撷生活的枝叶花朵,加以修剪塑形。我会尽可能安放好每一个词句,雕刻推敲;我会在里面讲一个故事,刻画一个丰富且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物。我通过这些小说,来表达自己对人生对生活对社会对这个世界的极其有限的混乱的渺小的一点想法。

主持人:宋老师关注乡土,以客观、生动的笔法描绘乡土,征服了很多读者。近些年,感觉您写乡土题材少了,还会继续写乡土题材的小说吗?

宋小词:乡土题材我会继续写下去。现在的乡村跟我之前经验中的乡村、儿时记忆中的乡村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值得去挖掘、去提炼。

写小说犹如生活,有很多痛苦,但也有妙不可言的欢乐。我愿意忍这狭窄和阴冷,枯燥和焦虑的痛苦,只为那一点点欢乐,因为这欢乐有如阳光普照大地一般。

主持人:近些年您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武汉,如果让您做武汉的形象代言人,您会如何向外国人介绍武汉?如果有一位中国外地的好友要来武汉,您对武汉的介绍将会和之前的介绍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

宋小词:哈哈,我大概不会成为武汉的形象代言人,如果我哪天代表了武汉,我想武汉人会拿板砖拍我的,因为我在武汉人眼里永远都是个“外马”。我是湖北松滋人,武汉作为湖北的省会城市,从小在我们的心里都是很有城市分量的。我成为武汉人,可以从2008年到派出所去办理武汉的身份证算起,至今才不过14年。我算是一个新武汉人,在武汉,我曾接待过一名瑞典的外国友人。她来参加湖北省青委会的一个活动,在我家住了三天。第一站,我带她去了东湖。来武汉这么多年了,我对东湖有种偏爱。武汉是个江湖之地,长江、汉水在这里汇合,湖泊也多,光城中湖就有几十个,很多街道都是以湖泊的名字来命名的。什么东西湖、杨春湖、杨汊湖、汤逊湖、西北湖、菱角湖、水果湖、沙湖……各湖有各湖的风光,在这众多的湖泊中,我比较偏爱东湖,她不是杨柳依依似的温婉,而呈现出水杉树与梧桐树相交映的一种粗狂、耿直的豁达之态。东湖水域宽广,不适宜驾小舟以微波荡漾,适合坐快艇以乘风破浪,那种爽快与豪迈,最能让人心旌摇荡。

主持人:宋老师的名篇《直立行走》是以武汉为故事背景的,您如何看待小说中的武汉?我们如何看待小说中的人物,以及他们生活的城市?

宋小词:我的许多城市题材小说,都以武汉作为背景。之所以以武汉作为背景,还是因为熟悉。我在武汉生活,我每天都跟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的人打交道。熟悉,就不膈应,就很亲切;陌生,是会令人恐慌的。我小说中的武汉来源于现实中的武汉。我很喜欢武汉,很喜欢这座浓浓烟火气息的城市。我来到这座城市时,这座城市正值快速发展的飞跃期,旧楼拆除,新楼建设,挖地铁、架轨道、修高架,今天这条路改道,明天这条街打围……那真正是“武汉每天不一样”的时期,充满活力和干劲,同时也混乱又嘈杂,耳朵里有听不完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都不用太过于加工,就很能反映出一个时代的侧面和肌理。我小说里的主人公一般都是从乡村来到城市的,这样的背景注定了这些人来到城市后会面临很多撕裂,很多东西都需要解体和重塑,也注定要发生碰撞:乡村与城市的碰撞,贫穷与富有的碰撞,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保守与开放的碰撞,很多细微的行为、自省、反思,就会驻扎在这个人物的心里。这些东西本来就很有冲击力,很能出情节,也很能塑造人物。

主持人:从宋老师去年发表的作品《舅舅的光辉》来看,您是在写了《直立行走》之后又重新起用了风俗、民俗等文化元素,这种文化回顾是有意识的吗?

宋小词:认真想一想,好像不是有意识要这样的。有些东西它就刻在你的身体里,盘踞在你的记忆中,写作的时候,就自然而然流淌出来了。

主持人:每一个作家的身上都隐藏着许多同时代和不同时代的作家,他们或成为技术楷模,或成为精神底蕴,或成为潜在的竞争对手,或成为令人焦虑的、无法逾越的山岳。比如说鲁迅,他就是一个恐怖的存在,他写过的问题,别的作家再写往往是徒劳无功。我想问一个属于作家的私密问题,有哪些作家或者作品曾让宋老师或惊艳或犯难或痛苦,您如何处理这些作品带来的影响?

宋小词:我读过的书很少,在谈论阅读的时候,我很胆怯。本来人丑应该多读书的。在有限的阅读中给我带来震撼的作家作品当然也有,比方: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我还记得读过《白鹿原》后,好长一段时间心里都不怎么平静,那种震撼久久持续。再就是早年间贾平凹老师的商州系列小说,以及他的许多作品,都给我一种全身心沉浸于阅读的美好体验。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还有中国的“四大名著”特别是《红楼梦》,还有中国现当代许多经典名篇也都不同程度地给我带来了阅读上的惊艳。只有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给我的阅读带来了困难和折磨。拿起过十多次,没一次读完过、读懂过,翻过的几十页,全是如云里雾里,但又感觉它很神奇。这种阅读的障碍,这种读不懂,恰恰让人很平静,恰恰带给人很多新鲜的想象,也能带给人很多思索。阅读就跟人吃东西一样,存在胃里,消化后,就会成为养分,用来滋养生命。所以无论是惊艳的阅读,还是痛苦的阅读,都不是无用的,都是有其意义和价值的。此外,我还觉得,一个作家不应该只局限于读文学作品,应该大量读杂书,或是直接去读人。

主持人:从把物质转化为生活,到考察时代、社会,再到以语言、结构等来兑换它们到小说中,作家是一条有魔法的神奇通道,是一座复杂的混合搅拌站,是一位“立像以尽意”的雕刻师。以宋老师的个人偏好,您认为成就一篇好小说,哪些方面是最紧要的关隘?

宋小词:有人曾总结出一个好小说的标准:诗意的语言,深刻的思想。我个人觉得总结得很到位。小说作为文学艺术,语言是大厦,是渠道,是机关,同一个事件,有的作家写得就精彩纷呈,读者众多,好评如潮,有的作家写得就冷火秋烟,读不下去,这区别就在于语言。语言的锤炼、打磨、提炼,怎么放置、怎么运用、怎么表达是精神的功夫,好的作家都是语言的朋友,在和语言打交道上有自己的相处之道。每一个字、词,都各有意思,各有味道,组合在一起会产生千变万化的意味。这是语言的独特魅力。我觉得好的小说语言倒不一定是优美的,但一定是精准的,是卯与榫一样合适、恰当的。精准中再带点油润,这样的语言,阅读起来让人舒服又叫绝,心生臣服。有时候光品嚼语言就觉得滋味绵长了。有的小说在字里行间就机锋展露,包含了作者的立场和态度,和对人生、对社会的领悟,语言中就已经闪耀出了哲理和思想。

主持人:咱们今天这个访谈是应《都市》杂志之约而做的,从“乡土”到“市井”再到“都市”,您如何看待“都市文学”或者说“城市文学”?

宋小词:仅从字面理解“都市(城市)文学”,我觉得它是在地域层面上来界定“文学”。如果说“都市(城市)文学”还有更精深、更严格的界定的话,我觉得应该由专门研究它的人来定义。我目前生活在城市,吃喝拉撒都跟城市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联系。城市与乡村是两个不同特质的地域,城市对人更具有包容性,但同时又有排斥性。城市从前在我心里象征着文明与繁荣,象征着时尚与尊贵,是高级的,是丰富的,是热情奔放,是精致浪漫,是觥筹交错,是绅士淑女,但等我到了城市之后,感觉城市也不过如此。因为城镇化的推进,在城市中有大量像我这样的农村人,我们在城市里成家、生小孩,又带了农村的父母来城市,走在街上,到处都是乡村方言、乡村打扮、乡村交际、乡村伦理。呵呵,上次去一个朋友家的高档小区,看到小区内的精致花园里,一个老头儿坐着农村的那种木椅子,正在那儿滚烟卷,准备装在烟弹里。我惊呆了,这是城市?城市是城市文学的地域载体,我感觉这些年这个载体外在宏大了,但内在的都市气质还不够。

主持人:宋小词的小说不是靠理性判断和是非判断推演出来的,她的作品靠情感判断写成,人物的行为是心像,靠情感驱动。她对笔下的人物总是既爱又恨,理解、批判、赞美、扼腕是同在的。尽管如此,她的作品依然抵达了现实人物与社会现象的本质,生动真实,带着生活的烟尘。谢谢宋老师的分享!

宋小词: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