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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追问终极目的,快乐就是收获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傅光明 李冬君 韦力 贾妍  2022年04月23日08:15

在4月23日世界读书日到来之际,《北京青年报·天天副刊》推出《问卷·第三季》,希望在碎片化信息时代,人们不要放弃纸质阅读;在电子化的趋势下,依然保有对于纸质书的热爱。

与前两季问卷不同的是,本季特请出史航、郑渊洁、肖复兴、唐小兵、傅光明、李冬君和袁一丹七位《天天副刊》的老朋友、资深爱书人士作为问卷“出题人”,他们把对于阅读的思索融入了题目中,在高质量的提问与回答中,读者们可以领略到阅读给人类带来的喜悦与力量。

阅读是世界上回报率最高的投资行为,希望本版的问卷能够启迪、润泽每一位爱书人士的心灵。

——编者按

专辑第7期

出题人 傳光明(首都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教授)

答题人 李冬君(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韦力(藏书家)

贾妍(资深媒体人 “长安悦读”公益读书创始人)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读之前,用力嗅闻一下纸质书的香气?

韦力:因为佞爱古书的缘故,所以我能够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书香:它不是一句形容词,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有个电影叫《闻香识女人》,我可以借用这句话而毫不夸张地说——我能在20米外闻出来古籍书库在哪里。关于什么是书香,这个问题不能去问科学家,因为他们会很煞风景地告诉你,书香是樟木和霉味的混合体。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我看过不少的手工造纸作坊,能够了解传统造纸技艺中是怎样产生的书香。

遗憾的是,现代造纸技艺已经与传统有巨大的区别。当今的纸本书闻到的更多是油墨的味道,因为油墨有好有坏,也就产生了书香和纸臭。有人说,纸臭是因为用胶的质量太差,也许是这么回事。但是无论它是什么味道,丝毫不影响我对纸本书的偏爱。而今新式纸本书大多会有塑封,在拆封的那一瞬间,我依然会忍不住深嗅一下,以嗅觉来判断此书的制作质量。

贾妍:春花落尽,香气归于春天。当一棵树变成一本书,木之香气,归于书之质感。比起嗅闻,更喜欢纸质书触摸的感觉,道林纸、哑粉纸、轻型纸,一本书好的纸张,就好似丝滑的婴儿肌肤,是曼妙感觉。

你有没有想过,电子书不会带来这样的“书香”?

李冬君:我想我们都曾有过捧着新书嗅吸墨香的喜悦,我却没有读过电子书的体验,不过,我想如果电子书的内容吸引我的话,那就想象一下经验中的墨香好了。

韦力:我是骨灰级的纸本书党,故而对电子书有着天然的疏离。当然我也懂得,或者说也欣赏荀子所言的“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君子要善假于物,所以我也会借助网络去买旧书,在网上搜资料。但是我盯着屏幕看一会儿就会觉得眼晕,必须将需要的资料打印下来,变成纸本后才看得踏实。所以,我从来没有觉得电子书有什么书香。尽管这么说有些功利,但确实是我的真实体验。

贾妍:古人写字用墨,书中夹芸香草,如此,墨香盈袖,书香门第。如今,写字靠输入无手迹,读书刷屏无翻页,自然无此“书香”。只是书香,亦可为书之思想,书之内容。纸质与屏幕,本就只是载体与媒介,书香与灵魂与精神相关,与媒介无关。好书,读之醍醐灌顶,豁然开朗,齿颊生香,但凡读书遇此状态,自有芳香之感,似书香缭绕。

你想过“看书”和“读书”有什么区别吗?

李冬君:“看书”和“读书”,对我来说都一样,所以没有想过它们之间的区别。

韦力:年轻不更事时,不懂得区分这两者,只会把书分为喜欢看和不喜欢看两类,觉得有故事的书才是看书,老师让读的书是读书。总之,看书是偷偷摸摸的事,是快乐的事,读书则是一种强迫劳动。马齿徒长后,看书和读书都变得功利化,我很少再看故事情节强的小说了,更多的是找一些对我有用的书来读。当然,何为有用,人之互见。在我看来,懂得读书其实是一种功利,因为他懂得驭书而非为书所驭。这是一种选择,而不是享受。

贾妍:看书与读书,本无差别,但细究之下,饶有意思。

读书是人与书建立关系的初始。晨读,是学生们早间功课。口读之,耳闻之,心诵之,烙印深刻,此如站桩,练的是童子功。

读书,无论泛读、精读,皆有时间充斥其间。好读书者,读书久之,必渐入看书之境,看书比读书更快。但这并不意味可以规避读书之趣。作家写作是带语感的,作家陈忠实、贾平凹皆以方言入文,若以陕西话读之,会有意想不到的情景再现,那是质朴、豁达、生动的秦人气息,恰如清韩邦庆以苏白方言入文的《海上花列传》,是对苏浙人的亲切。

读书,尤其诗歌、戏剧,你会读出声音吗?

李冬君:朗诵诗歌在我是为寻找节奏的优美,偶尔模仿戏剧的台词是为进入角色的内在。

韦力:我有这个毛病,尤其读喜欢的古代诗词时会不由自主地读出声来,同时还会神经质地摇头晃脑。因为艺术修养太差,所以很少去看戏剧类的书。有位名人说过,缺乏审美能力也是一种绝症。遗憾的是我到了一把年龄,才知道自己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贾妍:国风起,诗经里,那是蒹葭苍苍,是白露为霜。读诗,大声读出,是风自平地起,或春风拂面吹绉春水,或大风起兮云飞扬,抑或是风的手指把绿地抚弄。曾在无人处,高声读尼采诗句,读得心绪湿润。诗,要出声读,但不要朗读,只是读,如风吹响风,如诗回到最初模样:国风。

戏剧,是剧本表演的二度创作,可读更可演。莎翁戏剧是最好的诠释,比起读戏,更喜欢看戏。因为,我只是一人,尚未遇到独角戏剧本有趣到想高声读。

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书读过三遍以上?

韦力:如果把年轻时的看书情形也算进去的话,应该有吧。那时候更喜欢读历史小人书,有些书看了何止30遍。这个情形影响到了我后来的读书兴趣,比如《水浒传》我就看过多遍,甚至以能够背下108位英雄好汉的绰号为荣,只要抓住一个小伙伴就要向他炫耀,还以此骗了不少好吃的。这些经历也让我懂得了读书的价值,在食品匮乏的年代,这是超一流的本领。

遗憾的是,后来为了写书,我不再看消遣性的读物了。为了查找资料,有些像傅斯年先生所说的那样,“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这样貌似增长了知识,但却再没有读出享受的感觉,也更加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复读了。

贾妍:《红楼梦》。十一岁初遇,潇湘馆里,黛玉焚稿,默然垂泪。上大学重访,贾雨村与甄士隐,知晓其间有玄机。再后来,闲时翻读,听闻好了歌,读罢荒唐言,方知晓这世上哪有红楼之梦,不过是作者一把辛酸泪,化做太虚幻境,引无数人痴癫。

遇到读不懂的书怎么办?

李冬君:遇到读不懂的书,不仅要读三遍,而且是读到读懂为止。

韦力:在年幼时,我采取的读书法是读不懂就跳过去。比如那时看到了一些繁体竖排的书,有些字根本不认识,或者连蒙带猜,或者一目十行,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寻找和弥补故事情节方面。

有一段时间,我看到什么书都觉得亲切,要想尽办法将其拿下,但真正得到书之后才发觉有些书根本读不懂。比如风靡一时的《尤利西斯》,我强忍着读了无数回,每一回都不能坚持读到第30页,最后终于泄气,只好让它待在书架上,时不时地瞥一眼,以示景仰。

我真正开始写文章后,慢慢改变了这种俗滥的读书方式。比如有一度我想搞清楚汉代经学家何休所说的“新周故宋”究竟是什么意思,因为大多数专家的解释有如《英英词典》,读完后仍然不能明白其解释中的解释,总想能找到一句通俗的话来概括这句话中的微言大义。

经过多天的折腾,终于搞清楚了此语的真实含义。原来如此简单,却让我耗费了这么多时日,值与不值,只能自己去品味了。但是,能够搞懂问题,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愉快,因为那一刻能够体会到王国维治学三境界中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贾妍:书读不懂,大约有两种:一种是学算术的小学生,解不了方程式,那是真的不懂。这时需要搁置书本,补充基础知识,扩充解题思路,待解题能力提高后,再读那读不懂的书,自会豁然开朗。

当然也可以死磕,反反复复地读,“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讲的也是读书之法,熟能生巧。

还有一种读不懂较为隐蔽,是你以为你读懂了,其实你没懂。神话与象征,寓言与讽刺,抽象与隐喻,太多写作者将想法隐匿在文字之中,与读者玩捉迷藏,这时可能你要搜集线索、注释、考证,如同探案,找出真正的主旨思想,如此方可称之为读懂。

如何才能更好地进行沉浸式读书?

李冬君:关于读书,与人交流甚少,总以为阅读是很私人的事,带有很个性的痕迹,是一个人的精神风景。就像教育,每个孩子、每位家长,每个家庭都不一样,都有独特的氛围以及各自的运行轨迹,所以互相取经一般作用不大。但不否认人性中共性着普遍性,那就是教育本身。教育对一个人的成长是必须的。同样,读书这件事儿也是人在精神上的基本需求。

适逢世界读书日,虽然并非只有读书日才读书,但是借读书日谈点读书事,互动一下阅读体验,为读书的节日增添一种仪式感,也是很开心的一件事情。

傅光明的第七个问题触动了我,仔细回忆,我的阅读基本都是“沉浸式”的,所以我很想回答这一问题。

在读书这件事情上,我以为唯有沉浸式的阅读,才具有精神上的仪式感,而且与时下网络浏览以及快餐式阅读、轻阅读等碎片化的阅读体验形成鲜明对比。

为什么要对比?因为我们已经意识到“碎片化”是一种时代病。我们的阅读生活正在被这一时代病慢慢蚕食并表现出非常的“典型性”。作为一个人的完成性,如果我们不想被分割、被分裂,就要从阅读的角度抵抗时代的病症,而沉浸式阅读也许是一种最好的疗愈切口。

什么是沉浸式阅读?还记得我们曾经的阅读时代吧。凌晨四点在新华书店门前排队,等待八点钟开门,抢购《莎士比亚全集》或者全本《红楼梦》等等,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几乎都有个读书梦,那是我沉浸式阅读的开始。

其实,沉浸式的阅读风景,全世界都一样。捧着一本书,路灯下、草地上、溪水边、闹市里、田间地头,从牛背到火车,再从书房到床上,从餐桌到阳台等等,这些阅读风景由远及近,由身边伸向远方。因为被书的内容深深吸引而常常错过了公交车和夕阳,忘记了烧饭和睡觉。甚至偷偷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的阅读生涯,几乎是我们少年时代的共同经历。被老妈发现抢走手电筒的沮丧,抓耳挠腮的燥热,没有书读的焦虑。如果说阅读是最好的避风港,那么躲进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的阅读,是对避风港的最好见证。现在想来凡此种种,皆为沉浸式阅读,皆为阅读的精神姿态。

那时书少,基本每一本面世的书都能被读到,书尽其用,也是作者和书的幸运。

那么“如何才能更好地进行沉浸式阅读呢?”我很赞成唐小兵教授的说法:“有抵抗感的阅读才是严肃阅读。”与这一提法相近的是我曾经的提法,叫“有障碍感的阅读”。而“有障碍感”或“抵抗感”的阅读,是一种“苦读”的体验,与时下流行的网上浏览和网下快餐式的阅读不同,后者的快速和轻松感,可以称之为“时尚娱乐化”的阅读吧,它让读者无法停下来思考,在耽于“轻阅读”的过程中,它会让我们的思想越来越怠惰慵懒以至于虚无。而那种五分钟读完世界史或者读完中国史的“大跃进式”的阅读,其贻害早有历史给出了答案。当然,这里把到网红书店打卡拍照已经排除在阅读之外。

我主张“苦读”,即“有障碍”的阅读。首先始于读者要解决自我内在的需求,诸如精神上渴望滋养,认知上需要解决不懂或者模糊的思想疑问。如我提出的有关阅读的“八问”之第四问:“在阅读中也许你会碰到很多英雄很多伟人,但在阅读中你能发现你自己吗?”

我以为阅读首要是“发现自我”,而若“发现自我”,则必须在每一部书的阅读中,寻找自我的问题和回到自我的答案。

其次,在阅读中常常会遇到不懂或者不了解的问题,这些问题又敦促你为解惑去寻找相关的另一本书去阅读,以此类推,形成了一个阅读链,它会成为你攀援人生岩崖的绳索。

再次,这就要求我们在读书中,自我训练“沉浸式”阅读的能力,诸如,你是否能将一本10万字的书读到50万字的效果,这只有边读边做读书笔记,别无他途。然后再将一本50万字的书读成千字,需要你迅速翻阅前言或序、目录、后记,找到你需要阅读的部分或本书核心。据我个人的阅读体验,沉浸式阅读生涯,应该是这种从越读越厚到越读越薄的过程。

如果没有书,这世界会很糟糕;如果没有沉浸式阅读,这世界就会一直糟糕下去。

韦力:读书读到世界不存在了,我的理解这就叫沉浸式。近两年流行元宇宙,我觉得元宇宙应当就是一些人的沉浸式吧。尽管元宇宙算不算读书,我不知道,但是读书的概念已然模糊,这是不争的事实。

从个人的经历来说,人在某个阶段读懂某些书,更多的是自以为,因为自己的大脑软件在每个时段只能加工出那个时段的结果。所以一个人提高自己软件的运行质量和速度,才是读懂某书的根本钥匙。在我看来,在某个时段不必要强作解人,当你达不到作者的思维程度时,这就属于软件不兼容,你的解读是有问题的。但是记忆是亘古不变的,你年少时背过的诗,到你有一把年纪时,它还是那首诗,可这时候你的理解已经完全不同了。我有时会突然想起某一句诗,原来那句诗的含义与我年轻时的理解完全不一样,这一刻我会有种欣喜。在我看来,人在任何时刻都可以沉浸于某事,读书也是如此,不必追问终极目的,快乐就是收获。

贾妍:联想替代,通感共情,是进入沉浸式阅读的双行道。大凡写作者,皆在构造标记着自我思想与特征的世界,只不过是将砖瓦石,换做了字词篇。依照作者标记的路径,展开联想,用自己替代其中的主要人物,将阅读文字所带动的感受扩展成VR,如此将自己放入书中之后,感知人物之难堪之伤愁之欢悦之无畏,与书中故事同频,与作者思想共振。将以上所说,归纳总结,便是心无挂碍,亦无旁骛,专心读书,自会沉浸其中。

若是还不行,可进行实操训练,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改编过八九个影视版本,各有千秋,观剧之后再读书,最是容易沉浸其中。名著多有改编,可视为导览,比较其中删减,可知时代风尚。此为初级入门,提升能力后,能在无故事著作中,随作者哲思漫想,与自然之道共舞,行走在知识的浩渺宇宙中,逍遥自在,方是通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