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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目书单专访叶兆言《通往父亲之路》:写作就是和读者聊天
来源:天目新闻 | 段松艳  2022年04月02日07:57

“40多年来,像我这样无论走到哪儿,都被人介绍成叶圣陶的孙子,真的很尴尬。我觉得我已经很努力了,这么多年也写了很多作品,一直想摆脱的就是这个角色。”今年3月中旬,在出席新作《通往父亲之路》某场活动时,65岁的叶兆言幽默又无奈地自嘲。

叶兆言出身文化世家,祖父是现代作家、教育家叶圣陶,父亲是曾担任《雨花》主编的叶至诚,伯父是著名出版家叶至善。这种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的苦恼,最近由于《通往父亲之路》的出版,颇有些被放大的意味。

《通往父亲之路》讲述了一对父子的故事。主人公张左出生不久,父母即因感情不和分开,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他从小由外公外婆抚育,与父亲张希夷感情疏离。多年以后,张希夷名声大噪,成为学术泰斗,和张左的交往也越来越密切,但是张左却发现,越是走近父亲,越觉得他陌生。

小说映射现实,人们在提及这部小说时,也常常会对叶兆言的父子关系或者知识分子家庭感到好奇。实际上,叶兆言和父亲的关系非常好。叶兆言说,创作这部小说是因为张希夷在他脑海中已经存在很久了,是他一直想写的一个父亲的形象。

《通往父亲之路》出版后,不少报道都为这部小说贴上了“中国式父子关系”的标签。叶兆言在采访中也曾提及,这的确是一部关于“父子关系”的小说。但作为一名小说家,他创作的时候更多考虑的还是作品的叙事方式与读者的阅读体验。

叶兆言认为,写作者处理一个题材,如果从影视角度来讲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电视连续剧,用很多集来说一个故事,也就是一个长篇小说的体量;另一种则是电影,《通往父亲之路》就相当于一部电影,在两个小时之内把故事讲完,读者一个晚上就可以读完。

写作这部小说,他坦言道,一方面是为这本书以后的长篇做准备,另一方面则是对80年代的美好回忆。“80年代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写的都是中篇。写这部中篇,有对自己青年时代开始写作时的一种很亲切的回忆。”

那么,创作《通往父亲之路》的初衷又是什么?叶兆言说,他还是“希望能写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说一些不一样的话,写一些不一样的关系,我想得更多的还是‘不一样’这三个字。这是我作为写书人最初的愿望。”

近日,《天目书单》专访了叶兆言。

父子关系就像两条火车轨道

越走近越觉得陌生

天目书单:在一般人印象中,中国式父亲虽然不会表达爱意,但也是 “爱在心口难开”。《通往父亲之路》中,对于儿子张左,父亲张希夷似乎一直表现得比较自私,不够关心。您怎么看张希夷这个父亲的形象?

叶兆言:一个写小说的人,想的问题很简单,就是怎么把人写得有点意思。像张希夷这样的角色,我在现实生活中见过很多。我想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时代不一样——上世纪50年代的父母,基本上都这样,觉得孩子有的吃有的穿就可以了。

至于“爱”,很多时候它是需要去发现的,甚至往往在回忆中才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尤其在那个经济落后的时代,吃饱穿暖还是大问题,好像没有多少时间去考虑。

天目书单:我们这代人可能和您那一辈人对于父亲的理解确实不一样。

叶兆言:完全不一样,所以我觉得奇怪,好多年轻人都跟我谈过这个问题,跟我同辈的恰恰没有人提起这一点,他们可能觉得很正常。这也是一个蛮有意思的话题。对我们50年代出生的人来说,当时无论是来自知识分子家庭、军人家庭、工人家庭还是农民家庭,遭遇几乎都一样,它就是一个典型的时代特色。

天目书单:在现实生活中,您和父亲的关系非常好,像朋友一样相处。为什么在这部小说中却呈现一种截然不同的父子关系?

叶兆言:写小说就是编一个故事,张希夷这个父亲的形象在我脑海已经存在很久了,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方式去写。

应该也不能说张希夷和张左的关系不好,我觉得也是一种好。这部小说中有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就是儿子想亲近父亲,儿子和父亲之间有一种天然的联系,所以他老想走近父亲。

所谓走近父亲,就是想得到父亲的爱。人世间的东西就是这样,越少越珍贵。张左很小的时候就和父亲张希夷分开了,分开就会产生距离,距离会产生美,也会产生疏合。为什么说今天很多人和孩子的关系跟我们那个年代不一样,因为他们把大量情感投入到孩子身上,因为付出了,才有强烈的感觉。尤其是我在小说中故意处理得比较极端,张左的父母离婚后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张希夷很自然地就 “忘记”了还有张左这个儿子。而且,张左对父亲除了亲情,还有一种好奇,父亲对他来说很神秘。

我想写的就是“走近”这个过程,就像火车的两条轨道一样,看似在不断走近,其实是并列而行。张左和张希夷就是这样,越走近越觉得陌生。

天目书单:在最后结尾拍全家福时,张希夷把张左的孙子小查尔斯抱在膝盖上,您写道:“一时间,站在父亲身后的张左,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他印象中,父亲从未这么抱过自己,自己也从未这么抱过张卞,他们父子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如果说在之前的阅读过程中,张希夷和张左父子二人的关系始终给我一种游离的感觉,到这里,我感受到了一种更为恒定的力量。您当时设计这个结尾的初衷是?

叶兆言:张左也有自己的感受。那一刻,张左突然想到自己也做了父亲,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儿子,他也想到自己和儿子中间同样存在很大的问题。最后这一幕,老爷子抱着曾孙,只是人间最普通的一个场景,它其实掩盖了一种父子之间的疏离感,包括张希夷和张左,张左和张卞。如果说这是电视剧,还可以继续写下去,但是小说就没必要了。

再进一步说,张卞和混血儿子小查尔斯,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未必如我们想象中的那么亲密,每一代的父子关系都不一样,每一代的父子关系都值得说一说。张卞和小查尔斯之间,未来他们之间会发生怎样的故事,故事会走向哪里,充满了想象的空间。

《通往父亲之路》书影 译林出版社供图

文学最大的继承就是“背叛”

做学问需要“张希夷”养牛的傻劲

天目书单:和国内大多数描写知识分子的小说相比,这部小说的叙述视角更加私人化,更多呈现了知识分子在家庭中的那一面,这是不是和您的个人经历有关?比如对大多数人来说叶圣陶是书本上才会出现的人,但是对您来说他就是很亲近的爷爷。这是否影响了您此次的创作?

叶兆言:首先不能说没有影响,对吧?一个作家写出来的所有故事,都跟他的生活有直接关系。但我想更重要的,也是我特别想强调的,可能还是我把它写出来了。毕竟像我这样来自所谓的知识分子家庭的人很多,这个故事如果写出来了,它就有关系,如果没写出来,也就没关系。

千万不要有这样一种观念,认为因为这个作家是南京人,所以他写了《南京传》,因为这个作家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所以写了一部相关题材的小说。文学和中医、绘画不一样,后二者都有秘方或者特殊技艺传承下去,写作是没有秘方的。如果非要说写作有秘方的话,那就是“背叛”——你得跟你的家庭不一样,和你的上一辈不一样。如果放大到整个文学史来看,为什么唐诗之后会出现宋词,宋词之后会出现元曲,元曲之后会出现明清小说?每一代文人都想从前人的成就中“跳”出来,因为对文学而言,最好的继承就是“背叛”。

《通往父亲之路》中写的是上世纪50年代一个普遍的父亲,怎么把这个普遍的父亲写出来让人感觉不一样,是我思考最多的。对我而言,这个故事最想表达的是能让那些读过它的人去思考,自己和父亲的关系是什么样的,自己家里的两条火车轨道是如何运行的。其实所有的父子关系,从每个人自己的角度去叙述都很有意思,都很独特。最怕的就是,非要从故事中寻找意义,去感悟什么,像受教育一样,那就没意思了。

天目书单:您在小说中写到,张左一直到最后都没能明白,为什么父亲张希夷成为了“国学大师”和历史系泰斗级人物。这是不是反映了父子二人在精神上的疏离?

叶兆言:有点这意思。不过父亲有没有学问,是不是真的国学大师,对一个儿子来说并不重要,对吧?

天目书单:那么,这里是不是更多地在表达您对当下学术圈的反思?

叶兆言:我在小说中确实讽刺了这个父亲,认为他根本算不上什么国学大师。过去有一句话叫“竖子成名”,张希夷之所以能够成为大师,是因为做学问的成就是相对而言的,他的成就只能说相对比同时代人要好一点。

这一点也正好印证了当下学术倒退、学问倒退的问题。现在,科学不断进步,互联网技术不断发展,年轻人一代更比一代强。但在学问方面尤其是国学方面,有没有取得进步,真的很难说。

或者反过来说,今天的国学比过去的国学研究成就更大本来是很正常的,因为可供研究的资料更多,做学问的方式也更加接近了。比如要统计司马迁《史记》中某一个字用了多少次,过去的学者可能得一个一个去数,现在的学者用计算机处理,一输入一搜索全出来了。

所以我认为,今天的学问做不上去,已经不单单是传承的问题了,更多的还是做学问的人本身的问题。

我虽然在小说中讽刺了张希夷担不起国学大师的名号,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也肯定了他做学问的定力。为什么?因为有段时间,他做学问的大环境特别差,许多人都把那段时间浪费掉了,但他却利用这段时间潜心研究学问。尽管他是一个“假”的国学大师,身上依然有值得肯定的地方。

这也表达了我的另一种看法——做学问最大的问题不是做得好不好,而是能不能全身心地投入。比如小说中写张希夷在干校养牛那段,虽然一个知识分子养牛,把牛圈弄得像幼儿园一样,还天天给牛把尿,在农民看来很荒唐,像个笑话。但我觉得从内心来说,张希夷是充实的,他做事情就是那么认真。

有时候,做学问就需要跟张希夷养牛一样的傻劲。

写作就是和读者聊天

和80年代相比我明显多了沧桑

天目书单:这部小说的叙述方式也很有意思,像是一个人在和朋友闲聊,读起来毫不费力。比如有好几次在叙述某一件事情,还没说完,就因为提到了某个人或者另一件事情,就直接去讲那个人或者另一件事的由来了,便把原来叙述的那件事暂时搁置下。但到后面某个章节,发现它又接着之前没讲完的那件事继续讲下去,就好像第一次和朋友见面想起来聊了一些,第二次见面又聊了一些。这种叙述方式是您特意设置的吗?

叶兆言:可能是以往的写作经验或阅读经验造成的。大多数人真正的阅读,从来都不是老老实实从第一页开始,再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阅读本身是有节奏的,有时可能从开头开始看,但看的过程时快时慢,有时候中间还会跳一段,它是很自由的。

当我明白了阅读是自由的,我的写作也是自由的,索性放开手脚,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就像我们聊天一样,讲话的人不会说1234……然后听的人也认认真真记下来1234……聊天就是哗啦胡说一段,听的人有兴趣就吸收地多些,没兴趣就让他胡说八道好了。写作也一样,写的时候就轰隆隆地写。作者也没有必要去指责读者没看懂,读者为什么要看懂啊?只能说你自己没写好。

写作的时候,应该放松心态。写作就是在和读者聊天,不是在给读者上课、讲道理。比如《通往父亲之路》就是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说我跟我爹怎么样。什么样的交流算成功,就是对方也相信你讲述你爸爸的故事,并且想起自己爸爸的故事,说我爸爸的故事比你爸爸的故事更好玩,那就有意思了。最好的阅读和写作都是心灵之间的碰撞。

天目书单:您这种轻松散漫的叙述方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叶兆言:如果说轻松散漫,我之前有些小说可能写得比《通往父亲之路》更甚。比如《关于厕所》和《关于饕餮的故事梗概》这两篇,从头到尾都是这个写法,而且这两部小说都是二三十年前写的,那时候我也正处于年少轻狂的时期。作品发表后,当时也有很多声音质疑,说你怎么可以把小说写成这样?

和这两部小说相比,《通往父亲之路》还稍微沉重了一些。毕竟我现在年纪大了,虽然它是从一个孩子的视角去写,但我已经有点失去年轻时的锐气了,不知不觉已经带了些沧桑在里面。

天目书单:这种沧桑具体是指什么?

叶兆言:一个作家年轻的时候,内心世界是很狂妄的,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脑子里根本就没有那些条条框框,完全无所顾忌。

我在写《通往父亲之路》的时候,还是有所忌惮的,比如张希夷没有学问这件事,确实有我对当下学问倒退的巨大失望在里面,却没有用谴责的笔调去写,而是点到为止。我也不愿意让读者产生联想,去对号入座,或者认为我在针对某些人。

如果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大概会把别人的真名写出来,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写作40多年来第一次停下

最近天天看球赛

天目书单:您最近在忙些什么,接下来有什么写作或出版计划吗?

叶兆言:今年1月我出版了长篇小说《仪凤之门》,去年一整年我都在忙这一件事,可以说被它折磨得死去活来,写得太累了。1月份我还出版了中篇《通往父亲之路》,三年前写的,现在提起来都觉得有些遥远。接下来我还有一个短篇小说集要出版,都是之前没有结集过的作品。

我现在的状态特别奇怪,《仪凤之门》写完后,我会想自己写的东西是不是太多了,好像会给别人一种粗制滥造的感觉。实际上,我觉得自己活得挺辛苦的,40多年来每天都在那里不停地写。

上个月我办理了退休手续,发现自己写作40多年来,第一次出现了停顿。过去那么些年,我的习惯是每天都要写,最近写了一个中篇的开头,就停下来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要稍微歇一歇?周围人也都赞成我暂停一下,休息休息。

天目书单:记得您之前说过,您的父亲就是想得多干得少,所以没成为小说家。

叶兆言:对,我父亲最坏的毛病就是说得太多干得太少,我最近也稍微有点犯这个错误。

天目书单:您对自己要求还是太严格了。

叶兆言:写作就是这样,你写了作品就出来了,不写就没有,它真的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如果年轻人想要从事写作,别说那么多废话,写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