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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春水:我和父亲浩然在通州的日子
来源:北京日报 | 梁春水  2022年04月01日09:02
关键词:浩然

我的父亲浩然在别人眼里是一位作家,而在我内心,他就是永远的慈父。

儿时的记忆都模模糊糊,印象里父亲总不在家,长大后知道父亲是去下乡采访或是外出写作。父亲在家时,人来人往很热闹,三天两头不断有人来访,让他无法安心写作,所以一年里大部分时间父亲都躲在外面写作,和家人聚少离多。

与父亲有较长时间朝夕相处的日子是1980年春天以后,我们在通州一起生活的七年。

四个孩子中我排行老三,且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1977年初,我高中毕业面临留城还是下乡的选择,家里母亲多病、父亲经常外出写作,根据当时的政策我可以申请“困留”。父亲也希望我能留城。那时我一心想到农村锻炼,就给正在京郊密云县的父亲写了一封信。他很快回了信,支持我对自己生活道路的选择。不久我来到通州(当时名称为通县)北马庄村插队,收到了父亲的信及为我写的诗《送春水下乡务农》,其中写着“幸福本无种,当赐有志人。东苑沃土阔,纯真才生根。运河风雨多,千撼始成林……”那时我并不清楚,父亲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他在当时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朴桥身体也不好。等到春水插队走了,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后来我上了师范。毕业时父亲与我商量在通州安个家,我欣然同意。

父亲为什么要在通州安家呢?因为他与这里有着不解情缘。这片土地不仅有许多曾在故乡蓟县一起工作过的老同事和朋友,也是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1953年初,21岁的父亲从河北省蓟县团干部的工作岗位调到通县地委参与筹办报纸,在这里成为了一名作家。上世纪70年代,父亲在大运河边为基层作者的创作、办刊、出书提供各种帮助。

那时父亲的写作地点不固定,来找的人多了,只好再换地方。1980年初的几个月里父亲借住在位于新华大街的北京水暖模具厂团支部办公室里写作,除了党委书记、团委书记,厂里的人都不知这个人是谁,在做什么。父亲在这里写了一组儿童故事并修改了几篇小说。曾有一段时间,他将党组织关系转到了这里,在中共通县县委宣传部过组织生活。

这之后在通州安家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当时母亲在北京的家中照看大哥红野的儿子,通州后南仓的家就是我与父亲的二人世界。

生活琐碎,有烦恼也充满快乐。白天父亲在家中写作,我下班后买菜做饭。休息的时候我帮着抄写或校对稿子。父亲的房间是书房、卧室兼会客厅,一面墙靠着两个顶天的书柜,和阳台门正对着,一张大写字台上堆着一些报刊和信件,中间是摊开的稿纸,写字台旁边是两个单人沙发,中间夹着茶几,写字台对面摆放着单人床和小衣柜。父亲积年累月伏案写作,写字台的边缘棕黄色的油漆被磨去长长的一条,露出了原木的本色。1980年至1986年间,他创作的大部分作品就是在这里完成的。

夏日蚊子厉害,天一擦黑就要先点上蚊香,还要支上蚊帐才能睡得安稳。暑天的阳光满满地照进屋里,那时没有空调,赶写稿子的父亲常常是满头大汗。1982年3月,他托人弄来几株小树,县文化馆的孟宪良、张树林、华敬俊、孙宝琦和远道而来的朋友胡世宗,一起来到楼下窗前,挖坑、培土,栽下9棵白杨树,也是给父亲50岁生日留下纪念。一两年工夫,杨树梢就冒过了二楼阳台,好似绿色的遮阳伞。

麻烦的是冬天,楼房里没通暖气,要靠蜂窝煤炉取暖。第一年安烟囱时,文化馆的几位业余作者过来帮着凿墙开洞,叮叮当当弄了一天,终于将炉子烟囱安装上了。买蜂窝煤也是入冬时一件重要的家务,我们从附近的党校借来手推车,虽然潞河医院北边的水月院煤厂不算远,父女二人连推带拉也常常弄得浑身是灰。到了楼下再用簸箕搬上楼,码放在阳台上才长长地舒口气。那时并不觉得有什么艰辛,家家如此嘛。最困难而烦心的是如何让炉火保持不灭。清晨,父亲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摸摸炉子上烟囱温不温,我们时常鼓弄不好,三天两头要重新生火。

那时我在学校担任班主任的工作,回到家也要批改作业。父亲为了减轻我的压力与负担,总是想方设法地挤出时间分担一些家务。一天,父亲出门去打电话,正巧遇上卖冬储大白菜,就独自一人把上百斤白菜搬运上楼,累得汗水湿透了衣服。有时父亲会边写稿子,边在炉子上熬一锅棒白薯粥。中午下班回来,走进父亲的书房,满屋飘散着粥香……

有时,我们晚上一起沿玉带河散步,那时的玉带河是条明河,从潞河医院路口向西,至现在的复兴庄路口就折转向北直至通惠河。玉带河名字好听,其实并不美,气味也不好闻,但是很静,我们边走边说说家里的琐事,有时父亲会给我讲讲他的小说构思或是写作计划。回到家后,他还要再写上一阵子。

每隔几天,我们会在晚饭后向北溜达到西大街,街东南角有一个电信局的营业厅,我们在那里给北京的家里打长途电话,先填写长途电话单,等待叫号,通话后按时长结账。

和外界联系主要的通讯方式还是书信。那时从各地寄到我任教的通县二中的信件几乎每天都有,下班后我把信件拿给他,中午休息时他躺在床上一封封拆开细看。父亲忙时顾不上看信,我就先拆看过目,将要紧的信件挑出来。父亲通常在写作告一段落时,集中回信,十几封甚至几十封回信要写上一两天。

通讯不发达的好处,是让父亲能安心写作,免去过多的干扰。但有时也会有一些不速之客。有的是拿着作品来请教的文学爱好者,或是来约稿的报刊编辑。父亲写作的时候最怕思路被打断,突然响起的敲门声,使他不得不放下笔,既不想冷落了来访者,又惦念着正写着的小说稿。

父亲惜时如金,只有当小说完成了一稿时,才肯放松休息一下,听听京剧,高兴了就跟着哼上几句。也爱听音乐歌曲,他最喜欢听的是当时流行的朱明英的歌曲。有时他也约县文化馆的作者到家里聊天,孟宪良、孙宝琦、张春玉、张树林、王梓夫、华敬俊、徐天立、刘祥、孙自凯等都是家里的常客。

我结婚以后仍然和父亲一起在通县生活。1985年11月,我的女儿出生,父亲为外孙女取名绿谷。小家伙的到来给家里带来欢乐和忙乱。此时父亲正在重写长篇小说《苍生》,他没有躲出去写作,而是关在自己的屋里赶写着小说。绿谷满月那天,父亲完成了《苍生》的重写工作。他在书稿末尾写道“重写稿完于绿谷满月”,给这个日子留下了永远的纪念。那时父亲非必要活动一律不参加,就住在通州一边修改书稿,一边与我母亲一同帮我照看孩子,陪伴着绿谷一天天长大。到了年底,父亲盘算的几项写作计划都没有完成,感叹道:这个创作上的歉收年,唯一的收获就是绿谷的到来与健康生长。

冬去春来七个年头过去了。1986年底,父亲离开通州,到河北省三河县段甲岭镇挂职。他这样描述我们在通州生活的那段时光:“我的女儿春水离开了北京城的家,留在通州小镇,夏天赶着蚊蝇,冬天守着炉火,与我相依相伴整整七个年头。我的包括四部长篇小说、十五部中篇小说在内的二百五十万字的新作品,多一半是吃着她做的饭菜创作出来的。”

2008年2月20日,父亲离我们而去,留下他的作品陪伴着我们。今年3月25日,是父亲诞辰90周年纪念日。

“爸,我们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