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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罗新璋:以翻译为志业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鹏波  2022年02月24日11:21
关键词:罗新璋

法语文学翻译家、翻译理论家罗新璋,因病于2022年2月22日下午5时在北京逝世,享年85岁。

在余中先的印象里,罗新璋一直是位不太爱说话的老先生。在他看来,罗新璋“做事认真、为人正派”,经常在研讨会上谈论国内的翻译现状,批评种种不好的现象。他犹记得,上世纪90年代末法国文学研究会在井冈山召开讨论会,他与罗新璋、施康强两位先生一同前往,同住在一个屋子里,与罗新璋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三位法语译者坐在三轮摩托上同游的画面,永久地留在余中先的脑海里,成为美好的回忆。

“在生活里,罗先生走路很快,精神很好,还喜欢给朋友拍照。身体不好是近三五年的事,尤其是老伴去世后。”余中先说。罗新璋的妻子高慧勤于2008年去世,也是一位成就卓著的翻译家,译有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等日本作家的作品,并主持编译了《川端康成十卷集》《芥川龙之介全集》,对日本文学在中国的译介作出了重要贡献。高慧勤毕业于北京大学东语系日语专业,曾与罗新璋同在国际书店工作,后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主持日本文学室。如今,罗新璋步先妻而去,我们再也无法见到先生的音容笑貌。

苦熬数十年,成就“晚熟”的人生

罗新璋1936年出生于上海,17岁时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法语专业。1957年毕业时,原本安排好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一职,后阴差阳错被分配到国际书店负责法文图书的进口工作。原先可以同法语文学打交道的美好日子,就这样被汇集订单、核对发票等琐碎事务取代。这个枯燥的工作一干就是五年零三个月。眼见同班同学或留在北大,或去往其他大学发展,罗新璋发出了“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感慨,颇有“时不我与”的无奈。

1963年初,在对外文委副主任周而复的帮助下,罗新璋的生活发生转机。他被调到外文出版社《中国文学》编辑部,从事中译法工作,同事里不乏杨宪益、戴乃迭等翻译大家。尽管新工作让罗新璋摆脱了终日与发票打交道的日子,也有机会翻译陶渊明、柳宗元、巴金、老舍等名家名作,罗新璋最终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译出来的法语还是“中国式的法文”。

罗新璋一边从傅雷的译文中学习翻译,一边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一等就是17年。1980年,罗新璋被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从事文学翻译和理论研究。罗新璋在社科院时曾向钱锺书吐苦水,钱锺书建议他可以“就自己喜欢的书,好好翻几本”,这激发了罗新璋的兴趣,开始发挥翻译才干,走上法语文学翻译之路。

罗新璋在外文所一共工作16年,直至退休,结出了累累的硕果。《红与黑》《列那狐的故事》《特利斯当与伊瑟》《栗树下的晚餐》等文学译作相继问世;与此同时,《我国自成体系的翻译理论》《中外翻译观之“似”与“等”》《钱锺书的译艺谈》《释“译作”》等多篇论文也得以刊发,在法语文学翻译界产生了一定影响。

罗新璋翻译的《特利斯当与伊瑟》

罗新璋翻译的《列那狐的故事》

“抄”傅雷译文,成“傅译传人”

早在北大求学期间,罗新璋便对翻译产生过兴趣,这让他与傅雷结下了不解之缘。缘起是在法语文学课上读到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里的一段原文Mère et fils(《母与子》),在比对傅雷的译文后,罗新璋为之折服。这一年寒假,罗新璋放假回到老家上海,特意找来《约翰•克利斯朵夫》第一册L’Aube(《清晨》)。他一边对着傅雷的译本阅读,一边感慨“译笔高明,令人击节叹赏”,自此对翻译产生浓厚的兴趣。

1960年,罗新璋还在国际书店工作。他在北京东单市场找到一本《约翰·克利斯朵夫》法语原本全集,要价35元。当时,罗新璋的工资不过56元,还得贴补全家用度。为了买下这套难得的旧书,罗新璋硬是省吃俭用,攒了两个月的钱。枯燥的工作之余,罗新璋把时间全花在抄录和研读傅雷译本上。他有一个“笨办法”,就是把傅雷的译文逐字逐句抄在法语原作的字里行间。据罗新璋自己统计,从1949年到1960年,傅雷总共发表译文275万字,而他抄了255万字(单是《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本书就抄了120万字)。剩下的20万字之所以没有抄录,仅仅因为买到的法文书行距太窄,写不进字,但他也做了笔记。通过这种“笨办法”,罗新璋对翻译有了新的认识。

罗新璋手抄傅雷译文

傅雷写给罗新璋的信件

1963年初,罗新璋鼓足勇气第一次写信给傅雷,请教翻译问题。让他意外的是,傅雷很快给晚辈回信。傅雷在信里严肃指出罗新璋译文里的问题:单独看每个句子,译得都没错,但是通篇来看,每个句子各自为政,不够连贯;傅雷还在信中提出“重神似不重形似”的主张,并说“翻译的第一要求是将原作化为我有,方能谈到迻译”。罗新璋将此铭记在心,反复试练。经过四年时间的学习和摸索,他对傅雷翻译的技法烂熟于心。

翻译家、福克纳研究专家李文俊曾经感慨地说, “他(罗新璋)真是我所认识的翻译界人士中最肯下死功夫的一个了”。对此,罗新璋倒是很谦虚,他说自己“站在傅雷的肩膀上,稍微占了点儿便宜”。但谁又能知道,仅仅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也得付出那么多心血,才换来那些准确而文雅的译文。

数易其稿,交出《红与黑》最好的译本

《红与黑》是法国文豪司汤达的经典名著,上世纪90年代之前,已有多个译本问世。1991年,浙江文艺出版社邀约罗新璋翻译新的版本,当时已年过半百的罗新璋顶住压力,毅然接下任务。他再次拿出当年学翻译时的吃苦精神:每天凌晨4点起床,先翻译三个小时,再到单位上班。晚上临睡前,又把当天的翻译内容重新复查一遍。在此过程中,罗新璋总结出一条翻译经验:“悟而后译”,意思是“看了原文,自己有了感悟,再把它译出来,而不是照着字典机械翻译”。

罗新璋

《红与黑》的翻译花了罗新璋两年时间,其间数易其稿,交稿后又大改两次,目的都是为了译文能精益求精。譬如他将《红与黑》的开头“市长盯了太太一眼”,以傅雷笔法译成“瑞那先生一副老谋深算的神情,瞟了他夫人一眼”( en regardant sa femme d'un air diplomatique),这句话如果直译的话,就变成“以外交家的眼光看他老婆”,韵味全无。罗新璋戏称这个翻译是从傅雷翻译的《欧也妮·葛朗台》里“抄”来的,经过那些年“抄”傅雷译文,技法已经烂熟于心。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余中先表示自己特别赞赏罗新璋在《红与黑》里的翻译,认为罗新璋讲究文词的儒雅,是译介19世纪法语文学独一无二的人选。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罗新璋翻译的《列那狐的故事》,一本法国中世纪民间故事合集。这也是罗新璋本人最喜欢的个人译作,因为能“放开来翻”,能玩点文字游戏。

罗新璋翻译的《红与黑》译本

罗新璋翻译的《红与黑》受到了很多赞誉,被公认为十几个译本中最好的版本。他的同班同学、翻译家柳鸣九说:“我生平有一志,只想译出《红与黑》来,但得知他(罗新璋)翻译《红与黑》后,我心服口服,从此断了这个念想。”翻译家罗国林也表示,有出版社曾约他重译《红与黑》,他没有接受,理由是“有罗新璋的译本在先”。

罗新璋用法语Sobre(“朴实无华”之意)来形容他心目中译文的精炼,并认为自己翻译《红与黑》如果有成功的地方,便在这一点上。“1993年2月交稿之后,我花了将近三个月的工夫,把全文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把原译稿中那些可有可无的字全删去了,译本的质量可以说靠这一遍,当然从稿费上来说是有损失的,但是原来那些臃肿、累赘、笨拙的地方没有了。”

编选《翻译论集》,阐述“我国自成体系的翻译理论”

常年浸淫在翻译实践中,罗新璋对翻译理论渐渐有了独到体会。尤其是对傅雷译文的研究,恐怕少有人比他更为专业。他先是写出我国最早评论傅雷译文的《读傅雷译品随感》,文章发表在《文艺报》1979年第5期上。其后,又带头编选了汇集我国翻译文论的集子《翻译论集》。该书收辑自汉末以迄编定之日有关翻译的文论180余篇,梳理了上自《周礼》《礼记》,到汉魏唐宋,再到元明清,直到近现代、解放之后中国翻译的历史,收录支谦、道安、鸠摩罗什、严复、朱生豪、傅雷和钱锺书等重要译家的翻译实践和论述。《翻译论集》以其宏富的规模、充实的内容、缜密的体系,成为了中国当代翻译史料学的重要选本。

《翻译论集》(修订本)书影

罗新璋为该文集写下的序言《我国自成体系的翻译理论》,也成为一篇重要的翻译理论文章,与他随后发表的一系列研究翻译的论文一道,形成为罗新璋独具个人特色的翻译理论。《我国自成体系的翻译理论》将中国的翻译理论分为三大时期:汉唐以来佛经的翻译、近代和五四时期以严复“信、达、雅”为标志的中心理论,以及解放后对“神似”与“化境”的论证。罗新璋认为,中国的翻译理论体系可归结为八个字:案本、求信、神似、化境。

罗新璋曾在访谈中表示,介绍外国译论,最好能结合中国的翻译实际和翻译传统。“翻译(translating)先须严谨,行文(rewriting)不妨放开;也即穷达辞旨,妙得言外。有所羁束又不受羁束,原作客体与译者主体兼资并包,他者(other)与自我(self)两全其美。”他认为,研究外国翻译理论,不是使自己变成中国的外国翻译理论家,而是能推进我国传统译论的现代解读,发展我国当代的翻译理论。

《古文大略》书影

在罗新璋看来,做好外译中的翻译,外文好自然很关键,但在此基础上,中文也要足够好。为此,退休后在台湾讲学期间,罗新璋凭着兴趣编写了一部收录180篇古文的《古文大略》。除了不可不选的经典名文,还特意加入一些思想深刻、能增进译者人格涵养的文章。为便于青年读者了解中国古代的翻译思想,还特意将支谦的《法句经序》、严复的《天演论·译例言》等翻译论文收入其中。

罗新璋曾说:“我既没有什么志向也没有什么所长,是个很笨的人。在学习的时候发现课文里有傅雷的译本,一看觉得翻得真高明,才开始对翻译感兴趣。”这自然是自谦之词,但也在无形中警示翻译界的晚辈:要肯下笨功夫,不要操之过急,以及以兴趣为导向,循序渐进,方能成就“晚熟”的人生。

参考资料:

1.《罗新璋先生访谈录》,金圣华,香港《大公报》,1999年6月

2.《罗新璋:享受孤独 走向生命很深邃的地方》,江楠,《新京报》,2013年7月

3.《访翻译家罗新璋:傅译传人 悟而后译》,杜羽,《光明日报》,2016年12月

4.《文学翻译是乞灵巧悟,悉心修辞的文字工作——记文学翻译家罗新璋》,文羽,《文艺报》,2019年12月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