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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让人艺术地“消失” ——小说《立体几何》与电影《空房间》
来源:长城杂志(微信公众号) | 陈再见  2022年02月22日08:08

1948年,伊恩·麦克尤恩出生于英格兰边境的驻防小镇,父亲是滥饮无度的“落魄”军人,母亲在商场工作。父母之间的关系很紧张,麦克尤恩和母亲都很怕父亲回来,因为他每次出现都会打破母子间和谐和睦的相处,让逼仄的家里充满无节制的喧闹和浓烈的烟味……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敏感而忧郁的孩子,日后竟成了英国当代文坛最优秀也是最有影响力的作家。1975年,二十七岁的麦克尤恩出版了人生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次年便获得了萨姆塞特·毛姆奖,由此爆得大名。

此后,麦克尤恩以几年一部长篇的匀称速度,稳稳立足于英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并多次获得布克奖的提名,最终以长篇小说《阿姆斯特丹》于1998年折桂。应该说,麦克尤恩是罕见的在严肃文学领域和市场都有不俗成绩的全能型作家,他的作品既如他所言“对书写处于边缘人生经验兴味十足”,同时又能扣紧时代的脉搏,在书写现代城市的状貌、有关法理的思考,乃至对未来世界的想象,都用直面的勇气、姿态去涉足和表达,这让他没有因目光的狭窄和经验的有限而困于严肃文学作茧自缚的境地里。这也是麦克尤恩能在这么多当代作家中脱颖而出的原因。在此认识的基础上,我们再来谈及他早期的短篇小说,包括赫赫有名的名篇《立体几何》,似乎也就更为客观与明晰了,或者说,更能体现一个作家的成长路径,和微妙的精神脉络。

决定要写麦克尤恩时,我提前在书架上找出有关他的所有书籍,竟也有厚厚的一摞。不过,说实话,他新近几部长篇小说诸如《儿童法案》和《我这样的机器》等,买了也就买了,并没有读完。几乎和所有喜欢麦克尤恩的读者一样,我最早接触他,也是从他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开始的——记得那会儿我刚写小说不久,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叫《变鬼记》。我讲了一个发生在乡村里的故事,一个女孩何以从人变成了“鬼”。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过程,鬼当然并不存在,变鬼的过程才是我要表达的重点。过程永远大过目的,尤其是小说,就像写什么是材料性问题,怎么写才是技术性问题。那会儿我刚写小说,注重的还是材料,技术应该是被我忽略了(或者还没有意识到)——就是说,故事可能是个好故事,但我没讲好,所以有一位编辑在给我退稿时,委婉地建议我去读一读麦克尤恩的《立体几何》。我当时还很纳闷,我一个写小说的,怎么推荐我去读一本数学书呢?我读书时成绩最烂的就是数学了,尤其是几何。后来才知道自己外行了,那其实是一篇小说的题目,几乎是现在所有小说写作者都绕不过去的名篇。

从网上购回收有《立体几何》的小说集后,我竟然一口气就把里面八个小说都读完了,意犹未尽,接着又买了麦克尤恩的几部长篇小说,包括《赎罪》《星期六》和《阿姆斯特丹》等。应该说,从视野和技法以及完成度看,后面的长篇才是他为世人所称道的后英国风格的有力明证。至于那本短篇小说集,在他长长的作品列表里,竟显得异样和突兀起来,不像是出自同一个作家之手。不过,要说真正让我打心里喜欢并留下阅读后遗症的,还是他早期的短篇小说,那八个残酷而忧伤的故事,如同黑晶棱镜的不同镜面,折射出人性在成长过程的不同境况,既深邃如黑洞,又薄如隔纸,似乎一戳即破,伸手就能触摸到湿漉漉血淋淋的现实状貌——尤其是充满魔幻色彩的《立体几何》,时隔多年,仍弥久难忘。

手头拥有的这本浅蓝色封面的《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扉页上写着:“陈再见藏书,2011年4月7日,深圳。”系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翻译者是潘帕,我还买过他的另一本译作,是美国诗人希斯内罗丝的《芒果街上的小屋》。翻开略显单薄的书册,《立体几何》便赫然排在第一篇——不过据我所知,在英文原版里,排在第一篇的好像是《家庭制造》,可能是因为题材上的忌讳,抑或是国人对《立体几何》实在有所偏爱。我不知道《立体几何》是不是麦克尤恩的处女作。“那一年(1970),我每三周或四周写一个短篇小说……我寻求极端的情境、疯狂的叙述者,寻求猥亵和震骇——并力图把这些因素以细致或者说训练有素的文体出之。《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的大部分作品都是那一年写的。”作者在接受《巴黎评论》的访谈时这么说。《立体几何》便是作者创作力旺盛之时以惊人的速度写出来的。那年麦克尤恩才二十一岁,正在东安吉利大学读硕士学位,一边进行学术研究一边写小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篇一万字的短篇小说日后会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甚至可以说是一代甚至几代文学青年心目中的文学“圣经”。

如今,当我们从一个作家的整体创作来看待他的“少作”,客观上讲,他起步之高固然已经是好多写作者一生难以企及的高度,但相较于他本人而言,早期明显的模仿痕迹和略显狭隘的“底层视野”(姑且这么表述),确实也衬托出后期的作品更具野心,也更有深度。麦克尤恩后来坦言:“一个年方二十一岁的作家很容易会受制于有用经验的匮乏。”可见,他意识到丰富的生活经验和辽远的世界视野对文学创作有多么重要,不过文学创作这东西也十分微妙,他又补充道:“童年和青春期却是我尽在把握的,很多作家在创作生涯的初始阶段都会经历一种想象中的概述和重演。童年的感觉实在是太明亮了,我发现真的很难忘却。”这也正是一个作家早年的作品为什么更能打动人的原因,一方面是自然天成,纯真的情感使然,过人的天赋使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心理顾虑和技术上的精进,让一些作家渐渐钝化了创作之初最为宝贵的触角。这是写作上的悖论,几乎所有作家都要面临这样的矛盾和困惑,无解之题。

而我们作为读者,在接触一位作家时,既有阅读上的直觉,也是某些机缘的结果——机缘往往又会成为你认知这位作家的主要印象,甚至是全部印象,也可以说是选择性的印象。这么看来,麦克尤恩确实有些吃亏,他自然是不太希望读者把太多精力和热情停留在他早期的作品上的,他也直言早年的短篇小说几乎是对自己的研究对象的戏仿之作,包括亨利·米勒、罗斯、卡波蒂和厄普代克等等——“他们对我简直是莫大的启示……显得是那么的生机勃勃……我试图按我的方式小规模地回应这种疯狂的特质,以回击依我看来英国文学在风格和主题两方面的灰蒙蒙一片。”所以,也正如余华在序言中评价:“一个作家的写作影响另一个作家的写作,如同阳光影响了植物的生长,重要的是植物在接受阳光的照耀而生长的时候,并不是以阳光的方式在生长,而是始终以植物自己的方式在生长。我的意思是说,文学中的影响只会让一个作家越来越像他自己,而不会像其他任何人。”那么,按照余华的说法,我们至少可以断定,年纪轻轻的麦克尤恩已经通过自己的“方式”长成了自己的“样子”。

但是,正如前面所说,因为一次成功的“戏仿”,麦克尤恩在小说中过度地放大了“黑暗”和“变态”的情绪,甚至不惜把未成年人(《蝴蝶》)和乱伦(《家庭制造》)也当作写作题材,因而在英国文坛赢得名声的同时也被冠以“恐怖伊恩”的称号。这个称号就像是轻易洗刷不掉的标签,从此跟定了麦克尤恩,无论他后来写出多少题材广阔、手法娴熟的作品,似乎都难以摆脱那个年轻时就许下的“魔咒”。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这就是一把双刃剑,既能成就自我,也可以造成戕害。我们大概能想象后来的麦克尤恩在面对处女作时那种又爱又恨的心情了吧——那情形,还真有点像年少的他在面对性情古怪的父亲时一样心情复杂。

即便如此,麦克尤恩也经得起我们的苛刻对待,像《立体几何》这样成熟从容、惊才绝艳的少作,于整个世界文坛恐怕也不多见。“《立体几何》凝聚了神奇和智慧,当然也凝聚了生活的烦躁,而且烦躁是那么的生机勃勃……”这是余华的评价——尽管余华也看出来《立体几何》有纳博科夫的痕迹,叙述腔调又与亨利·米勒如出一辙,却也不妨碍《立体几何》生长成自己的样子。文学事业的传承与继进,一直以来都像是一场接力赛,模仿也好,致敬也好,作家拿到接力棒之后,始终奔跑的还是摆在自己面前的那一段路程,而不是回头去跑别人跑过的路程,就像我们在马尔克斯的小说里看见鲁尔福和卡夫卡,在莫言的小说里看见福克纳,在余华的小说里又看见马尔克斯……这都是令人感动的传承,因为他们接受的是阳光的照耀滋养,长出的却是属于自己的繁茂枝叶。

那么,《立体几何》作为一篇小说,它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这当然是我们作为读者需要探询的第一步:作者写了什么?写了什么很重要,某种程度上,它意味着一篇小说的承载基础和立意走向,如果说写了什么是一幢楼房的地基和墙体,是硬件的存在的话,那么怎么写才是这幢楼房的设计和装饰,是软件的存在——当然,这里的硬件和软件并不是对立的存在,它们互为牵制,互为表里,甚至在某些特殊时刻,还互为转换,互相纠缠。

简单说,《立体几何》讲的是一个如何让人“消失”的故事。故事源自“我”的曾祖父遗留于世的“整整四十五卷,以小牛皮装订”的日记。那当然不是简单的日记,不但记载有堪称伟大的几何原理,还隐藏着不可告人的惊天秘密。曾祖父通过好友M得知,一位来自苏格兰的数学家大卫·亨特发现了“无表面平面”,即是可以通过特定的折叠方式让一张白纸凭空消失(……亨特从桌上拿起一大张白纸。他用小刀沿表面切开大约三英寸长,切口略微偏向纸面中心。他把纸举起来以便大家都看得清,接着在做了一连串快速复杂的折叠之后,他似乎从切口处拉出一个角,随之,纸消失了),然而没人相信,并被讥讽是杂耍的伎俩。亨特为了证明自己的理论,不惜做出最为极端的行为——让自己“消失”(亨特在开始“消失”!他的头和腿在臂环中对穿,身体愈加柔顺,两端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眼看他就要完全消失……终于,他不见了,消逝殆尽,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而曾祖父在获得数学家的手稿后,参透了其中的原理,很快,他的朋友M就没在日记里出现了——也就是说,M在曾祖父的日记里“消失”了。行文至此,从一张白纸到相继两个人的“消失”,故事的轮廓和指向大致也就浮现了。当“我”再翻过一页,顿时就明白了M的失踪之谜(毫无疑问在我曾祖父的怂恿下,那晚他大约是以怀疑论者的姿态参与了一场科学实验。此处我曾祖父勾勒了一组图示,乍看过去似是瑜伽姿势。显然,它们正是亨特“消失”表演的秘密)。此时,“我”已化身为侦探,从对日记的研判中发现了曾祖父的秘密——这不啻为惊人的发现。

关于日记的叙述,麦克尤恩花费了大量的笔墨,也是小说中堪称精彩的主线。除了主线有条不紊地铺设推进,作者在旁逸斜出的部分也做到了兴致盎然,那些古奥的历史信息、有趣的数学知识,甚至是性爱技巧……似乎也有意无意让“我”获得某种性快感,继而也成了现实生活中“我”和妻子梅茜“只得苦闷地缄口”的婚姻的间接佐证。直接的表述当然也穿插着贯穿全文,“我”作为一个沉迷于曾祖父所记录的过去的男人,很显然就是在逃避现实的寡淡无味,甚至还充满危险——“我”和妻子的关系已然恶化到上盥洗室都会相互攻击,以致双方都流了血。妻子除了直接把曾祖父的日记视为婚姻的第三者,还把1875年曾祖父在M的陪同下从“异趣珍宝”拍卖会上拍得的,泡有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的玻璃樽给摔碎了(她伸手操起盛有尼科尔斯船长的玻璃樽,随着她双手高举,里面的阳具梦幻般地从瓶子的一头飘到另一头……梅茜一声尖啸,把玻璃樽砸向我桌子前面的墙壁……在碎玻璃和福尔马林蒸腾的臭气之间,尼科尔斯船长垂头丧气地横卧在一卷日记的封皮上,疲软灰暗,丑态毕露,由异趣珍宝变作了一具可怖的亵物)。作为祖传古董,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可以说是“我”和曾祖父之间唯一有形的联系物(如果日记只是精神上的关联)。毫无疑问,它的破碎在某种程度上等于一个努力维持的和平现状的彻底破灭,而现状一旦撕破脸皮就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古物一样,瞬间成了一具“可怖的亵物”,并向深渊滑溺而去。

“我”最终决定学习曾祖父,如法炮制,让妻子也在这个世界里“消失”掉。

……此刻她的肢体展现出惊人的美丽和人体结构的高贵,正如纸花,它的对称具有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我又一次感到神情恍惚,头皮发麻。当我拉着她的腿穿过臂环的时候,梅茜的人就像袜子一样翻卷起来。“噢,上帝,”她发出悲号,“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似乎十分遥远。而后她不见了……但还没有消失:她的声音非常细微,“怎么回事?”深蓝色的床单上只剩下她追问的回声。

什么是完美犯罪?这就是完美犯罪。一个人的“消失”,以科学的名义,却又以神化的方式。多么完美!

如果仅从故事层面讨论,麦克尤恩其实也并没有提供太多的新意,甚至还有些老套,婚姻生活的日常危机,人性的复杂与阴鸷,乃至于历史与现实的映照,都是一般惊悚小说家们所惯用的桥段。好在,麦克尤恩的野心不仅于此,正如小说里借助曾祖父的日记一直强调的那样——“维度是知觉的函数”。故事是什么固然重要,但怎么讲更重要,或者说,如何让故事最大(优)化才是作家所应追求的结果。作者让“消失”从历史的幻影里,变成现实的“谋杀”。这个过程的建设,并不是简单地平铺直叙,而是技法与智慧的最高体现。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