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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英格兰人的百年孤独与徊徨 ——评舍伍德•安德森《新英格兰人》
来源:大益文学(微信公众号) | 阿探  2022年02月16日08:52

笔者认定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疯狂时期的大海》为《百年孤独》的雏形或微缩版,应该没有任何问题。这种向上追溯继续的话,将舍伍德•安德森的短篇小说《新英格兰人》看作《百年孤独》及其雏形版《疯狂时期的大海》的美国源头也是讲得通的。马尔克斯承认海明威、福克纳和鲁尔福对他的巨大影响,那么也就不可能完全排除舍伍德•安德森的影响,毕竟“他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师”(海明威)。只要掌握《百年孤独》的宏观主旨,就会更容易理解《新英格兰人》所呈现所探视在特定历史时期人们深隐的心理态势及细微动影。如此感知性观感其实并不是突兀或过分,关于文学的阅读,重要的一点在于充分启动通感式思维,完成对阅读与存储的汇通,进而才能建立自我的文本体认。

埃尔西虽然“逃离”了长久单一、轮回的山区生活,然而尽管她内心进行着剧烈的撕扯,却最终未能完成与外在大世界的共融,始终未改变自身长期心灵囚徒的根本性身份。埃尔西出身于一个“百年孤独”式的家庭,家庭成员之间缺乏基本交流与信任,因着生命空间的憋屈,她从小内心一直渴望走进更广阔的大世界。她作为偏远山区家庭的人物内在意识的集中承载者,尽管她与家人完成长途旅行来到了早期被殖民者开发的西部,却依旧未能走出自囚的内心逼仄。安德森单刀直入,不断下沉下潜,以不同于理查德·耶茨的孤独表述,完成了对这种凝滞性徊徨、内心挣扎的呈现与探视。安德森关于“爱的缺失”的主题在小说得到集中而深入的阐述:来自于父母的成长关爱长期缺失,造就了她长久的心灵孤独,因此只能经常性坐在大石头旁遥望远方,父亲则认为“她和她妈妈一样,她自己就像块石头”。其次,作为女孩子的埃尔西,35年人生历程中爱情是缺位的。尽管被自我深深遮蔽的内心对爱情有着热切的渴望,然而所有情丝的悸动与内心的焦烈,只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萌动而已,很快被她自己如影随形的内心挫败彻底扼杀。母亲的沉默寡言与其笔直的背,父亲沉溺于农活的疲惫身影,对于埃尔西而言,无异于禁锢灵魂的枷锁。一个缺乏爱的家庭那些有形无形的所有存在,不仅限制了埃尔西的行动空间,更是拘囿了她的思维空间,尽管她的兄长或抵达了纽约且取得成功的人生,或成为不断位移的列车长,但终究他们都是流星一现,这也是她依旧无法与大世界完成融合的根本原因。

《新英格兰人》无疑是纯文学的杰出文本,它与《百年孤独》及其雏形《疯狂时期的大海》在主题选取上是趋同的。不同在于呈现手法上,马尔克斯完成了一个广阔叙事时空里丰饶而迷人的宏构,安德森则在极其有限的叙事空间直击心灵幽微,完成了灵魂的微雕。从叙事策略与战术选择体察,单一、直进的内视角开掘了文本纵横深度与广度,正是安德森更具挑战性的选择,如同电视剧《亮剑》中李云龙出人意料地选择从正面突围。即便如此,貌似无一称心武器甚至去尽凭籍的他,依旧实现了空空而万有至高艺术之境的抵达。没有凭籍的叙事即可以是世间万物的无限托举,比如身处佛蒙特山区农场的埃尔西,其灵魂所背依的那块“大石头”,“沿着山坡向上攀爬的小路”,“轮廓清晰的几座大山”,“在她自己和这些大山之间是许多小块的田地”,“整齐堆砌的石头墙”,“遍地都是石头”,西行旅途上的所有风物,标识萌生爱情一刹那的月桂树等,所有物象无一不大象无形地表征、摊开并强化着埃尔西的灵魂孤寂。安德森成功地塑造了内心渴望爱渴望融入大世界又坚拒与外界交流互动的埃尔西,她在坚拒外在世界的同时,自己也被外在世界所罢黜。确定完成人物心灵呈现目标的安德森并没有止步,他以灵性而富于质感的形象语言表达,精雕了主人公灵魂的起底及细部。靠在新英格兰农场果园里大石头上,“这时她能看见尽管还有一段距离但那些遥远但又显得近在咫尺的山体,就像一个个巨人,他们准备随时伸手端起杯子,把那些翠绿液体一饮而尽”,这是一种强大无以抗拒的吞噬;西行的列车上,她看到“这些田地和俯瞰着它们的高山一样,就像过去的岁月那样无法更易。她觉得它们从来都如此,未来也会一直如此”,寓意着文本的最终走向。

安德森节制、自然地累积着文本的动量,一步步推动叙事走深走远,这种大都为感性的纯净叙事风格,曾影响了海明威。看上去是诸多不相干的叙事淡化了埃尔西深隐在心的欲望,细细品味文本会发现,非但未必淡化,而且实现了最终的强化。小说弃绝了故事,甚至消解情节为细节,散了的只是形态,文本神魂及内质力量反而一直处于积聚与强化中。迁至西部小镇的埃尔西,在沉闷中遇到了爱情不期而至的闪击——那个年轻农民的出现。思绪重温了多年前新英格兰农场的月桂树下与年轻侄子哈里未竟的一吻。哈里说出了埃尔西无法表达的心事,却终究未能落地生根。安德森将埃尔西的内心渴求与豪放侄女伊丽莎白的情事比照,最终完成了女主人奔突式暴风雨般的发泄,可谓死水微澜终见,然而又陡然回归心灵的自囚之中。

小说在埃尔西泪水流淌中父母的呼喊中结束,文本最终消解了她的本应完成的抵达,她一如从未出发过。正如舍伍德•安德森的墓志铭“最伟大的冒险不是死亡,而是活着”,虽然埃尔西活着,而她的全部生命仅有的活力,都在新英格兰农场果园里那块大石头旁,这更是新英格兰人的百年孤独与徊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