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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终结的世界中生活的孩子们,然后呢……
来源:《外国文艺》 | 苏紫   2022年01月12日12:25

如若非要给法国文学贴上标签,那么“浪漫”“小资”这等字眼的出现频率肯定很高。法国文学似乎总是闪耀着《追忆似水年华》式的精致光芒,娓娓道来《情人》这类异国情调的爱情故事,或者《你好,忧愁》那种有钱人家的少年不识愁滋味。它们犹如一个个美丽的泡泡,折射出不接地气的法国生活。最近几年的龚古尔奖作品却突然戳破了这些虚幻的泡泡,扯破了光鲜亮丽的粉饰,把大众猛拽回地面,迫使他们直面一个并不美好,甚至残破的法国社会。2016年的《温柔之歌》讲述了保姆杀人案,2019年的《每个人的生活方式是不一样的》通过主人公的狱中独白回顾了一个普通人追求幸福最后梦想破灭的过程。2018年的《他们之后的孩子》则把故事放置在了一个经济凋零、去工业化的法国小城,而主人公安东尼是一个工人家庭出身的少年。

这样的小说设定或许会让中国读者一时感到茫然无措,失去了巴黎这座大都会作为背景,没有了我们习以为常的“空虚的中产生活”作为脉络,我们能否接受《他们之后的孩子》这样的故事呢?别担心,作者尼古拉·马蒂厄相信他的叙事能力,这种笃定也体现在了书名上。就连法国知名评论家皮埃尔·阿苏林都半开玩笑地表示,“取这样一个高深莫测的书名,是需要胆量的,不明就里的读者很容易错过这本书”。你看,就连法国大众也不懂书名的含义。它其实取自《西拉书》,一部基督教的次经:“另外一些人,谁也不记得,仿佛根本没生过。他们及其子孙后代,死后被人遗忘。”世界这台机器一直在无情地运转,而为数众多的人悄悄来到这个世界上,又悄悄离开,不为旁人所知,也不为旁人关心,他们就是一些渺小的普通人,没有大人物跌宕起伏的人生,没有大富豪纸醉金迷的生活,但难道无名小卒的悲欢离合就不值得作家着墨来书写吗?尼古拉·马蒂厄用《他们他们之后的孩子》作出了他的回应,他的抱负不仅仅限于文学层面,还有政治上的,他要让大众看见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不被看见的人们”。在作者获得龚古尔奖之后,评委之一的葆拉·孔斯唐表示她希望“总统马克龙也能读一读这本书,它讲述了在去工业化过程中被抛弃的法国外省,讲述了被纷争和失业弄得伤痕累累的地区。”

尼古拉·马蒂厄就出生在类似的城市,它叫埃皮纳勒,这座小城最值得一提的名人就是法国首位社会学家涂尔干,这或许是种冥冥之中的巧合吧。两人相隔一百多年分别以社会学和文学的方式关注了法国的社会问题。埃皮纳勒隶属于洛林地区,这个地名为中国读者熟悉,多半是拜《最后一课》所赐,法国在普法战争中败给了普鲁士,于是割让了阿尔萨斯和洛林。其实,历史上,这两块地区的归属历来存在争议,而法德两国之所以对其虎视眈眈,就是因为那里有丰富的矿藏。凭借丰富的自然资源,洛林也曾盛极一时,一座座炼钢厂拔地而起,当地人放弃务农进入工厂,有了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然而,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随着煤炭资源日渐枯竭,那些曾经生机勃勃的东部小城被甩出了工业化的进程,再也跟不上全球化的脚步,连同德国的鲁尔工业区、英国的伯明翰以及美国的匹兹堡和底特律,被称为“铁锈地带”。

尼古拉·马蒂厄并没有把故事发生地点设在他的家乡埃皮纳勒,而是虚构了一座名叫Heillange的小城,其标志性建筑物就是炼钢用的高炉,因此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同属于洛林地区的阿扬日(Hayange)。笔者上网查了一些资料,总算对这个昔日的重工业城市有了些许了解。它在2017年的人口数量只有一万五千人,目前由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执政,该党宣扬极度排外的民粹主义,由此可见当地经济真的是满目疮痍。

当被问及为什么《他们之后的孩子》发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时,尼古拉·马蒂厄表示因为“那段时间是在柏林墙倒塌之后,而纽约的双子塔还未遭到袭击”,那是西方社会最后一段田园牧歌般的美好时光,尽管败相已露。当然,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生于1978年的作者当时也正好步入青春期。每个作家或多或少会把自我投射进作品中,但这并不意味着作家本人等于故事主人公。尽管尼古拉·马蒂厄出生的埃皮纳勒也只有三万人口,他成长的街区主要用来安置一家食品工厂的员工,而后这家工厂也倒闭了,但马蒂厄的父亲是一名机电技工,母亲干着一份会计的工作,在这个小城市也算是家境不错了。父母甚至有能力把他送进天主教私立学校,但也就是在那里他发现原来有些人的生活可以这样优渥,“由于阶级差异,和其他同学相处起来并不容易,那段经历塑造了今时今日的我”。在梅斯大学拿到了一个和电影相关的硕士学位之后,他找了份网站记者的工作,并且利用业余时间充当公司委员会会议书记员,这让他有机会了解到许多公司的内部运营情况以及员工的生存处境,马蒂厄其实从那时起就开始为之后的写作搜集资料了,所以《他们之后的孩子》才能做到“十分的现实主义”。

“安东尼站在岸边,径直看着前方。烈日当头,湖水如石油一般凝稠。水里有鲤鱼或梭鱼滑过,鹅绒似的水面泛起几丝涟漪。男孩儿嗅了嗅。空气里夹杂着淤泥的味道、炙热的泥土气息。在他已显宽阔的后背上,七月暑热播下了星星点点的红斑。他只穿了一条足球短裤,戴着一副山寨雷朋太阳镜。热得要命,但这还不是全部。”

这就是小说开头,1992年的夏天,主人公安东尼那年十四岁,他和表兄两人来到山谷中的湖边,这是他们百无聊赖打发时间的地方。湖水并不清澈,炼钢业给当地环境造成了不可磨灭的破坏,在企业陆续关闭之后,泛着油渍的湖面更显出颓败。安东尼很想到湖的另一头去看一看,据说那边是一片裸体河岸,这对于青春期的少男有着难以言传的吸引力。终于,安东尼和表兄搞到一艘小船,来到了湖对岸,也邂逅了斯蒂芙,一个家境不错的女孩。如同所有处于生理尴尬期的少男,安东尼对自己的样貌并不自信,比起已经开始显现出女人味的同龄女孩,安东尼觉得自己身材瘦小,衬得肩背不成比例地宽阔,总而言之,毫无男性魅力。而阶级鸿沟更是令他不敢表达爱意,安东尼父亲在炼钢厂工作,经济危机下也受到冲击。当安东尼鼓起勇气准备追求斯蒂芙时,他计划偷骑父亲的摩托车去邻城参加一个有钱人的聚会。可当晚摩托车被另一个名叫阿西纳的男孩给偷走了。安东尼和母亲想要瞒着父亲偷偷找回摩托车,便跑去阿西纳家追问,阿西纳的父亲出于自尊打了儿子一顿,而后者为了报复自己受到的奇耻大辱,第二天在安东尼家门口一把火烧掉了那辆摩托车。十四岁的夏天就这样在一地鸡毛中逝去:没有开始的初恋,无处安放的青春悸动,以及和当地经济一样渺茫的未来。

小说分为四个部分,分别发生在1992年、1994年、1996年和1998年的夏天,每一部分的标题都是以一首具有时代特征的歌曲来命名:《仿佛青春气息》《你可以属于我》《高烧》和《我会活下去》,分别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小说每一部分的核心内容。从无措的少年到勇于说出爱,及至陷入高烧般的热恋,到最后生活在继续,每个人尽管经历了种种挫折,但还是能挺过去的吧。

1998年的夏天是所有法国人的共同美好回忆,那年,法国足球队夺得了世界杯。在强手林立的足坛,法国队并不出挑,就像法国到了二十世纪末已很难在国际上一展高卢雄鸡的风采了。问鼎世界杯的意义在于给所有法国人打了一针强心剂,在日常的困顿生活中有了一丝希望。小说中,安东尼已经二十岁,刚从部队退役,为了看足球赛就算是贷款也要买个大电视机,阿西纳成了售货员,领着最低收入,执意要买一辆摩托车,妻子为此大光其火,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令,让他退掉摩托车。两个昔日宿敌再次重逢在酒吧,时过境迁,一笑泯恩仇,一同观看了足球赛。

《西拉书》中提到:“另外一些人……仿佛没有生过。”其实,每一方土地上总是有人在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生息,他们或多或少会留下一些遗产,或给后代以荫蔽,或成为一种无形的桎梏。《他们之后的孩子》中,安东尼、阿纳西从上一代那里继承的是一个萧条衰败的城市,一个无望的未来,他们都想要逃离,一次次地离开,但最终又回到故乡。而成功逃离的只有斯蒂芙,这点颇具讽刺意味,她先是去巴黎读了大学,之后又准备去加拿大闯一闯。安东尼和斯蒂芙这对初恋在青春期有过交集,可难以避免地分道扬镳了。家境优渥的斯蒂芙可以离开外省,去首都巴黎读书,因为家里负担得起学费,她甚至有底气远走高飞。反观安东尼则像一只陷在捕网里的小鸟,几经挣扎,还是离不开故土,但整个故事的基调并不晦暗,诚如最后一部分的标题:我会活下去。二十岁,还很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又似乎在这个行将终结的世界中再无可能。

尼古拉·马蒂厄描写的法国社会,当然不是我们国内读者所熟悉的,却具有普世性。如果剥去了小说的背景外壳,去除掉一些标志性的参照物,其实这个故事也可以发生在中国某个人口外流严重、经济萧条的城市。马蒂厄的这部得奖小说之所以打动人心,是因为他用精准的笔触描摹了那些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他们没什么远大志向,可能生活中一个小小变故就会改变他们的命运。就像安东尼父母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婚姻,因为摩托车被盗事件而走向了崩溃。他们都是一些经不起命运折腾的人,但另一方面,他们还都在努力地活着,令读者心生同情与同感。

这样关注底层人民的现实主义作家,如果要溯及以往,那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左拉以及他的《卢贡-玛卡一家人的自然史和社会史》,到了二十世纪其实还有一位非常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她叫安妮·阿尔诺,其作品《广场》回顾了自己贫苦的童年经历。但法国文坛一向是各流派轮番上阵,仅在二十世纪,就出现过象征主义、新小说、乌力波(文字游戏)、荒诞主义、存在主义等,现实主义小说相形之下太过朴实无华,长期不为主流读者所喜。然而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或许是因为全球经济危机,各种社会问题层出不穷,人们突然回过神来,发现我们必须倾听弱势群体的声音了。他们需要关注,他们值得关注。于是,《他们之后的孩子》应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