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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是婚恋中的重要选项
来源:澎湃新闻 | 马玺  2021年12月22日08:49

在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中,能不能阅读、阅读什么、怎么阅读是社交和婚恋中的重要问题,关系到你会选择谁以及谁会选择你。

威廉·柯林斯先生就是一个坏榜样。他希望娶得贝内特家的一位小姐,但是他的造访给贝内特一家的印象并不好。贝内特先生很快发现这个外甥平庸陈腐,而且善于谄媚,但还是邀请他和女眷们喝茶。饮完茶之后,他邀请柯林斯为女士们读一本书,柯林斯先生欣然应允。女士们把一本书给了柯林斯,他只看了一眼,就往后退——他发现那是一本来自流通图书馆的书,而且更糟糕的是,还是一本小说。他抱怨说,我从来不读小说;然后他深思熟虑地选择了另一本书为女士们朗读,福代斯的《给年轻小姐们的布道词》(Sermons to Young Women)。但是很显然,贝内特小姐们并不感兴趣,尤其是最小的莉迪亚·贝内特,她粗鲁地打断了他的朗读。柯林斯先生备受冒犯,马上反击说:

“我老是看到年轻的小姐们对正经书不感兴趣,不过这些书完全是为了她们的好处写的。老实说,这不能不叫我惊奇,因为对她们最有利益的事情,当然莫过于圣哲的教训。可是我也不愿意勉强我那年轻的表妹。”

对奥斯丁来说,阅读和书籍是她的世界和她笔下的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英国历史学者阿比盖尔·威廉姆斯的《以书会友:十八世纪的书籍社交》则能帮助我们理解这个世界,向我们提示,这段情节可以透露很多关于18和19世纪之交的家庭和女性阅读的细节。对于像贝内特这样的乡绅家庭来说,一家人聚在一起读书是消磨时光和娱乐的手段,也能用于教育子女、沟通感情,同时展现家长的品位。但读书同时也是一个关乎内外之分和男女之防的道德问题。

《以书会友:十八世纪的书籍社交》,【英】阿比盖尔·威廉姆斯/著 何芊/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11月版

柯林斯是一位神职人员,在道德上保持着矫揉造作的守旧作风,对阅读也有自己的看法。首先,他一定会对流通图书馆抱有敌意。从1740年代开始流行起来的流通图书馆是当时人获取图书的重要途径,尤其是小说。贝内特家有一个图书室,但是似乎藏书量并不丰富,至少与达西家几代相传的藏书不能相提并论,而且这个图书室似乎被贝内特先生完全占据,因此女眷们阅读的书籍更有可能来源于当地的流通图书馆。然而在18世纪,由于社会流动、女性独自外出活动以及阅读的价值的争议,一些保守人士对流通图书馆提出了批评——他们认为流通图书馆带来了对书籍的破坏(因此柯林斯能一眼看出这本书来自流通图书馆),并且让读者受到某些读物的不良影响。小说的坏影响尤甚。

小说在18世纪文学中的兴起是一件大事,但是它却经常受到严厉的道德指控。尤其是在18世纪晚期,很多主流批评者反对小说,认为阅读小说有害无益;尤其是对女性来说,充满了性诱惑和空洞幻想的小说被认为会对女性的精神状态和道德产生伤害性的影响。因此,柯林斯选了詹姆斯·福代斯的《给年轻小姐们的布道词》——不仅仅因为福代斯自己也是一位神职人员,更是因为这本1766年出版的畅销书还是一本淑女指南,它试图教会年轻女性举止言行的规范,甚至将道德的期望灌注到这种教导中。福代斯的书籍因此从道德上来说是“正经书”,应当摆在桌面上,才能让女主人的道德受到客人的赞许,而小说则伤风败俗,应当被从明面上撤下去。

不过,在奥斯丁的时代,福代斯的观点已经有些过时。柯林斯为人迂腐教条,他甚至还想用这种陈词滥调来教育小姐们的读书品位,就不可能得到小姐们的垂青。

故事的男主角达西则是一个反例。他很懂得阅读是一个在社交甚至恋爱中接近和试探对方的手段。在一个舞会上,女主角伊丽莎白·贝内特因为误会达西而对他十分恼火,但还是接受了他的邀舞。在舞池里,达西试图找话题:

谈谈书怎么样?

书本!噢,不;我相信我们读过的书不会一样,我们的体会也各有不同。

你会这样想,我真抱歉;假定真是那样,也不见得就无从谈起。我们也可以把不同见解比较一下。

不——我无法在舞场里谈书本;我脑子里老是想着些别的事。

关于与丈夫一起阅读,《以书会友》告诉我们,18世纪晚期的教导家们会给新娘以这样的忠告:“尽管你不会天然地与他在读书消遣的趣味上相近,但这可以逐步培养,只要你热切迎合他的偏好,分享他的兴趣。”

很显然,因误会而对达西心怀怨怼的伊丽莎白这时候并不希望成为他的妻子,也没打算遵循这个忠告。不过这对达西来说似乎并不紧要,因为阅读的兴致和专注就已经是一个好伴侣的重要特质。如他自己所说,理想的妻子需要多才多艺,除了音乐、唱歌、绘画、舞蹈、谈吐、举止和声调之外,最重要的是“必须博览群书,增长见识,而且还得达到具有真才实学”。达西的看法很容易获得正派男人们的赞同,因为对他们来说阅读是夫妻间交流的好机会。比如贝内特先生,他爱好读书,经常沉浸在自己的藏书室中,他对自己妻子在才学上的缺陷却不甚满意,苦于无法与她就阅读而交流。

达西喜欢阅读,也一定很喜欢跟人谈论书籍,这不仅是因为他是一个有闲暇的富裕绅士,更是因为有书可读——他家的庄园中有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图书室,这甚至受到卡罗莱·宾利的羡慕。当然,卡罗莱恭维达西的庄园和他的图书馆,目的很可能只是为了博取他的欢心,以便能嫁给他做妻子。但遗憾的是,在奥斯丁的笔下,她是一个虚伪、虚荣和势利的女孩,注定无法获得男主角的垂爱。更糟糕的是,她完全无法与男主分享读书的乐趣。

在小说第1卷的第11章中,作者为他们设计了一个共同阅读的场景。这本应该是卡罗莱通过与达西一起阅读、分享和交流来博取他尊敬的好机会,但她搞砸了。她有限的耐心完全在舞会和娱乐上,根本无法享受读书。她故意选择阅读达西在读的书的第二卷,但完全看不进去,关心的仅仅是达西在看什么、看到了哪一页。为了迎合达西她还必须说出这样做作的话:

“这样消磨一个晚上多愉快啊!我宣布没有什么事比阅读更令人愉悦了!干别的事比看书更容易累人——当我有一个我自己的房子的时候,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图书室,该有多么悲惨啊!”

很明显,卡罗莱的意思是,这个房子最好就是达西的庄园——那儿有一个现成的、最令人垂涎的图书室,她应该做那儿的女主人。但达西对这一套无动于衷,心里没准希望她继续悲惨下去,因为能不能一起阅读、在一起阅读什么是他选择伴侣时候的重要考量。他最终选择的妻子伊丽莎白在舞池中并没有向他透露她到底在读什么,但是我们至少知道她喜欢读书,并且比她年轻的妹妹莉迪亚要深刻许多。

在小说的第1卷第8章,伊丽莎白在宾利家的庄园做客,一直守着自己生病的姐姐。当她离开卧室到客厅去,发现所有人都在玩牌。大家立刻邀请她一起玩,但她谢绝了。她说她只想要一本书来消遣一下就好了。赫斯特先生马上惊奇地问道:“你宁可读书,不玩牌吗?这可真是少有!”

卡罗莱马上讽刺说:“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看不起玩牌。她可是一个了不起的读书人,不喜欢任何其他东西。”

伊丽莎白则说:“这是赞扬也好、责备也好,我都担不起。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读书人,很多事情我都感到乐趣。”

就是在这里,伊丽莎白成功地引起了达西的注意,并且与卡罗莱分出了高下。她喜欢读书、会读书,但是她似乎又不以读书人自居——过分地自居读书人会让她看起来更像缺乏天资、少有情趣又有点儿书呆子气的妹妹玛丽,这显然会减少她的性吸引力。毕竟,对于18世纪的人来说,家庭外花园、咖啡馆、音乐会等等都能为她提供社交、娱乐和培养魅力的机会,即使是对于行动经常被限制在家中的中产阶级女性来说,宴饮、打牌、八卦、演奏都和阅读一样都是家庭中重要的消遣。

可是,在家里除了这些娱乐之外,她还享受什么东西?我们可以猜测,女红也许也是重要的活动——《以书会友》告诉我们,家庭固然是休憩和娱乐之所,但女性的手脚并不应当懒惰,即使在亲友围坐聆听朗读书籍的时候,女性们也应当继续手中的针线活。伊丽莎白似乎是在为自己辩护。于是在接下来的第10章,当伊丽莎白饶有兴致地看着达西和卡罗莱交谈的时候,她拿起了手中的针线活——她勤劳的双手与卡罗莱浅薄的恭维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奥斯丁再一次提到伊丽莎白的女红已经是在故事的最后——这时候伊丽莎白已经爱上了达西,但是因为女性的羞怯不敢看他,只好低头假装忙活针线。实际上,阅读与劳动已经完善了伊丽莎白的女性道德,早就预示了她与达西最终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