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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静染:重识李劼人
来源:北京晚报 | 龚静染  2021年12月10日08:44

四年前的一天,我打开了嘉乐纸厂的档案卷宗,李劼人先生的手迹突然出现在了眼前,让我感到激动和不安。那些信函大多写于八十年前,但在我翻看它们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那些封存了大半个世纪的信就是写给我的。确实,在那一刻我已把自己当成了迟到的收信人。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做了这样一件事:穿越时空而来的旧信通过《李劼人往事:1925-1952》一书传递到了读者的手中,将一个时代重新盖上了岁月的邮戳。

当我再度回忆起那段神奇的写作之旅时,仍然为其中的因缘际会感到不可思议。作为文学中的李劼人是为人们熟悉的,而作为生活中的李劼人却鲜为人知,我想李劼人先生能够在书中清晰地现身,回到了公众的面前,就源于我在档案馆中那一次不寻常的相遇,而这一次我们有了重新认识李劼人的契机。

  1914年秋李劼人摄于泸县,时22岁。

  1919年11月,李劼人(二排左三)、王怀仲(二排右三)等赴法前在上海留影。

一“自由著述”:李劼人的黄金十年

说李劼人,首先要说到他的文学,人们认识他主要是通过他的小说作品,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大河三部曲”。但很多人并不太知道《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是在什么情况下写出来的,在创作的前前后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而这些恰好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因为这是破解李劼人一生创作的关键所在。

李劼人从中学时就喜爱读小说,“为同学讲说,其语言抑扬顿挫,其叙述描绘入神……劼人名声著于全校,他人莫能企及。”(魏时珍《未料强悍身先死》)中学毕业后,他便给报馆写小说,大受青睐,从此就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但李劼人最旺盛的写作时期是两个阶段,一个是从法国归来不久的几年,即1925年到1927年之间,他的不少优秀的中短篇小说就写于此;一个是1935年到1937年之间,长篇小说《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就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这两段加起来大概在十年左右,也就是说,李劼人真正的文学成就主要在这十年之中。

那么,为什么文学给他的时间这么短暂呢?这是因为他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到了其他方面。从1925年酝酿创办的嘉乐纸厂开始,便早已埋下了转变的种子,而1937年后的抗日战争更是直接改变了李劼人的人生轨道;到抗战结束后,他似乎可以回到写作上来了,但经济的崩溃和社会的动荡又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实际上在1948年初,李劼人还有过一次挣扎,他开始创作长篇小说《天魔舞》,当时正处于大变革时期,内战形势乌云密布,但这一次写作的努力并没有将他拉回,他很快又被卷入到了工厂的生死存亡中去。到1952年公私合营,李劼人可以得以解脱了,但他又当上了成都市副市长,走入了政界,从此留给他的文学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在《李劼人往事:1925-1952》一书中,比较详细地讲到了两个关键的年份,即1925年和1937年。1925年的时候,李劼人刚从法国回来不久,他当时在《川报》里谋事,因为不满报纸的纸张质量,便萌生了创办纸厂的想法。未料李劼人的人缘极好,很快就召集了一群朋友来参与,此事为后来的经商之路埋下了伏笔。李劼人是急公好义之人,在少年中国学会成立之际他就是成都的联络人,广聚天下青年才俊,其中不少人成为了中国现代政坛的风云人物,但他在政治上持中立态度,不愿卷入政治风潮,而是把超强的组织能力用在了从商上。但纸厂成立之初的前十多年并不顺利,磕磕碰碰,几欲关门。李劼人当时也处于边缘状态,为了生存他办起了小雅菜馆,在学校兼职教书,甚至到卢作孚的民生机械厂谋事。这一过程中,李劼人的写作呈现出了喷薄的状态,《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接连而出。但到了1937年,嘉乐纸厂的股东结构发生了变化,新的投资进入,他又被推到了工厂管理的核心地位;而这一次让正处于黄金写作期的李劼人突然间放下了笔,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经营中去,从此他想创作一系列“大河小说”的梦想遽然断流。

实际上,李劼人最想过的日子是“终日躲在家里,不衫不履,写写字,看看书,喝喝酒”,他把“自由著述”当成了自己神往的写作佳境。最关键的是李劼人装了一肚子讲不完的故事,“把几十年来所生活过,所切感过,所体验过,在我看来意义非常重大,当得起历史转折点的这一段社会现象,用几部有连续性的长篇小说,一段落一段落地反映出来。”但可惜在写完《大波》之后,他就被迫离开了书桌,走进了繁忙的商业生活。他写作上的“黄金十年”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了,导致这样的原因,一是因为生活的困窘,就在写《死水微澜》的过程中,李劼人还在不断地靠借钱度日,由于家累甚巨,他甚至在工厂中借了上千元来应对拮据的生活;二是战争的来临彻底打乱了创作的节奏,文学的语境已非战前,国家的存亡放在了首位,焦灼和迷茫漂浮在时代的上空,这也逼迫李劼人要有新的选择。

说起来这确是李劼人的悲哀,但从整个中国历史的发展来看,中国文学在1937年是个分水岭,后面由于社会的动荡、经济的崩溃,每一个人都身陷其中,李劼人固然有巨大的文学抱负,恐怕也难有大的作为。也就是说,他确有很多的遗憾,但那些遗憾实际是他无法跨越的大变革时代中个体的渺小和无奈。

李劼人创办的《风土什志》

二 命运之手:身边的贵人

在李劼人的一生当中,有几个关键性的人物不能不讲。特别是在创办嘉乐纸厂的27年中,就接连出现了几位重要的人物,他们的依次出现基本构成了李劼人的命运链条,并从暗中推动着他的人生进程。

第一个要说的是舒新城。他与李劼人相识是在1924年,因为办报李劼人刚好遭遇了牢狱之灾,而由于舒新城的原因又让李劼人进了一次牢房。事情是这样的,舒新城受聘在成都高师教书,不久就与校花刘舫产生了师生恋,遂引起轩然大波;后来军警追到了李劼人家中欲将之缉拿归案,危难之际李劼人将之掩藏,自己却被抓去抵罪,在狱中还把结婚戒指弄丢。舒新城顺利得以逃脱。这一段惊险的经历让舒新城感动至极,从此两人有了牢不可破的友谊,后来舒新城到了上海中华书局任编辑所所长,对李劼人的书籍出版倾尽全力相助,《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等皆由中华书局推出。在李劼人写作最盛期中,舒新城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李劼人的后顾之忧,预支稿费、推荐稿件,让他心无旁骛,专心致志于创作。如果没有舒新城,李劼人的写作和出版效率不可能如此顺利,不到三年时间就完成三部大作,这对当时在文学界名声并不大的李劼人而言是不可思议的。

第二个是王怀仲。他是李劼人同一批留法的同学,两人是同时在上海坐上的远洋轮船。刚到法国不久,李劼人就大病了一场,王怀仲便让他去拉蜜尔小城养病,与之结下了一段不同寻常的友谊。1925年在李劼人动念兴办纸厂之时,第一想到的就是王怀仲,因为他在法国学的就是机器造纸,“制造一事则一概委之老王”(李劼人给何鲁之的信)。这个被亲切地称为“老王”的王怀仲,实际比李劼人要小七八岁,但就是他的加入,才让李劼人有了办厂的底气,开始寻求办厂之路。恰好王怀仲又是个有造纸理想的人,做事兢兢业业,如果没有他,装备粗陋、技术欠精的嘉乐纸厂撑不到几年,依当时复杂的情况应该早就关门了,王怀仲是李劼人在工厂经营中的得力助手。

第三个是陈宛溪。在李劼人走上经商的道路中他是最重要的人。陈宛溪是个传奇,他从五十岁开始创业,亲手缔造了一个丝绸帝国,成为了当时四川最大的丝绸商。但他很支持李劼人的造纸理想,最先投资了嘉乐纸厂一万元,又把张富安拉上投资了一万元,还将一家歇业的碱厂用地皮折价入股,从此奠定了工厂的发展基础。但奇怪的是,李劼人与陈宛溪素昧平生,只是靠一封推荐信,居然是在第一次见面后就爽快地定下了投资计划。所以陈宛溪是李劼人最大的贵人,李劼人称之为“有力量的人”,因为单靠几个舞笔弄文的穷文人,是不可能折腾这么大的事的。但他们是忘年交,李劼人为陈宛溪的坦荡和睿智所感动,后来他每每想起这段神奇的经历,“回思起来,尚觉诧异”。

第四个是孙震。其人是蜀中军界的大人物,曾在抗战中任22集团军总司令,晋升陆军上将衔,但他素有文化情怀,创办了成都树德中学,影响了万千学子。李劼人与之的交往最开始是因为孙震对贫穷学生的资助,而当时是李劼人在中间牵线,由此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后来李劼人引荐孙震投资嘉乐纸厂,其目的是想靠工厂的利润来补贴学校,未想到了抗战时期,纸厂的生意一度非常红火,孙震再度投下重资,成为了嘉乐纸厂的第一大股东。而在此之前,由于内部股东的纠纷,李劼人在公司的地位岌岌可危,而孙震无形中成为了他最大的靠山,并由此稳固了他长期在董事会的地位。

上面的四个人在不同的阶段出现,犹如冥冥中的安排,都深深地影响了李劼人的人生走向,缺少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李劼人的“下一步”都会充满悬念。当然,也因为他们的出现,才从暗中影响了李劼人在写作与经商之间的转换,而这段非凡的历程也让李劼人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

嘉乐纸厂董事长楼,李劼人曾长期在此办公。

李劼人所持嘉乐纸厂股票

成都崇德里旧址。嘉乐纸厂曾经在此办公长达二十年之久,1944年后曾正式作为嘉乐公司总部办公地

三 蹉跎人生:二十七年经商生涯

李劼人是文人,也是商人,还是政府高级官员,他具有一般的作家所没有的“复杂性”。在以往的李劼人研究中,更多的是从作品文本中来研究他,但这只是一个维度,显然不尽全面。我在写作《李劼人往事:1925-1952》一书的过程中,比较多地接触到了他经商的这个层面,而且我发现这可能是李劼人人生中最丰富、最重要的层面。李劼人集中写作的时间也就十年左右,从政的时间还不到十年,但他经商的时间长达27年,从青年到壮年都耗在了里面,可以说他的三分之一多的人生时光都跟经商连在了一起。

李劼人用了很大的精力去经营一家纸厂,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客观上也可以说是他的一个成就。嘉乐纸厂是四川第一家机器造纸厂,纸张的生产供应从客观上支援四川的文化、教育发展,这在抗战时期尤为突出,这里面有李劼人很大的贡献;同时,李劼人通过工厂的经营一定程度实现了他文化情怀,如支持办刊、赞助办学、救援贫困教授等,而且嘉乐纸厂一直都在做慈善事业,资助孤儿院,有专门的“文化事业补助金”,是个具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另外,嘉乐纸厂占地五十余亩,有三台纸机,这在当时确实算是有一定规模的大企业了,而且还汇集了像孙震、邓锡侯、田颂尧、董长安等四川军政界的大佬作为股东,这确非一般企业能够做到,所以嘉乐纸厂的历史就是四川民国工商史的一部分,也是研究民国社会史非常好的标本。

李劼人的商界经历对其写作的影响是巨大的,如对社会生活就有了新的观察角度,对三教九流的人物也有了更深的接触和理解。在《天魔舞》一书中,他一开篇就写到了一个“同益曹达碱厂”,这个厂是虚构的吗?不是,是实有其厂,而且是当时嘉乐纸厂刚刚入股的一家企业。李劼人为什么会写到它呢?这里面就有很大一段故事可讲,他在战后为了发展壮大,想把工厂做大,就欲把当时最大的中央纸厂盘下来经营,为此他东奔西跑,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但最后还是没有搞成,于是就转过来入股投资“同益曹达碱厂”,以补遗憾。也就是说这背后有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如果你不了解,就很难知道李劼人写这个厂的目的。李劼人的写作有开阔的气象,有扎实的生活底蕴,就与他的这段经商生涯是分不开的。李劼人的小说都有“史”的现实元素,有宏大的历史背景,甚至有真实的历史人物原型,而嘉乐纸厂本身就是一段波澜起伏的历史,这是与他的写作相辉映的。

再就是经商对他人生的影响。李劼人一生都想过一种自由写作的生活,但命运好像就偏偏不给他,而他认为自己最不擅长的经商,恰恰让他折腾了半生。我用一句话来形容过李劼人的这段生活:生路步步紧逼,命运暗中牵引。为什么这样讲呢?这是因为他的为文、经商、从政其实是连在一起的,不可能截然分开,没有写文章、办报的经历,就没有创办纸厂的想法,没有经营企业的艰难,也就没有从政的选择,这里面有深层的生存逻辑。但是,也正因为李劼人在漫长的人生中有如此复杂的经历,经过了如此蹉跎的岁月,才成就了他作为一个文学大家所具备的丰富性,如果不解其中况味,就很难真正地理解李劼人。

  1957年,李劼人在菱窠修改《大波》。

  1957年,李劼人在菱窠修改《大波》。

  李劼人外孙女李诗华拿着《李劼人往事》在外祖父像前

四 不应被忘记的李劼人

李劼人是地道的成都人,生于成都,死于成都,除了到法国勤工俭学的四年多时间外,他一生几乎主要生活在成都。李劼人的写作也是围绕成都来做的,所以他的文学有浓郁的地域特色,弥漫出一种川西乡土的气息。但他并非一个纯粹的乡土作家,他的小说中有中西结合的元素,有宏大的历史构架和史诗风格,这都是他在新文学中独树一帜的。

李劼人的小说有三个源头,一个是中国旧小说对他的影响。李劼人读中学时就笃爱小说,凡能搜集到的小说均有滋有味地读,并在同学间去讲书,他的同学魏时珍就回忆:“围坐者莫不屏息倾听,令人神往。既摇‘夜自习’铃后,始怏怏散去,相约次日同时再讲再听。”李劼人一直有读明清旧小说的嗜好,甚至到了1935年,他还请在上海的舒新城为其“代购旧小说若干”。所以,李劼人小说在人物和细节描写中常常有旧小说的神韵,应该说这是继承了传统文学的精华。

另一个源头是法国文学。李劼人在法国游学四年多,这也是让他眼界大开的四年。但由于家中经济支持有限,必须自己想法赚钱,他常常以翻译作品为谋生手段,而这对他深入接触法国文学非常有利。十九世纪的法国是人才辈出、高峰迭起的文学大时代,李劼人翻译过莫泊桑、福楼拜、罗曼·罗兰、都德、龚古尔等法国作家的作品,他们都或多或少影响了李劼人后来的创作,甚至有人认为他的《死水微澜》是借鉴了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但真正影响他的是文学新思想,当时的自然主义文学正在法国兴起,其倡导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创作理念,正是西方现代文学大潮下的产物,而这被身处法国的李劼人最早感受到了,并将它们带回了中国。同时李劼人受当时法国的“大河小说”的影响也很深,他的小说就汲取了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左拉《卢贡—马卡尔家族》的创作模式和全景式的叙事风格,用文学再现历史。李劼人曾经也有创作十部“联络小说”的宏大计划,想要“当得起历史转捩点”的文学重任,无疑这是为中国长篇历史小说开先河的事情,而这也是郭沫若称其为“中国的左拉”的原因。

还有一个源头是四川方言。李劼人游学西洋,自然懂得洋与土的区别,但他在写作中选择了最土的方言,让人感到很奇怪。其实,这显示了他的语言自觉。李劼人所涉猎的题材都是四川乡土和历史题材,他选择用四川方言来写作,在人物的塑造、故事的讲述上更有独特的神韵。方言写作生动、活泼、透彻,读李劼人的小说,常常为他在四川方言使用上的恰到好处叫绝,可谓有滋有味、精彩绝妙,换成另外的语言就不行。其实,李劼人也在他的作品中保留了最为鲜活的四川方言,还文学以灵性和自由的土壤,使之不被规范语言侵蚀,这不是狭隘,恰恰是对文学的贡献。

应该说,这三个源头构成了李劼人小说的底色,既有对传统文学的继承,也有从西方文学的输入,还有对乡土语言的唤醒,他的作品所呈现出的现代性在八十年前的中国是少见的,这在他同期的作家中也是绝对出类拔萃的。在经过了半世纪后,人们逐渐发现李劼人留下了真正的文学,不是那种喧嚣一时、倏忽而过的东西,而是与世界一流文学接近的好文学,他不应被忘记。

今年是李劼人先生诞辰130年,《李劼人往事:1925-1952》的顺利出版,正好成为了最好的纪念。李劼人的外孙女李诗华在看过书后说:“甫一开篇,即被引入百年成都,众多史实,一一还原,我辈后人,再受震撼”。显然,这是一部还原历史之书,同时也是一部致敬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