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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童年的故事、艺术与精神 ——对话近五年原创图画书发展现状与趋势
来源:文艺报 | 赵 霞  教鹤然  2021年11月29日08:43

原创图画书的全面发展

教鹤然: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插画家和儿童文学作家介入原创图画书的创作,图画书创作与出版的国际合作更为频繁也更趋成熟,艺术观念与创作水平也不断提升,能否谈谈你对近五年来原创图画书发展状况的总体看法?

赵 霞:这些年来,原创图画书的发展是全方位的,从观念到技法,从插画到文字,从创作到批评,从出版到阅读。五年间,我们见证了原创图画书在这些方面的进一步拓展与提升。在创作、批评与出版领域,图画书作为一种文图合作叙事艺术的观念日益普及;与之相应的是图画书图文叙事探索的不断精进。原创图画书的文字和插画作者以及出版人的队伍都在持续扩大,出现了一批具有艺术光彩和代表性的作品。同时,原创图画书的题材、体式、面貌、趣味、风格等,也都变得更加丰富和迷人。一些影响力逐渐加大的原创图画书奖项在历届评选的积累和沉淀中进一步走向成熟,同时出现了更多面向原创图画书的奖项、赛事、展览等。这些都是原创图画书事业全面推进的体现。

原创图画书有其自身悠久的插图故事艺术传统,但这些年来,无疑受到西方图画书传统与艺术的强大影响。新世纪以来,国外图画书的译介引进在中国读者眼前展开世界图画书艺术丰富的经验和景观。其积极作用大家有目共睹,但它同时可能也带来了某种“影响的焦虑”。我参加过几次图画书的评奖,看到过不少在构思、插图等方面明显模仿域外图画书的作品。面对遽然大开的艺术门窗,原创图画书的发展必然不可避免地要经历带有模仿性的学习与借鉴阶段。近五年原创图画书的发展,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图画书努力直面、冲破焦虑,探寻和开辟自身艺术道路的重要进程。一方面,经过几十年的学习和探索,中国图画书正在进一步融入世界图画书的艺术河流,另一方面,它也以其不断彰显的原创力与艺术个性,逐渐成为世界图画书舞台上一个独特的身影。

教鹤然:近五年中国原创图画书的发展,哪些方面最令人印象深刻?

赵 霞:一是图画书艺术生态的多样化。近五年来的原创图画书,几乎向我们展示了当代图画书可能的艺术全景:童趣的、哲思的、幽默的、深情的、知识的、文化的、游戏的、操作的……这种美学趣味和面貌的多样化,本身即是文学和艺术走向成熟的一个基本标志。有些类型,比如知识类图画书,并不是原创图画书中较早受到关注的类型,但在近些年获得了重要的进步和发展。从世界范围来看,凡是图画书传统深厚的国家和地区,都很重视知识类图画书的创作与出版。从2012年到2018年,我曾三次参加在意大利博洛尼亚举办的童书展,在那里看到了大量富有创意、极为卓越的知识类图画书作品,印象非常深刻。令我感到高兴的是,近年来,原创图画书领域出现的《一条大河》《中国地图:跟爸爸一起去旅行》、“小小旅行家”等人文地理知识类作品,《这就是二十四节气》等传统文化知识类作品,“我的日记”“章鱼先生有办法”“点虫虫”系列等趣味生物知识类作品,“奇妙的人体科普绘本系列”等生理知识类作品,让我们看到了这一原创图画书类型在借鉴世界经验过程中的自我拓展与提升,也让我们对其未来有了更多的期待和想象。

二是图画书图文叙事艺术的进一步拓展。由图画与文字共同构成的叙事话语,是图画书艺术表现的特性,也是其艺术表现的长处。这些年来,原创图画书的图像与文字都越来越具有共同的方向感和叙事目标。这些年来,原创图画书插画艺术的总体进步大家有目共睹,但更重要的是,在追寻绘画艺术层面的意义表达的同时,图画书插画的叙事意识也在不断加强、凸显,这是原创图画书非常重要的艺术拓展点。

三是原创图画书的国际化。中国图画书创作与出版的国际合作模式渐趋成熟和常态,世界童书界开始更多关注中国图画书,这是原创图画书发展的外围标志。从这个意义上说,原创图画书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和带动了整个原创儿童文学的发展。图像语言是世界性的,相比于儿童文学的其他门类,图画书的对外传播与翻译有其特殊的优势。这些年来,原创图画书的外译在悄然兴盛。2020-2021年间,汪海岚在英语世界翻译出版了《我是花木兰》《云朵一样的八哥》《爷爷的14个游戏》《九千毫米的旅行》等多部中国原创图画书作品,接下来,原创图画书可能会成为中国儿童文学对外翻译和传播的重要门类。

另一个与图画书发展有关的重要表征是,原创图画书的读者群体在不断扩大,它正在成为当代儿童文学最具全民性的文体。越来越多的成人读者参与到图画书的阅读中,除了出于陪伴儿童阅读的目的,成人自己的阅读兴趣也在其中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

图文叙事的艺术探索

教鹤然:图画书图文合作叙事的独特表达方式是备受关注的讨论话题之一,能否更详细地谈一谈,近五年来,原创图画书在图文叙事的艺术探索方面有哪些重要的进展?

赵 霞:当代图画书作为一种引人注目的现代童书样式,其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它以文字与图画的合作创造出了一种具有丰富、独特表达力的儿童叙事艺术。尽管现代意义上的图画书已经有百余年历史,近一二十年间世界图画书艺术又有了很大的跨越和发展,但我们还在不断领略其图文叙事艺术可能带来的阅读震撼与惊喜。这也是图画书会成为当下儿童文学创作与出版热点的重要原因。

从20世纪90年代起,原创图画书努力吸收、学习现代图画书的图文叙事艺术经验,从近五年的发展来看,其图文叙事艺术的观念、技法等的进步与积累,已经到达某个阶段的艺术爆发期。一是图文合作叙事的图画书观念在创作者,包括文字作者与插画作者中的深度普及,二是持续、稳定地出现了一批在图文叙事艺术方面具有代表性的优秀原创图画书作品。

教鹤然:早年间的图画书讨论曾呼吁,文字与插画在其艺术构成中应该是同步且相互塑造的。近年来,这种图文的一体性是否在原创图画书中得到了更鲜明的体现?

赵 霞:知名儿童文学作家介入图画书创作是新世纪以来原创图画书创作与出版界的一个现象。近些年来,许多图画书的文字作者开始深切意识到,由于图画书是图画与文字共同合作叙事的艺术样式,其文字叙事必然要同时考虑与图画叙事之间的彼此留白与相互补充。正是由于这种图文之间的默契配合与巧妙合作,才带来了图画书故事的特殊意趣。近五年来,《小黑和小白》《柠檬蝶》《下雪天的声音》《水哎》《一颗子弹的飞行》《大象的旅程》《小老鼠的家》《那只打呼噜的狮子》等图画书,体现了文字与插图之间更为密切的交往与互动。

这一观念也带动着插画领域的新进展。近十年来,原创图画书的插图艺术实现了极大的拓展和丰富。其中最重要的发展并非插画本身的艺术水平,而是插画家群体对于图画书的插图作为一种叙事语言、而不仅是一种绘画形式的深入体认。近年来,原创图画书的插图开始更多地思考图像艺术的叙事潜能,探索如何用视觉艺术的独特方式来讲故事。图画书的图像叙事空间由此变得更为广阔、丰富、多层。近五年来,《外婆家的马》《纽扣士兵》《苏丹的犀角》《大船》《什么都想要的兔狲》《小黑鸡》《太阳和阴凉儿》《两个天才》等原创图画书,无不在这些方面提供了珍贵的经验与探索。

“中国故事”的书写和思考

教鹤然:近五年来,原创图画书领域在“中国故事”的探索方面有什么样的突破,又存在哪些值得思考的问题?

赵 霞:关于原创图画书如何讲述“中国故事”的思考,始终伴随着图画书的当代发展。近五年来,我们读到了《我是花木兰》《六十六头牛》《猴子捞月》《大脚姑娘》《漏》《广陵散》《兰亭序》《北冥有鱼》《游园》等改编或借用中国传统歌谣、民间传说、文学经典资源的图画书作品,《一条大河》《鄂温克的驼鹿》《大船》《打灯笼》等表现传统的地理、文化、生活、民俗等的作品,《翼娃子》《脚印》等表现当下中国社会特定的儿童群体及其日常生活的作品。不论是朝向传统文化、民间故事还是当下童年生活的图画书创作,有一个特别值得关注和肯定的地方,即这种讲述和表达正从观念意识不断深入图画书的艺术本体。

用图画书的方式讲述“中国故事”,首先应该聚焦图画书故事的艺术,而后才有可能成为被人们记住的“中国故事”。刘洵编绘的《翼娃子》最重要的价值在于它以图画书特有的表达力与表现力,把普通孩子的细小、寻常、鲜活、明亮的生活感觉,一笔一笔地描摹出来。在它的图文之间,有着属于文学作品的独特的个体温度与深度。同样,黑鹤撰文、九儿绘图的《鄂温克的驼鹿》是一个鄂温克老猎人静默如磐的生活与世界的映像,生命与死亡、挽歌与序曲奇妙地交织在一起,酝酿出某种厚重旷远的伤感。黄小衡撰文、贵图子绘图的《大船》的核心是这艘船自身独有的生命感觉,从梦想的童年到健行的壮年再到沧桑的暮年,以及此后的重生。

教鹤然:当图画书的“中国故事”书写专注于故事本身的艺术,它在文化、观念等层面的所有意图,才有可能得到有效的落实。那么,我们怎么理解“中国故事”的内涵和外延?

赵 霞:思考图画书中的“中国故事”,需要走出简单的题材决定论陷阱,深入儿童图画书故事艺术的肌理与精神。这些年来,以中国古代神话、典籍等为蓝本的图画书改编颇成潮流之势,不少作品的插图做得非常精美。我认为,其中一些作品如能在儿童图画书特殊的故事性方面有更多成熟的思虑,会使这样的探索在图画书艺术上走得更远。郭振媛撰文、朱成梁绘图的图画书《别让太阳落下来》,借用中国传统民间工艺的色彩、造型等语言讲述一个具有现代感的幼儿童话故事,传统元素与故事的色彩、氛围等巧妙融合。

同时,我们对“中国故事”的理解也可以再宽广一些,不只指向那些与中国有关的典型象征符号,而是来自过去、现在中国大地上活泼泼地展开着的生活和文化中一切有意义的价值与精神。戴芸撰文、李星明绘图的《苏丹的犀角》,讲述的是地理上与我们相隔遥远的非洲草原上最后一头北白犀的命运。尽管其题材乍看并无明显的中国元素,但透过这个故事得到表现的关切与情怀,恰恰传递出中国儿童文学、中国童年乃至中国文化的一种重要精神。它是开放、阔大的,对我们生存于其中的这个世界充满诚挚的同情与关怀。广义地看,它也应该是今天原创图画书致力于书写的中国故事的重要构成部分。

儿童视角的发掘与童年精神的建构

教鹤然:儿童图画书的一切技艺和内涵,最终通往的应该是如何准确地呈现儿童视角和儿童经验,以及如何理解、影响、塑造现实中的儿童。近五年来,原创图画书在这方面有哪些富于意义的拓展?

赵 霞:近年来,原创图画书领域持续出现了一批在儿童视角的呈现和儿童理解的表达方面令人惊喜的作品。《溜达鸡》《好想好想吃草莓》《我用32个屁打败了睡魔怪》《小美的记号》《嗷呜!嗷呜!》《了不起的罗恩》《明天见》《外公的包里有什么》等作品,不但以其对于儿童视角独特性与趣味性的生动表现令人印象深刻,也以作者对童年的理解与洞察,把我们带向童年经验和情感世界的更深地带,走进童年感觉和生活的微小角落,体味其中的生动与丰富。现实与想象的对位间,我们会去重新思考童年时代眼中的“看见”和“存在”。在这些作品里,我们看到了对待儿童的一种特别重要的当代态度,既充分看见儿童之“小”,又始终以平视的尊重和温暖的同情理解、对待这个小小的孩子。

教鹤然:所以,图画书中的儿童视角和儿童观念,反映的不只是我们对儿童的看法。一种准确生动、体察入微的儿童视角,背后也会隐藏着一个理解孩子、热爱孩子的成人视角。

赵 霞:是的,图画书的儿童视角绝不仅仅是简单地模仿孩子的视角,而是包含了作者对儿童及其生活世界以及它们蕴含的童年精神的审美发掘与建构。这些年来,原创图画书在童年精神的理解和表现方面抵达了新的高度。尤其是那些在自然朴素的儿童生活叙述中传递出童年情感独特的丰饶深厚与意味深长的作品。比如史雷撰文、马鹏浩绘图的《小熊,快跑》,在充满张力和留白的图文叙说中,不露声色地传达出单纯而深厚的童年情感,照亮、升华了童年最日常的“喜欢”。贾玉倩与张展合作的图画书《抓流星》也体现了相近的意趣与精神。我认为,童年的视角和情感在这样的表现中得到了有深度的呈现,也得到了更丰富的建构。

图画书是非常重要的“看”的艺术。一本图画书的儿童观念,一定同时生动地体现在那些视觉可见的形象中。一本图画书以什么样的态度和方式对待儿童,不但体现在文字上,也一定同时体现在画图中。除了色彩、线条、明暗、节奏、风格等基础的绘画要素,图画选择和呈现一切对象的观看视点,它为读者安排和提供的认同位置,无不直接或间接地反映出儿童在图画故事以及作者心里所处的位置。图画书的图画不仅关乎绘画的技术,它还跟绘者的儿童观、儿童文学观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这是其有别于一般绘画艺术的重要特点。

近五年来,原创图画书的插图水平、对文图关系的认识与理解均获得了重要的进展,如何进一步思考图像中的儿童观,如何让图像与文字一起更充分地参与到表现、传达、塑造当代儿童观念与童年精神的艺术创造实践中,仍然是值得深入探讨的课题。